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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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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八折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合作?」

  耿照反应快极,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下登时雪亮。

  岳宸风恃以要挟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宝」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
丹。耿照误打误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劲,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间,若能如法
炮制,将五岛众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这下可轮到岳宸风倒大楣了——这是漱玉
节的如意算盘。可惜道理虽不能说错,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当日明栈雪为他易筋拓脉之后,曾三令五申,不惜板起绝美娇颜,严正警告:
「虎箓七神绝虽属同源,然而碧火功毕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则何须分作两门?你
的护体真气抵挡不了雷劲,这次没事,是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运气;再来一回,
极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连我也不能救!下次断不许如此了,听见没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点赔上耿照的小命,漱玉节的修为绝不在薛百螣之
下,眼下已无明栈雪的臂助,岂能说吸就吸?何君盼年纪轻轻,内力亦十分浑厚,
又是纯血处子、元阴滋润,养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岛内还有这么多受
制于岳宸风的好手……

  若在一个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难行,就算不在第一时间据实以告,也必定
接口应对。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纱丽人,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钢
刀稳稳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长颈,对方稍有蠢动,便是血溅三尺的局面。

  漱玉节淡淡一笑,美眸中却无笑意,暗忖道:「这少年不好对付。」嗓音不
紧不慢,悠然道:「当日典卫大人在树顶听了许久,料想应知,本门众人受制于
那」紫度神掌「之患,若无九霄辟神丹,难逃五内俱焚的凄惨收场。」

  「宗主应寻名医丹士,在下不通丹道,只怕帮不上忙。」

  漱玉节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这
小子废话!他能吸化雷丹,必与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来,慢慢拷问出化解雷
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抬,满眼都是衅意:「来!耿家小子,当日密室之中,
咱俩还未分出胜负。今日你只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绝不
阻拦!如何?」

  耿照动也不动,半晌突然抬头。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两声,却不接口,一双怪目迸出锐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声道:「宗主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却不见有合作的诚意,既胡乱
拿言语挤兑,又想赚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里后,自会将两位姑娘放回。请!」

  须知岳宸风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脱险,此事
被他引为平生奇耻,欲杀耿照而后快;五帝窟替岳某人办事,又岂能不知?是以
耿照一听薛百螣的说法,便知两人在扮黑白脸儿唱双簧,把自己当成了初出茅庐
的黄口小儿耍弄。

  把戏被揭,漱玉节仍是从容不迫,微笑道:「贵友尚在帝门手里,典卫大人
若不乖乖放下钢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说的是阿傻,摇头:「宗主此时才要交人,倒霉的是五帝窟。我的
朋友暂寄在此,日后我会回来带他走,届时只怕宗主拦不住。」见漱、薛两人面
面相觑,扬声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谁敢拦我,便只有拼命而已!」转
过刀背,往弦子颈间劈落。

  「且慢!」

  漱玉节素手一扬,仿佛下定决心,敛衽垂颈,袅袅下拜:「是妾身胡涂,若
有得罪处,请典卫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卫大人,是诚心诚意要与大人
合作,望大人放还小女,敝门上下将奉大人为上宾,绝不加害。」

  以她统辖五岛高手、总领一门豪杰的身份,这话实已说得软极。耿照心中不
无慨叹:「为了女儿,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面上似不为所动,沉声道:「要谈
合作,我只听宗主一句话。」

  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纤纤玉手一挥,何君盼会过意来,回头吩咐了几
句。

  月门外,一名潜行都卫领命而去,片刻后阵阵脚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园外的
帝窟人马纷纷撤出廊间。耿照运起先天胎息监听动静,声息直退出里许才渐失目
标,众人俱都撤离了阿净院。

  小园廊内,除了受制的双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只剩下宗主及两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动,沉稳如山,仍在等待。漱玉节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
「五帝窟与那岳宸风之仇,不共戴天!愿与典卫大人合作,共谋应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虑太久。盱衡形势,帝窟众人的所欲与所惧与他最为一致,
孤身一人或许利于逃亡躲藏,却无法挽救阿傻,或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

  还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虚,明姑娘并未落入天
罗香之手,以聂冥途的武功和伤势,要偷袭得手、伺机逃亡不难,想撂倒武功智
计均超人一等的明栈雪,还要挟持她远离莲觉寺,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扣除这两者,还有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无法返回耿照身边,与之会合?

  ——尽管万般不愿,他仍无法驱除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的「岳宸风」三字。

  明姑娘与岳宸风,就像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两枚箭镞。光与影、刚与柔,
彼此了解却又实力相若,只要任一方稍占优势,便要立刻吞噬对手……

  (有没有可能在当晚,岳宸风也来到莲觉寺,在娑婆阁撞见了那一场激烈的
围杀搏斗,乘机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罗香出手落空?)

  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亲至岳宸风处一探,以确定明栈雪的失踪与他无关。

  耿照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杂识,本要放还琼飞,忽听漱玉
节低声道:「请典卫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动,倒转神术宝刀,啪啪两声,拍
开弦子的穴道。

  尽管隔着层层衣布,仍能清楚感觉她的肌肤细如敷粉,曲线滑如水的美背浑
无半分积赘,纤匀之余,偏又不露一丝硬峭。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
却柔若无骨,耿照想起当日枕在她胸前之时,那枕着两只薄膜水袋似的温绵细软,
耳根微微一热;心神略一恍惚,掌中余劲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几步。

  她还未回过头,微带透明的手背已绷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狞恶青光,似
将出手。

  「弦子,过来!」漱玉节扬声叫唤。

  苗条的黑衣女郎闻声一停,还刀入鞘,长腿交错,飞快回到主人身边,垂首
静立一旁。耿照也将神术插回鞘中,弯腰把琼飞抱起,薛百螣奔前几步,厉声道:
「交给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虽属无心,到底是在人家爷爷面前说的,
一时间理不直气不壮,只得讷讷将人放下,琼飞却晕晕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颈,迭
声轻唤:「爷爷……爷爷……」苍白的小脸泛起两抹热病似的晕红,不见了平时
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爱了起来,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微蜷小猫,令人不
禁又爱又怜。

  薛百螣接过孙女,回头交给漱玉节,冲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净吃小女
娃豆腐,算什么英雄好汉?」

  耿照脸一红,讷讷挠着光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活逮
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应,猛地仰首下腰,及
时避过迎面一爪!薛百螣却毫不放松,唰唰两声,铸铁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鹰爪,
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开膛!

  「老神君……你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滚开,衣摆被扯去了一幅,模样十分狼狈。

  薛百螣冷笑不语,手上奇招迭出,变幻纷呈。他虽折损了三成功力,但雷丹
尽去后,又经数日的调养,与密室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耿照避过两合,第三招再
无闪躲的余裕,忙不迭地叫苦:「上当!」双掌回旋扫出,大开大阖,以「不退
金轮手」之招相应。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绝门,指间能持刀握剑,转动巨戟大
枪、独脚铜人等重兵如无物,十根手指坚逾金铁,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与
之相触,就像撞上了精钢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气护体,早已筋骨摧折。

  他挡得几下,忍痛向后跃开,赫见两臂条条瘀青,如遭鞭笞,风吹直若针刺,
痛楚难当。

  薛百螣也不追击,摆开架式,冷笑道:「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耿照闭目咬牙、喘息浓重,片刻忽然睁眼,大喝一声易守为攻,招式变得极
其刚猛,拳掌如锤突进,劲风迫人,正是当日聂冥途用以对付《役鬼令》神功的
一路「金刚杵手」。

  薛百螣双目一亮,大声赞道:「来得好!」十指紧握,也把拳头当成了铜瓜
铁锤来使。两人四臂抡扫,直拳相对,竟爆出一连串金铁对撞的闷钝声响,震得
人胸中沉郁,嗡嗡有声。

  漱玉节静静旁观,心中纳罕:「这少年内力惊人,招数亦精,怎地两者却各
行其是,配合起来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学了这路拳脚,
还是原本就练熟了外门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场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刚杵手」转眼使到了头,耿照想也不
想,顺手又从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样人,一见他臂抬肩动,登时便认出了
这一手,压着势头往死里打,耿照原本法度严谨的攻势一下便乱了套,慌忙还了
几式「不退金轮手」、「白拂手」、「化宫殿手」的守势,新招一出夺人耳目,
居然让他拼了个不进不退。

  薛百螣一凛:「这小子压箱宝还未出尽,瞧你能有什么手段!」冷不防踹得
他倒退几步,仍不追击,不紧不慢地拉开架式,瞇眼冷笑,满脸都是衅意。

  耿照不觉动了意气,心想:「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什么意思?」闭目思
索片刻,改以一路「宝剑手」突围。薛百螣冷笑一声,五指并拢成「斩魔剑」势,
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长剑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单锻炼指力,也有对应的招式,一双精钢也似的指掌模拟百
兵,合计一百零八式,故称「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脚,耿照却只是半
路出家,鬼手纵使精妙,临敌的威力犹不及原来的两成;要不多时,「宝剑手」
也败下阵来。

  他闭目片刻,改以炽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对敌;落败之后,再换属性
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里藏招的「化宫殿手」、劲若阴雷的「宝钵手」,
以及号称诸部刚猛第一、更胜于金刚杵手的「跋折罗手」……转眼金刚部八路使
完,又改用莲华部的「红莲华手」、「宝镜手」、「宝印手」、「莲华合掌手」、
「军迟手」、「锡杖手」——薛百螣虽是一一击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
将到头,不觉心惊:「渡头交战时,他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密室里,也
不过才换几路手法而已……短短数日间,他上哪儿学了这些奇招,又如何记得起
来?」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绝学,招数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练
得精了,都足以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须得花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苦功,方能
够略有小成。

  昔日聂冥途受困娑婆阁,花了一年的工夫,终于破解观音像与罗汉图的秘密,
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练二十余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会贯通。
耿照入娑婆阁不过短短两夜,岂能尽学其招,还记得分毫不差?

  旁人觉得神奇,耿照自己的惊讶只怕还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密室中与薛百螣交手之时。

  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保命,他顺手使出那几日间念兹在兹、不住钻研苦思的
菩萨像招数,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脑海里忽浮现阁楼里的情景,并非白驹过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犹
如图片一般的清晰画面,可以任意检视画面中的所有角落细节,绝不会因为一时
的恍惚茫然而产生动摇。

  耿照在心里,错愕地对着那幅凭空浮现的阁楼内景发怔。

  但现实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犹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观音,
移到了旁边紧邻的另一尊,耿照依样画葫芦,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从未练过
的防御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势。

  也多亏薛老神君当时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内力,也要搧这「小淫僧」几耳光,
逼得他不住对照心中的阁楼影像,一一模仿观音手法相应。之后耿照与狼首过招
时用的那几路「薜荔鬼手」,可说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这几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栈雪归来的同时,他又反复试验了几遍,现在不需
要在脑海里叫出整间阁楼的场景了,只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见那尊雕有招
式的千手观音,随想随有,还能叫出不同的几尊相互对比,又或与聂、薛交手的
影像相对照,就像是这些画面被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抽屉里——只消打开抽屉、
取出图片,便能轻松比对观视,一点儿也不费力。

  (一格一格的……抽屉。画面就像图片,被分门别类放入了抽屉。)

  ——夺舍大法!

  琴魔将神识灌入他的脑中时,耿照感觉记忆像是一格格的屉柜,从原本所在
的位置脱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要不是他及时忆起自己是谁,「耿照」早
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无音的意志。

  (这奇妙的现象,一定是夺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摄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辈所授的口诀,透过「入虚静」的法门,几乎是
一瞬间便潜入了意识的空明之境,连一点困难也无。朦胧之间,耿照只觉身在一
片深幽无际的空间里,记忆的片段信手拈来,就像一幅幅绽放着微弱光晕的半透
明图画——说是「画面」其实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页,那是在娑婆阁前、
聂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个瞬间。耿照轻触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光页,剎那间,狼爪
着体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觉,风声、蝉鸣、夜枭尖啼……一一历遍,真实得像
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觉记忆,被无比妥善地储存在潜意
识之中,人人都一样。

  但「夺舍大法」彻底改变了耿照。对常人来说,掌管知觉记忆的「脑海」仿
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浅的灰色海洋,虽说是无边无际,却永远只能看见浮在海
面上的记忆片段;一旦有新的记忆掉下来,旧的就会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复
想起。

  经夺舍大法改造之后,脑海不再是一片无边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所
有存入的信息——无论有无自觉——都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不同的抽屉。对他而言,
世上再也没有「遗忘」这件事,所有你经历过的事物、感觉将永不消失,只要你
愿意,随时都能打开抽屉,把记忆取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当下——莲华部八
路手法转眼已毕,耿照真气悠长,丝毫不倦,对薜荔鬼手的体悟越多,自信心也
越来越强;手势一变,改以如来部的「施无畏手」拆解,三招里已能抢攻一招,
有时还能稍占上风,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观战的漱玉节焦躁起来,心想:「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
招式倒像凭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忧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难免生
变,转头道:「弦子,剑来!」

  弦子解下腰畔的灵蛇古剑——那柄直刃刀——双手捧上。漱玉节接过一掂,
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忽将古剑往战圈掷去,清叱:「老神君接剑!」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闻脑后风至,回臂一勾,轻轻巧巧将灵蛇古剑抄在
了手里,冷不防薛百螣双手连击,更不消停,如雷奔电掣一般;耿照单臂连挥带
格,硬是挡去了七八手,终究还是「啪啪啪啪啪」连挨五记,被打得向后飞出,
百忙中转身一印,「砰!」与漱玉节对了一掌,只觉她掌心温软,轰出的掌劲却
十分强横。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稳稳落地,忽有一道乌影黏缠直上,仿佛自脚底的影
子里窜了出来!来人抢握灵蛇古剑的直柄,顺势一抽,森冷的银光由下而上,
「飕!」一声掠过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应,他抢先一步挪开分
许,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状。

  (好……好厉害的逆手拔刀术!)

  耿照躲开致命一击,踉跄两步,一双铁铸般的鹰爪已扣住颈背肩胛,劲透筋
脉要穴,掐得耿照膝弯一软,半身脱力,不由得单膝跪倒,手中的灵蛇古鞘匡当
落地。

  身后,传来薛百螣不满的声音:「宗主!你这是瞧不起老夫么?」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只恐惊动了旁人,难免走漏风声。」漱玉节温
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觉得如何?」

  「确实不坏!有一拼的本钱。」

  耿照半边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剧痛难当,弦子划伤的虎口兀自淌血,不
觉恼怒:「你们在胡说什么?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尔反尔,也不怕江湖人笑话!」
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滚,出尔反尔的多啦!却非是咱们五帝窟。」

  「什么?」

  「你不是要看诚意么?这便是我家宗主的诚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
前几步,差点翻个了筋斗。耿照握紧创口,活动酸麻的腕臂,浓眉紧蹙,一下子
摸不清这帮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索性闭口不语。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几声,负手道:「若无诚意,咱们就该绑了你去见
岳宸风,虽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胁,起码也能换几年解药;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
才亦可动手。不杀你也不会卖你,这便是我们的诚意。

  「再说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为必定不弱。老夫前两次与你交手,却
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为防有个什么变量,只好试你一试。要不,我们的诚意既
已拿出,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节敛衽施礼,垂颈道:「适才多有得罪,请典卫大人原
宥则个。」从裙裳里拈出一枚晶莹可爱的羊脂方坠,随手交给了弦子。「这是敝
门的疗伤圣药」蛇蓝封冻霜「,对于外门金创极具疗效,请典卫大人笑纳。」

  弦子握着玉坠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拾起刀鞘,将灵蛇古剑还入鞘中,斜插腰
后,小心旋开玉坠顶端的珠状枢纽,这方坠竟是一只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烟壶的羊脂玉瓶往掌心点了几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莹小珠,
珠内一点漆黑药心,十分巧致。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见她修长的身子当真薄到了极处,浑
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鹅颈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儿,纤腰却堪可盈握;
略一俯身,怀襟里飘来一股温温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雾间托着露珠的鲜嫩花
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伤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好了。」弦子看
都不看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浓睫微颤,冷道:「你知道怎么用?」
耿照一时语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药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阵轻动,
低头将嚼碎的药末唾在他的创口上,用撕成长条的白绢扎起。

  耿照顿觉伤口一阵清凉,疼痛大减,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蓝封冻
霜」的药性所致,仿佛连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鲜青草似的芳香,丝毫不觉污秽。
弦子执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剥长痂才刚要剥落,愈合大半的创口鼓起一
条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横掌而过,正是那日夺采蓝之剑所遗。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样,极细极长,尖端如玉质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触
感微凉,若非还有匀了层粉似的酥滑,几与上等的羊脂白玉无异。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软滑的指掌之间,肤触又细又凉,呵痒似的酥麻之感直要
钻进心窍尖儿里,耿照臊得耳根火红,正要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弦子忽从靴筒里
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划一刀,伤疤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绝,仍快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只是她这一着不带丝毫杀气,
耿照虽已察觉,却没有抽身应变,静静看着她嚼碎药珠、唾在新割的伤口上,仔
细用丝绢包扎妥当。

  「用了蛇蓝封冻霜,」她垂首打了个小结,依旧不看他一眼,低声道:「以
后就不会留疤。」

  「多谢姑娘。」耿照讷讷点头。

  弦子也不理他,径自转身离开,苗条的背影冷若冰锋,未受脂粉沾染、鲜洌
如沾露嫩草般的处子体香却在耿照鼻端萦绕不去,便如掌上她那凉滑细腻的指触,
万般缠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气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畅旺,双手
伤处已无疼痛之感,那「蛇蓝封冻霜」果然是极名贵的金创灵药,稍放下心来,
冲着漱玉节遥遥拱手:「多谢宗主赐药。」

  漱玉节摇头微笑。

  「是妾身谢典卫大人才对。敝门受制那厮多年,饱受欺凌折辱,若无大人援
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连连摇手,想了
一想,又道:「有件事,在下须向宗主说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锦的事说了一遍。
「我见符姑娘与岳宸风的关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无心言语泄漏给岳宸风知
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漱玉节笑容倏凝,薛百螣见她神情不对,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琼飞远
远抱开,怪眼一翻,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说都说了,杀了她也没用。」

  何君盼快步走过长廊,提着裙角衣带娉婷而来,也帮着劝:「宗主勿恼。都
说是」拿贼拿赃「,空口白话,不止难以取信于人,若是扑了个空,料想岳宸风
也放她不过。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安置典卫大人才好。」

  漱玉节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道:「为了这个小畜生,我们还要担上多
少风险,付出多少代价!啸舟……唉!」顿了一顿,似想起还有外人在,歉然道:
「典卫大人,为防那厮突然杀来,妾身想在这阿净院里另觅一处房舍,让大人暂
时栖身,不知典卫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众人均驻守在王舍院中,这话是将他当作了盟友来征询,不但充分表
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优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处帝
窟众人之间,行动难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头:「不过,我想先见一见我
的朋友。」

                ◇◇◇

  耿照随漱玉节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节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琼飞之
后,亲自领着耿照来到后进的一小间独院之中。院里的厢房门窗镂空雕花,并无
加上铁链锁头之类,天井处有一片种满菜蔬的圃畦,环境十分宁静。

  院外仅有两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见宗主前来,纷纷躬身行礼。

  漱玉节玉手一挥,转头对耿照微笑道:「贵友便在房中,典卫大人请自便,
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扰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径自穿入月门、越过苗圃,走
上檐前阶台,推门而入。

  房中布置精洁,一人身穿雪白中单,赤足盘坐在锦榻上,模样像是行功已毕,
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头黑发梳理齐整,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更衬得容貌清秀
绝伦,直比女子阴柔之美,却不是阿傻是谁?

  当夜渡头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难掩心情起伏,迈步欲入,却不小心踢到门
坎,差点栽了个大跟斗。

  阿傻虽听不见,但再细微的震动都逃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倏地睁眼,却见
一名年轻的兰衣僧人站在门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觉傻了,
两人就这么隔着大半个房间直发愣。

  片刻他忽然醒觉,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耿……耿照!」
畸零的语调嘶哑怪异,缺乏起伏,却再也熟悉不过。耿照大叫一声,张臂冲上前
去,阿傻光着脚板奔下床来,两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团,四臂交缠、又叫又跳;
半晌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真是……」耿照横臂抹脸,咧着嘴大笑:「真
是太好了!」

  阿傻无法流泪,神情却也十分激动,无论如何比划也赶不上心急,嘴里咿咿
呀呀乱叫一气。耿照不住去拨他的手:「慢点……慢点!我看不懂!」四条手臂
你推我搪的,最后索性朝天一掀,两人滚倒在地,放怀大笑;笑得累了,这才并
头不动,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顶。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说道。

  阿傻未见唇形,不知他说了什么,但两人之间似有默契,天生聋哑的白面少
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耿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称奇:「她们对你不错嘛!小白脸。」

  「还好啦。」阿傻胡乱摸他的脑袋,嘻嘻贼笑:「你光头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轻轻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来。

  回想起来,渡头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记忆中越是艰险难当,重
逢后便笑得越酣畅,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兴之所致
的趣闻谈资,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洁净、换过新衣之后,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文质娟秀清逸绝俗,若再手持玉笛什么的,简直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的月夜谪
仙。漱玉节故意隐匿不报,原是为了不遂岳宸风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
名少年身有残疾,十分可怜,偏偏样貌又讨人喜欢,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这几日不只负责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满怀怜爱,曲意照拂,就连外头看守的
潜行都卫也频频趁职务之便,隔着镂窗大饱眼福,借机偷看这名苍白纤弱、比女
子还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间常私下品头论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间大受欢迎,明栈雪尚在之时,还着实担心了几昼夜。两人
随手比划,最后索性席地盘腿,交换别后所遇。

  当夜渡江之后,阿傻与老胡这一路遭黑岛埋伏截击,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
迷不醒,对其后之事也不甚了了。这几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也无法得到更多的情报。

  耿照将被岳宸风追杀、破庙又遇天罗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说了一遍,
歉然道:「修老爷子的明月环刀我没保住,应该也落到了岳宸风的手里。你别担
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解下背上的神术刀:「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
去防身,权当是抵押罢。待我取回修老爷子的宝刀,你再还我便是。」

  阿傻摇了摇头,举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两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给了
我也没用,你留着罢。」本欲接过神术刀掂一掂,谁知细瘦的臂膀完全撑持不住。
耿照见状忙把刀接了回来,以免他砸伤自己。

  阿傻勉强一笑,冲他比了比手势:「我家的赤乌角刀很厉害,这刀还不够沉。」

  耿照笑道:「我没打算对上赤乌角。除非万不得已,我见了岳宸风肯定是脚
底抹油,先溜为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两声,又是一阵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声,耿照从内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给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遗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谱
《铸月殊引》与《清河后录》两书。当日老胡在鬼头岭的草庐中搜了出来,交给
耿照贴身收藏。纵使这一路历经艰险,他始终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遗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摇头,要将油布包推回去,双手却被牢牢握着,
动弹不得。

  「你听好,阿傻:若我有什么万一,我不希望这物事落到岳宸风的手里。我
会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后,无论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让修老爷
和修姑娘为你白白牺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将布包谨慎地收进怀里。

  「要从岳宸风处夺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萧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协助。
她们有求于我,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待我打听到老胡的下
落,再来与你会合。」阿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

  「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耿照犹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见到你大嫂
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无怒无喜,竟是毫无反应。

  「明姑……明栈雪,她本来也在这里。是她从岳宸风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打手势:「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点头,半晌无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记你,想见你一面。」

  阿傻摇头。

  「我没想见她。」

  「你……还恨她么?」耿照试图望进他的眸中。

  谁知,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过一丝讶然,阿傻被问得有些错
愕,怔怔发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觉云上楼」见过,就在他描述着与嫂嫂偷情
的那一段时,同样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芜。

  「恨?」阿傻笑起来:「我从来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
再说,我恨她做什么?就算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与她比将起来,我更该恨的…
…」

  俊美的半残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长颈,微带透明的脸庞浮现淡淡青络。

  「是我自己。」

                ◇◇◇

  耿照掩上房门,回见漱玉节还候在月门边,一身玄素相间,风姿凛秀如玉梅,
心想:「她是一门宗主,何等气派!今日却屏退了手下之人,独自在此等我。」
微感歉疚,躬身道:「劳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时不察,多耽搁了时间。」

  漱玉节微笑摇头。「典卫大人客气。妾身已为贵友号过脉,抓了些温补的药,
再多休息几天,自能恢复元气。典卫大人无须挂怀。」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铭感五内。」漱玉节素手微抬,优雅地往
后进一比:「有劳典卫大人移驾内堂,妾身已备好了茶点。请。」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温温融融的兰馨芬芳,眼角余光中尽
是雪肌腴漾,波涛汹涌,不禁心神一荡,暗忖:「也难怪岳宸风如此觊觎她的美
色。却不知她芳龄几何?女儿都这么大了,怎地一点儿也不显老?」忽听漱玉节
笑着问:「典卫大人在想什么?」

  耿照面上微红,总不好和盘托出,灵机一动,摇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却不好直问宗主。」漱玉节瞥了他一眼,温婉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少女似的顽皮狡
黠,仿佛看出他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但说无
妨。」

  「我见贵派行事磊落、气派雍容,宗主与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会
……与岳宸风那厮扯上了干系,为他所制?」

  漱玉节幽幽叹了口气。

  「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典卫大人可知,我五帝窟历代均是由女子掌权?」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听琼飞与岳宸风的对话,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实
道:「当日曾听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与闻。」

  漱玉节解释道:「我帝门嫡传武学,须纯血之人方能练成。而男子中符合条
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为尊。帝门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继承
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来如此。」

  「过去百余年来,这宗主之位多由红岛符家所有,但本门先代的」火日玉精
「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后,后继之人才能平庸、难以服众,五岛之中便有人兴起
了取而代之的念头,纠众叛乱,欲以武力强行统一五岛,打破数百年来祖宗传下
的规矩。」

  耿照心念一动。

  「这领头叛乱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节抿嘴微笑,曼声道:「典卫大人好聪明。这人武功极高,单打独斗,
门中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说来也算是妾身侥幸,想了个法子将他制服,最后才
平息这场动乱。事后论起功劳,众人都举荐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万难推辞,这
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谦虚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漱玉节含笑不语;片刻,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符老宗主的小女儿,名唤符若兰,从小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她说符家几代
都是宗主,断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众,闹了几次不肯
消停,竟然提议摆擂台,以武论尊,胜者可一统五岛。

  「符若兰武功有限,家传的帝字绝学」蛇蜕大法「练不到家,我与薛老神君
都觉有诈,然而这却是最快、也最无可争议的法子,最后也只能答应。」

  她叹息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

  「符若兰勾结了岳宸风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岛内,本要趁乱偷取一样至宝,
要挟我等就范。谁知岳宸风得手之后,却未将那宝物交给符若兰,反而趁着我与
薛老神君交手之际,将雷劲打入我等体内。

  「场中就数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轻易制服,众人碍于宝物,投鼠忌器,
五岛首脑俱被挟制,从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众人仇视符赤锦、乃至火神岛符家的原因,心中不
无感慨:「一个人才济济、独立于世的门派,就这样被自己人给卖啦。却不知那
符若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与符赤锦又是什么关系?」

  漱玉节察言观色,似是听见了他心中之问,淡淡一笑:「岳宸风控制五岛之
后,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就是符家。红岛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轮,符若兰更是沦为
他采补邪术下的牺牲品,不但全身元阴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还饱受折磨,下
场极为凄惨。

  符家的嫡裔折损殆尽,万不得已,只好从移居岛外的旁支找继承人。

  符老宗主有个孙女儿,血统甚纯,其时业已许了人,丈夫是岛外之民。小两
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谁知丈夫却在前度的动乱里死于叛党之手,十来岁的新
妇顿成了小寡妇。

  耿照心念电转,转头道:「那便是符赤锦啦,是不是?」

  「嗯。算起来,符若兰还是她的亲姑姑。」漱玉节续道:「她运气不好。纯
血男子与外岛女子能生出纯血女儿的,几十年间都未必能有一个,偏偏她就是了。
她从小和岛上的牵连不深,连武功都是外学,怎么也轮不到她继位。反正早晚要
嫁给外人的——大家都这么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时符赤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又被接回岛上来担
任神君;底下人瞒着她反岳宸风,事迹败露后,红岛被屠杀一空,她也教那厮给
玷污啦。小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听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浓眉一挑,击掌道:「是了,宗主不担心她
会向岳宸风告密,是因为符姑娘对他的痛恨,其实并不亚于岛内众人?」

  漱玉节温雅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担心得很。但君盼说得没错,若无实据,岳宸风未必信她。符赤锦
是聪明人,这条线报不是大好便是大坏,她若想领这个功,这几日里必定会来踩
踩盘子探探风。等她再出现,我们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长廊将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吐又觉不快,犹
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宗主先前说的那个叛乱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称」苍岛
战神「的木神岛神君肖龙形?」

  漱玉节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龙形
「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卫大人以后莫再提起。」语声依旧温柔动听,
眸中却无笑意。

  长廊尽头有间小巧的花厅,四下无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门前,见得漱玉节来
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门牖打开,引领二人进入。「少宗主的情况如何?」漱玉节
待耿照落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口向弦子问道。

  「少宗主用过汤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嗯。」

  漱玉节眼神一瞟,毋须开口,弦子便会过意来,将门窗小心闭起、放落纱帘,
以免厅内的密谈泄漏于外。正要退出厅去,却被漱玉节叫住:「你过来。」

  「是。」

  优雅婉约的雍容丽人端起几上盖杯,对耿照作势一停,殷殷微笑:「典卫大
人,请。」耿照执杯还礼,一时摸不清她要做什么,盖杯捧在手上,却未就口。

  漱玉节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见的尘沙,怡然道:「妾
身不只礼遇大人,更善待贵友,对于本门与岳宸风的前缘夙怨,也是推心置腹,
尽说与大人知晓。这份诚意,望典卫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点头道:「宗主之诚,更无二话。」

  「既然如此,」漱玉节道:「该轮到大人显露诚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听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样也有。」

  她若无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与至亲闲话家常,娴雅中带着
一派少女似的烂漫天真。「典卫大人虽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却禁不住想:
这手段是否十拿九稳?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岛之人……这些疑虑在
合作前,须请典卫大人给个交代。」

  耿照背脊发寒,强自镇定,沉声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难。只消典卫大人当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绝艺,妾身
更无疑惑,愿率我五岛之豪杰,供典卫大人驱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
笑,妙目凝光:「请典卫大人一试,为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莫说耿照措手不及,连素来冷面的弦子都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极
细极微的讶色。漱玉节命她解开两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卷起
袖管,伸出一双欺霜赛雪似的莹白皓腕,掌缘橘粉、青络淡细,肌下若有骨骼,
只怕也是精雕细琢的玉架子。

  「典卫大人若要施术,须一探脉门否?」

  漱玉节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温婉的笑里似藏着一丝狡黠。

  耿照忽觉符赤锦赠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语,真是一点没错;狐狸若化成了
人的形貌,约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妇。

  「还是典卫大人的祓雷之术,须触及身子其他隐密处?」她一打响指,玉靥
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眸子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无。「弦子,褪衣。」

  修长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径伸手去解腰带,神情平静无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变的说法,把心一横,举手喝止。「宗主,
不用让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无化解雷丹之法,当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
实是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难处解释了一遍。

  漱玉节冰雪聪明,纵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约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
不能吸出众人体内的雷丹,只是若无明栈雪的帮助,他自体也未必能将雷劲化为
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过程中,须冒雷劲灼身的风险——明栈雪说过了,上次没
事,是耿照交了好运,可一不可再。

  她轻轻一哼,放下盖杯,冷笑道:「原来典卫大人想做无本生意来着。妾身
若不问,典卫大人打算何时才说?」耿照自知理亏,说开了反倒坦然,回口道:
「宗主恕罪。方才为逃出重围,便是真的不会,也只能说会了;宗主若易地而处,
能直承不讳否?」

  漱玉节樱唇微抿,轻轻哼笑一声,却未答话。

  「况且,在下并非全然帮不上忙。」耿照见她并未发作,心中又多几分把握,
续道:「方才也曾提过,我有个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对雷丹的了解远胜过
我。明姑娘与那岳宸风有隙,我怀疑她的失踪与岳宸风有关。宗主若能帮忙探听
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对雷丹的认识,必能解决五帝窟的心头大患。」

  漱玉节冷笑:「本门未得好处,倒要先付利息了?典卫大人打的好算盘。」
弯细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与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解紫
度神掌的独门之患?你自称是刀皇传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轩辕紫气,更不是神玺
圣功,分明是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凛:「听她的口气,倒像识得刀皇前辈。」摇头道:「那些传人
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说。传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称刀皇。」他这话说得理直
气壮。琴魔、胡彦之、明栈雪,甚至是娑婆阁里的千手观音木像,并无一个自称
是武登庸;刀皇传人云云,全是某人的信口开河。

  漱玉节冷冷一笑,停顿片刻,垂眸轻道:「是么?江湖传言刀皇的眉相特异,
被称做是」凌云紫气「,唯其中一边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贵之相。你所见
到的那人,破眉处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耿照一下被问蒙了,心里直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想随便猜一边赌赌运
气,忽忆起幼年时在龙口村与乡里顽童玩耍,有个握紧双拳、教人猜哪边有石子
的把戏,心想:「她故意这么问,说不定武登前辈根本没有破眉,问题本身就是
圈套。」一径摇头:「我说了,传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称是刀皇。只记得是个白
胡子老公公,连眉毛也是白的,没注意有什么疤痕。」灵机一动,突然问:「莫
非宗主曾经见过刀皇?」

  漱玉节并未理会,蹙眉片刻,忽又展颜。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翻脸竟似翻书一般,
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也罢!与聪明人合作,总胜过与蠢人搅和。只要你对本门
还有用处,我们之前的协议依然有效。」唤来弦子,附耳吩咐了几句。

  弦子领命而出,要不多时便带着楚啸舟回来,他的面色比数日之前更加苍白,
印堂之间隐约泛着一股青雷紫气,行走时步伐踉跄,似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
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后,又有两名潜行都卫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苍白瘦弱的少年进
来,却是阿傻。

  「根据过往的经验,雷丹在中掌后五到七天之内将会成形。啸舟受伤已有数
日,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漱玉节淡然道:「你若能将他体内雷劲祓出,勿
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说的话,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议,绝不变卦。否则……」
玉指啪的一拈,那两名潜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颈而起,倔强的面孔
微露一丝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搬开桌椅,
扶着楚啸舟盘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门「大椎穴」,
一边思索当日在密室中雷劲入体的运行路线,低声对楚啸舟道:「一会儿行功之
时,你千万不要运功抵御,专心想点别的事,莫想筋脉、真气便是。」

  楚啸舟闭目不语,神情极是冷漠。

  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徐徐送入他的体内。紫度神掌种雷成丹的道理,其实十
分简单:雷劲入体时,便如细沙侵入贝蚌,柔软的蚌肉感受异物,又吐之不出,
只好不断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减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细沙便成珠母,裹
于其外的泌润却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样。

  紫度神掌霸道无比,只消一点雷劲入体,便能炸得腔子迸开,内脏糜烂。

  种丹则须逆运真气,就像是替火药硝石装上外壳、制成炮仗,推迟雷劲爆发
的时间;一旦入体,受害者的真气自然发生感应,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一层
层裹将起来,结成丹气。

  而居中的雷劲不散,一点一点渗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须耗费更多的
真气来包裹,避免爆发,无形中将雷丹越养越大……长此以往,雷丹终会超过体
内真气所能负荷,须以药力凝缩压制,期限大约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运使内
力超过八成,体内真气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发,便是「九霄辟神丹」
也救不得。

  楚啸舟中掌数日,正处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阶段,真气密密裹着一点雷劲,在
丹田气海之内滚成了一团,若实若虚。他全身的肌肉、筋脉反映腹中的激烈变化,
其疼痛不逊于利刃搅肠戳腹;过去时常有人捱不住这种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脱
的。

  耿照听明栈雪解释过雷丹的原理,此时以一丝碧火真气度入楚啸舟体内,走
遍全身筋脉,果然与明姑娘所说无不相同,暗忖道:「我要应付的敌人自是越少
越好。已被雷劲同化的内力不计,裹在外层的真气须先剥离,勿使结丹。」打定
主意,运起碧火真气,源源不绝灌入楚啸舟体内。外力入体,楚啸舟的真气自生
感应,便要抵御;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却使得天下一切护体气劲在其之前,
硬生生成了渔网竹筛,半点也截不住水流。

  楚啸舟原本无意催动内力相抗,谁知那股莫名真气竟丝丝透入,明明并未失
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却拦之不住,直如无物;他猛一抬头,沉声嘶吼道:「你这
是什么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错,便要将耿照的双掌格开!

  耿照挪肩抬臂,身子似乎前后左右划了几个斜斜的圆,无论他如何挣扎,双
掌始终牢牢按在前后两处穴道上,喝道:「别动!我不会害你。」持续催谷内力,
丝丝真气便如刀剑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滚热气团一层一层削去!

  楚啸舟的下腹中如有无数尖刀攒刺,饶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节起身趋前,终是不明所以,不敢横加出手,急得叫唤:「耿照!你…
…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两名潜行都卫都忘了还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围
了过来。

  弦子手按灵蛇古剑,摆出逆手拔刀的架势,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救
人。

  耿照丝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气纵横切削、层层解去外壳的气团,终于露出其
中的一点紫度雷劲,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气「滋滋」迸出,灼血成烟、炙肉为炭,
楚啸舟五内如焚,肌肤一瞬间涨得红紫,毛孔窜出丝丝热气,忍不住嘶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忙使出「汲」字诀,送入楚啸舟体内的碧火真气如潮水般
倒灌而回,势之澎湃,连同雷劲也一并吸了回来,猛向后弹开,半空中伸手一撑,
落地时已是五心朝天,浑身紫电奔窜、白雾蒸腾,拼着全身内力压制雷劲,避免
它在体内炸开,却抽不出半点余力来化消。

  (糟……糟了!)

  明栈雪的顾虑不幸言中,这是最糟的情况。

  上一回雷劲失控窜走时,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为,再来
几个也能救;光凭耿照一己之力,能压制失控爆发的雷劲已属难得,不能将雷劲
转化成碧火真气,引为己用,跟被种了雷丹有何区别?不过是从楚啸舟身上,再
移转到耿照身上罢了。

  「啸舟!」

  漱玉节飞奔过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脉,果然已无紫雷之气。回头见
耿照青筋暴出,浑身赤红,难掩心中骇异:「难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
是吸进了自己体内?这却……这却是如何能够?」

  耿照有苦难言,渐渐压制不住,只得以真气将雷劲裹起,心想:「完了,这
下雷丹却种到了我身上。」忽觉有人在身后坐下,随即贴来一片瘦骨嶙峋的单薄
背脊,两人背心相抵,他背门「大椎穴」仿佛开了孔,原本在脉中流窜的雷劲正
无去处,一股脑儿从破孔窜入一处新天地,恰与当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
佛。

  一部份的雷劲脱体逸出,耿照压力顿减,心中却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
睁眼回头,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来人一身雪白中单,浑身被
雷劲殛得青筋暴出,胀红的肌肤直欲滴出血来,体温沸滚欲腾,丝丝蒸汽窜出毛
孔,隐有一股烟焦气息,却不是阿傻是谁?

  他的内力远不及耿照浑厚,但精纯处犹有胜之,若非如此,早已抵御不住雷
劲,被殛成了一块焦炭。

  耿照回过一口气,忙回身盘坐,双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门,全力运使「汲」字
诀,要将雷劲吸出。

  殊不知阿傻练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气的自体防御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么竹
筛渔网,阿傻又没学过〈通明转化篇〉的心诀,无法与他连成一个共同循环的周
天运行网络。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点便宜也没得占,任凭耿照使出了吃奶
的力气,所能汲出的雷劲也极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关以来,从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啸舟的自己反中雷劲,
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这一小点还不成气候的雷劲在三人之间传来传
去,居然纵横无敌,谁也拿它没办法。

  耿照又气又急,忽然灵光一闪:「既然吸不出来,我便将内力灌进去,让阿
傻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绝送入阿傻体内。两人的内功
毕竟是同源,阿傻纵使不懂转化之法,也能感觉体内涌入了一支生力军,仿佛原
本将溃的阵势忽得援兵,反过头来压迫雷劲,要将它逼出体外。

  大凡真气离体,多由肢体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处,碧火神功加上碧
火神功,终于追得雷劲没命窜逃;这场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脉,雷劲便如带路
先锋,后面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万大军,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竟然打通了阿
傻各处筋脉阻塞,真气贯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脉之举。

  眼看周天循环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劲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阴心包络经的
「曲泽穴」,以及手太阴肺经的「尺泽穴」。这两处穴道分在双臂肘弯,阿傻筋
脉一通,真气越滚越强,再加上耿照毫无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难越雷池一步。

  耿照连试几次,突然明白过来:「他双手筋脉已毁,肌肉萎缩,难出大力,
连真气也无法通过。」但走到了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只得咬牙运功,抱着百
死无悔的决心冲破滞碍。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则远超过了楚啸舟。雷劲虽是穷途末路,焦灼烈劲丝毫不
减,散在全身筋脉中已如此难当,如今全集中在两臂之间,被浑厚的碧火真气不
住挤压,几乎压缩成了两枚具体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双臂皮开肉绽,鲜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红色的血蒸汽,肌肤焦臭如结
痂,肉眼能见表面紫电窜闪,发出极其骇人的「滋滋」声响;饶是阿傻生性坚忍,
亦禁不住张口低嚎,迸出野兽般的怪异吼声。

  诸女不禁色变,纷纷掩鼻退开。漱玉节拉着弦子后退些个,忍不住出声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这样下去,会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进退无路。阿傻的筋脉已经不起雷劲的反复折腾,此时
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烧灼持续了将近一刻,两人均伤疲已极,雷劲却逐渐消失,不知消耗
于何处,阻塞也较先前推进不少,已至腕间的「太渊」、「大陵」二穴;片刻余
劲透入手掌,终由指尖的「少商」、「中冲」两穴逸出体外,大功告成。

  耿照缓缓收回内力,自行搬运周天,回复元气。阿傻身子一歪,侧倒在地,
焦枯的两条前臂伤痕累累,创口处鲜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场众人之中,漱玉节
最早回过神,命弦子为他满满敷上了珍贵的「蛇蓝封冻霜」,取药布仔细包扎。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损甚巨,运功大半个时辰,才得收功吐息。

  睁眼一瞧,时近晌午,花厅内的桌椅都恢复原状,楚啸舟已被移出。旁边置
着一床软榻,榻上的阿傻双手包扎妥适,换下了汗湿如浸的单衣,正靠着枕头沉
沉睡去。

  漱玉节仍坐在主位上啜饮香茗,见他醒来,不禁微笑:「典卫大人的内力深
湛,令妾身大开眼界。当年本门费尽心思,牺牲了几名一流高手,始终无法将雷
劲逼出。能得典卫大人的帮助,紫度神掌不足惧矣!」

  「宗主客气。我的修为只能应付尚未结丹的雷劲,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
怕得问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跃而起,活动活动筋骨,趋前去探阿傻的腕脉,见
他脉象平稳,真气充盈,这才放下了心。

  漱玉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点。

  楚啸舟体内的雷劲被悉数吸出,足证这少年与那姓明的女子有门道,只消确
实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国手名医研制解药,这
笔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典卫大人不用担心,妾身已派人潜入越城驿馆,监
视岳宸风的一举一动。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岳宸风的手头上,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命弦子取来一方白巾摊在几上,巾子里包着几片枯叶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
一瞧,似能透光。

  「这是什么?」

  「是贵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开阿傻臂上药布,厚厚的糊状膏泥之下,隐约露出粉红色的表皮,淡
淡的刀痕旧疤犹在,却已非原先萎缩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肤。

  「这……这是怎么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为他敷药包扎,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裹好的
药布突然松脱滑动,揭开一看,才发现焦萎的旧皮纷纷脱落,竟生出新的肌肤。」
漱玉节道:「妾身曾听人说,若将玄铁研制成极细的带磁玄针,摩擦之后用以刺
穴,将产生轻微的殛人电劲,有助于活化气血。他身上发生的异变,其理或与此
有关。」

  耿照观察片刻,难掩心中喜悦:「这么说来,他的手有机会能复原了?」

  岂料漱玉节轻摇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气血被雷劲活化,再加上筋脉打通,
真气充盈,纵使能再生新肉,却无法自行修补被挑断的手筋。断筋若能生出,又
如何废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点头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双肩,
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失望。漱玉节静待片刻,才曼声道:「长是长不回去的,但未
必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她的条件了。」拱手道:「请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样至宝,除食尘弓、玄母剑之外,还有一样名唤」天雷涎
「,既是世间至柔,也是世间至韧,不但能引雷走电,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
改变形状。

  「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
拉成数丈之长,绝不中断;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惊人。迄今未有人能徒
手拉断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须以秘法为之,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
断。」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天罗丝」尽管更坚更韧,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

  「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
医道大国手。我问他:」先生要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断鹤续凫。可惜了
一只用剑的好膀子,想随便找个人接上。「」

  想来似觉有趣,漱玉节微微一抿,笑道:「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开口却
无空话。他若能」随便找个人「接上一条断膀,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代替被
挑断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

  耿照又惊又喜,总算神智不失,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过来:「帝窟被岳宸风
夺去的至宝,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节颔首道:「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亿劫冥表「的机
关盒中,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一见便能认出。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
请他为贵友治疗,待我等将金盒夺回,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
了连手合作之盟。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真
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
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兆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
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
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
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
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
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耿照
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螣打,
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
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
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
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

                ◇◇◇

  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
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
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
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
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
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
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
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
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
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

  ——一筹莫展。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
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
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
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
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
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
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
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
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
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
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
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
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
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懒如
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
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
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
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
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
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
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
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
「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
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
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骚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
「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
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
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婊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
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
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
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
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
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
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
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
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
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
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
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汩出点点腻滑,也
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
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
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
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
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
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
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
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
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
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原来琼飞被耿
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
灭口」。她大剌剌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
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符赤
锦那个婊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
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在城外遇上
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
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
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
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
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
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
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
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
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
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
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
「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它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
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螣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
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螣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
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
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
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
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
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象
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
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
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
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
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
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
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
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

  忽听那车夫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径朝他咽
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
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
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耿照从车座下抽
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
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
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
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
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
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
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
倒霉鬼代为受了;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
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
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
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
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第五十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弦子玉颈一斜、妙目紧闭,尖尖的下巴微
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美不胜收,
不觉多看了几眼,心底暗叹:「你若不逞能,也让她封了穴道,不一会儿便得自
由。这下可好,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双手分提二人衣领,连人带着兵刃,掠进道旁一处茂
密的松林中。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辕衡、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坚
固结实;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极为考
究,显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
可怜了那骡车夫。」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
车。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眼
底难容颗粒的脾性;这等用料做工,莫说是拉货载人,拿来当战车也使得。

  符赤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双手缚起,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自己却披
氅戴笠,跳上车座控缰,檀口中「吁吁」有声,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放眼东海,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
了。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感觉车轮所经之处,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
道,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
车外人声鼎沸,车行渐缓,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蓦地省觉:
「她又回到了越城浦,这是要进城了。」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镇
东将军印」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移开拒马、驱散行人,
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东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
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兜兜转转半天,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剩下清脆的马蹄响,射入小窗的阳光
为之一暗,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

  符赤锦「吁」的一声停住车马,似对一人低声道:「劳驾,我打无桃无镜处
来,鸡鸣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一把嘶哑老嗓应道:「姑娘要寻
的主儿,是一还是俩?」符赤锦回答:「是仨儿。」

  咿呀一响,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马车喀搭而入,
未几又停了下来。耿照心想:「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闭目
不动,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间,耳力、触感、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小于针尖的灵
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洒满整个院落。声音、温度、气味……数不清的细小「粒
子」反弹折射,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竟不下于亲眼所见。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她衣襟里温温融融
的幽甜乳香,还有行走之际,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带着丰
润液感的细腻丝滑——隔着黑漆车板、绿草小径,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
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
诱人胴体,直至皮下,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嗅出汗渍、津唾、淫水
等体液的甘美气味……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
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还未开出小绿黄花。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低低惊呼一声,喉音低哑富于磁性,却是一名女子。
符赤锦迎上前去,与她四手交握,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
娃。

  「数年不见,出落得这般美啦。」那女子赞叹着,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
海。

  「再怎么美,也美不过小师父。」符赤锦笑道。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仿佛变了个人:
「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我可难过死了。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
回头找去,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

  女子低声嗤笑,虽是无心使媚,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间一阵奇痒,竟
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

  「鬼灵精!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处耽搁了,胡乱搪塞!」

  两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对姊妹花儿。屋里一人重重一哼,声若铁砂磨锈、虎
啸生风,双姝顿时收敛,符赤锦道:「二师父安好。锦儿给您请安。」

  耿照心想:「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无论如何感应,
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说事之前,先表明立场。否则七玄大会之上,敌我难分。」那「二师父」
开口如虎咆,峻声道:「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她偷着留;我不欢迎你这时来,
你终究是来了。既然如此,心里该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不如回
来,好歹是个娘家。你道如何?」口气虽然严厉,内容却颇见关爱;斥责云云,
不过作态而已。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才道:「锦儿始终是姓符,二师父莫要逼我。此番前来,
是想请求各位师父,指点锦儿一门武功。」语调低缓、口气淡漠,仿佛先前的欢
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

  那二师父「哼」的一声,冷笑道:「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还
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小师父」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屋
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幽幽道:
「女徒,你想学什么武功?」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断断续续的口吻,犹如
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仿佛无处不在,尖亢处浑似一
根扭曲的螺旋金针,无论如何闪躲,终不免被刺破耳膜,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
处;偏又不是直进直出,而是绞、旋、戳、拉无所不用其极,闻之心魂一夺,倍
感痛苦。

  那怪人话语一落,倏又没了声息,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似乎开口说
话的是只木偶一类。

  耿照无比骇异,自有先天胎息以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除非那人是殭
尸,否则……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
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锦不敢不答,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回大师父的话,锦儿
想请三位师父恩许,赐下本门至高的」旱地千里,杀龙吞云「心诀。」

  那女子闻言失声:「你说什么?」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虎吼道:「放肆!你开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伴随着嗡嗡共鸣,倒比另外两人平
和得多:「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了,是不是?那你该明白,这部」赤血神
针「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你又如何练得?」

  「有时候,杀人未必要自己来。」那人尖声缓道:「有什么心思,尽管说出
来罢。」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赤血神针「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怎地从没听过?」
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索遍枯肠、绞尽脑汁,蓦地灵光乍现,突
然明白过来:「范飞强……」万里飞皇「范飞强!他们三个……竟是游尸门的人!」

                ◇◇◇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而是出自游尸门。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纯血女子须与
岛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不致中断,纯血的男
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终成为强大的战
斗机器,担任一岛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护,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
责,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以传承帝字绝学。

  在五帝窟里,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他们的义子、义子的义子…
…都缺乏血缘的连结。

  因此,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一方面可入赘其
他的女性族系,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
可以短暂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至少义子与义媳们,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
感情,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
子,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宛若人
间仙境。他诚实向女子表示,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
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

  然而世间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

  百余年来,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
夕风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促成两岛联盟,
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血统之纯、资材之高,百年间无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小名唤作「宝宝锦儿」,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
花村里,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门来。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却一点也不恨母亲,听闻噩耗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妻女
赶回火神岛奔丧。「少宗主远游多年,直到母亲不在了,方才记得回来。」夜半
灵堂,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咄咄相逼:「这女子是谁?这小女孩又是谁?」

  「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符宽抬头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是……少宗主的亲生女儿?」

  「我方才说了,」符宽微怒道:「是我的亲生女儿。」

  无论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但眉目
间却像极了符家人;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据说老宗主童年
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开,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
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端详了老半天,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叹息道:「像啊!
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没边儿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外柔内刚、精明强干,牢牢压制住
门里的各方势力。她一死,拥有「苍岛战神」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火
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

  让符承明之女、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原是诸策首选,却非是最好的选择
——老宗主死得太早了,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岛之间多结
夙怨,人望不孚,连红岛内都有杂音。

  此时此刻,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忽然发现另一
个方法或许更可行: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两家先行结盟。黄岛的何
家独善其身、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都不可能与苍岛连手;一旦肖龙形野
心暴露,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

  ——这几年,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节精明能干,即使让她弄权也无
妨;嫁给纯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待宝宝锦儿长
大成人,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

  众家臣交换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

  「我说过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这里。」

  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不让她抽去。
「要娶漱家的女子,你们找别人去!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
孝,不用你们费心!」

  「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白烛焰摇之下,那一张张阴沉狰狞的面孔犹如
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们这是做什么!」说话的人,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哭肿双
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脚而起,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张开双手,遮护着未曾
谋面的嫂嫂和侄女,对家臣们怒道:「他是我哥哥,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我
哥他……我哥哥……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你们……你们……」转身扑入符宽怀
里,嚎啕大哭:「哥!妈妈她……妈妈她不要我们啦!呜呜呜……」

  众人一愕,不禁红了眼眶,纷纷低头。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举袖拭泪。

  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头不哭!你还有哥哥,还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结束之后,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
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

  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黄
岛何家、白岛薛家,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符宽性子温和,没什么架子,无
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因考虑妻
子的感受,委请家臣接待致谢。

  一日,金神岛薛神君前来,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感情甚笃,特
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
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个布娃娃。」锦儿摇头:「这不是木娃娃,是扯线傀
儡。」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

  「你这扯线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没有线哪?」

  「不用线。」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她年纪虽小,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
种,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园玩去。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对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万别破费。内人缝了十几个布
娃娃给她,这丫头从来不玩,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样。」薛百螣捋须大笑。符宽的妻子
阿荇亲自下厨,摆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俩陪着他小酌。

  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宝宝,来吃饭啦!」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
薛百螣笑道:「就让她玩儿罢。一会儿我来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
处,不住轻轻颤动,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摆摆头,活物似的扭腰蹬
腿,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

  符宽目瞪口呆。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
以免木质纳垢,弄脏、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
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

  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还不止如此。

  她手一颤,木偶缓缓伏地,蜷成一团。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
在阶上,伸长雪颈「咪呜」了几声,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锦
儿捏着它颈后一按,手到擒来;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似抚其毛,无
论小猫如何挣扎,却无法脱出掌握。

  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离猫颈约有数分,猫还
是趴地刨爪,挣脱不去,片刻才「喵」的一声窜下阶台,跑得不见踪影。

  「还是不行。」宝宝锦儿有些泄气,想要挽回什么似的,转头对着屋里的大
人辩解:「上回我有让它站起来过!它明明就会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让
眼泪掉下来。

  符宽愕然回头:「薛伯伯……」

  薛百螣举手制止,遥对小女孩笑道:「宝宝锦儿乖!薛公公问你,这么厉害
的本事,是哪一个人教你的呀?」

  这个笑容她就懂了,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
思。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连忙破涕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
一个,是三个。」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一个是小师父,她穿紫衣裳很好
看,一个是二师父,长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师父住在瓮里,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转头问:「宽儿,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宽一脸茫然,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这些人却都是谁?」

  薛百螣沉默无语,左手突然闪电探出,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她露出惊愕
的表情,俏脸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连声音也发不出。

  「阿荇!」符宽心疼已极,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干她的事!」

  「你的确身无武功。」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
荇不放:「但方才锦儿说话时,你的眼神忽起闪烁。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含泪道:「我……我是突然
想起来,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年纪还比我
小着点,来敲我家的门,问我讨了碗水。

  「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问说:」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
是同行谁人受了伤,有什么病痛?「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才说:」我有个家
人,不能饮生水,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我一时疏忽,带出门的革囊有漏,
害他现在没有水喝。「」

  当时阿荇觉得奇怪:那打了这碗水,他一样不能喝呀!

  姑娘却道:「你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昼夜,就要等水泡得够久,
掺血便可勉强代替。」阿荇一听吓坏了,颤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
娘却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问:「若浸泡金子的话,也需一昼夜么?」姑娘点头。

  「你等等。」阿荇转身进屋,片刻端出那只铁釜,还有一枚鸡心金坠。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

  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接过铁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没关系。我娘生前乐善好施,经常被郎
中欺骗,我爹说:」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个是骗子!「我娘却说:」可救了一
个人啊!怎么不值?「你拿去,就算骗了我,我也不恼你。将来你有机会,帮一
帮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谢,端着铁釜离开了。

  「后来宝宝周岁时,」阿荇低声道:「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
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说起,我才突然想到。」说着微微扒开了襟
口,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符宽问。

  薛百螣回答:「若我没猜错,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
玉尸「紫灵眼。她有两个师兄,一叫」虎尸「白额煞,一叫」瓮尸「青面神,合
称」三尸「。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传授给锦儿的,似乎是一门名唤」血牵
机「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为何。」遥问小女孩道:「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
宝锦儿?」

  「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锦儿扳着手指数数:「一、二、三、四……来了
四回啦!」

  「那你怎没跟阿爹阿娘说?师父不让说么?」这回开口的是符宽。

  「师父没有不让说。」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是阿爹阿娘
没问。」

  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沉吟道:
「脉中有股土金之气,隐然成形,的确是修习游尸门」太阴炼形功「的征兆。要
废去此功,恐怕为时已晚,可惜了你女儿的好资材。」

  「这……练此邪功,会不会对身子有害?」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时无有反应,经符宽迭声催促才回过神,不耐挥手:
「练武功能有什么坏?人的心思才叫坏!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太阴炼形功
「,其他什么走影剑、移尸手,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错的,只
是后人练上了歪路,变得又怪又邪。

  「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但你可知道:游尸门
中,连号称至高绝学的」赤血神针「,近世都有个」万里飞皇「范飞强练得,独
独有一门武功,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便是你女儿的这部」血牵机「?」

  符宽夫妇面面相觑,更加忧心:「薛伯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
「宝宝锦儿乖!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

  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万
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而她又忘记了怎办?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
小师父也没解释,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这样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们全望着她。

  「你要再问一次」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想赶快
结束对话出去玩。大人真是笨!连问问题都不会。

  「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只得耐着性子问。

  「为了报恩!」宝宝锦儿一撑落地,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

                ◇◇◇

  ——还是大师父明白。

  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昂然道:「大师父,锦儿只想看一看」赤血神针「的
古籍残页,如此而已。」那大师父「瓮尸」青面神无语,半晌没再开口,房中顿
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

  二师父「虎尸」白额煞怒极反笑,低咆道:「你好啊!问你大师父要东西,
连理由都不必了,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有天大的能耐,
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

  「锦儿不敢。锦儿敢开这个口,只有一个理由。」符赤锦的声音平板,可以
想象那张平日千娇百媚、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她顿了一顿,静
静说道:「为了报恩。」

  「你——!」哗啦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椅子「喀啦!」被踢倒在
地,白额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这一页便给你
看!看过后恩断情绝,你也别叫我」二师父「!」

  「玉尸」紫灵眼低声道:「二哥!」白额煞怒道:「你最宠她了不是?你那
张也拿出来给她,看完一拍两散,省得日后烦心!」那紫灵眼没再接话,呼吸频
促,屋子里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这样说,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她要那」赤血神针「的心诀
做什么?莫非……是想献给岳宸风,来换回琼飞?」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但
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

  ——倘若如此,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针」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

  「老二、老么,你们要给我没意见,我是不会给的。」他缓缓说道:「女徒!
你所练的」血牵机「,是本门中最接近」赤血神针「的功法,连我们三人都没练
成,可见你资材之好,已胜过了我等。」

  「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

  「我不会给。」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你二师父说了,不是游尸门的人,
不能窥」赤血神针「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你明白
么?」

  符赤锦沉默片刻,低声应道:「锦儿明白。」顿了一顿,又笑道:「我车上
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杀又不能杀,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师父这里,帮锦
儿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图。」却听青面神道:「这我也不许。你带走罢。」

  合着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耿照几乎笑出来。眼看话不投机,符赤锦静
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锦儿先走啦。改日再来拜望。」三人都不说话。

  她推门而出,走到车边解开缰索,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低声道:「你过来。」
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无非就是「你心里有什么事跟小
师父说」、「没事,小师父别瞎猜」之类,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两人也不觉
腻烦。

  耿照悄悄抬头,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约莫是
怕人听见,均是背对着马车、厢房的方向。

  那紫灵眼人如其名,一袭紫绸衫子,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颇有灵气。
比之于双乳傲人、丰腴雪润的符赤锦,她身段苗条得多,然而臀股浑圆、腰肢紧
束,背影亦玲珑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总之不会太老。

  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哪里像是一对师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

  耿照百无聊赖,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却听青
面神道:「……你把残页给了她,她下定决心、条件齐备,想做便做了;不给她,
她心里有个顾忌,做事便不会冲动。车里的人也一样。」

  白额煞哼了一声。

  「她有事,怎不跟我们说?五帝窟这么好,都顾不上师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里的事,必定很难。难到不能扯上你我,还不够难么?」

  白额煞一时语塞。片刻,又不服气似的说:「那又让老么追去?依她的性子,
要什么有不给的?」语气已平缓许多。青面神道:「只一页倒不碍事。给女徒一
点儿时间,想明白她会再来。」

  不多时,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马车边。

  耿照听见了细微的迭纸声响,几能辨出纸质黄脆,心中暗忖:「那大师父料
事如神,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才驾着车离开小院,
马车东绕西转一阵,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人?」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一见是她,连忙致歉:「是符姑娘。
小人走眼啦,快请进来。」

  门扉拉开,听来颇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十分费力,耿照先前听了
大半天,略感疲惫;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
中运劲弄松了皮索,万一情况不对,便能立时挣脱逃跑。

  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其时尚未入夏,
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可见林树之盛。她下得车来,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
四下无人,才将二人提了出来,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

  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耿照一跃而起,观察四周环境,见房里的布置与
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只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心想:「这
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此刻
人不在城中,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

  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若能
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锦又折了回来。耿照闭目摒息,假装昏迷不醒,等着她来检视两
人腕上的缚绳,却半天都没动静;等了许久,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
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激起鸡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该醒了罢?」符赤锦咬唇轻笑,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还
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

  封底兵设:灵蛇古剑

              【第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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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卷亿劫冥表

  内容简介:

  据说「亿劫冥表」是个金盒,装有五帝窟至宝——天雷涎,岳宸风用以宰制
帝门众人,与雷丹同样有效。「那盒子十分特别,你一见便能认出。」漱玉节如
是说。

  她说的是真的。耿照一眼就认出「亿劫冥表」,传说中无法开启的帝窟宝盒,
但惊人的是:他居然知道该怎么打开!盒中所贮之物难以想象,是漱玉节刻意隐
瞒,还是连宗主都被蒙在鼓里?

  避无可避,耿照终于卯上岳宸风!芦苇滩头、湍流江风??熟悉的情境,一
切已不同往昔!这回究竟是猎杀抑或对决?

  第五一折残针刺血,花庭玉树

  虽是利刃加颈,耿照却夷然无惧,从容回头道:「看来符姑娘这五百名刀斧
手,个个都是武功绝顶的高人,五百人全副武装地在外头集合完毕,居然一点声
息也无,莫不是踮着脚尖走路?」

  符赤锦想象五百名披甲拏刀的魁梧大汉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在院里挤成几排
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娇娇地白了他一眼,轻哼道:「那是个什么场面哪,
亏你想得出!」

  这一笑宛若雨雪消融、晓日花开,白皙的娇靥渲开一抹无心粲然,笑意还抢
在思路之前,仿佛又回复成那个在枣树小院里,拉着紫衣女子之手喊「小师父」
的天真少女。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下巴几乎碰着她的鼻尖,只觉兰氛袭人,一时心猿意马,
略一后仰,老实不客气地回口:「对不住,等下回你又说谎不打草稿了,我再假
装不点破罢。这院子才多大,能挤下五百刀斧手?」

  「这么说来,」符赤锦微微冷笑,眸光闪烁:「你在进驿馆之前便醒了,才
知道外头的院子多大。真看不出啊,你学过冲穴之法?」

  耿照会过意来:「她在套我的话。」倒也不怎么生气,耸肩道:「不止。我
在枣树院里便醒啦,看来你三位师父的功夫你没好好学,这穴道封得不严实。」

  其实他这话也只是逞一逞口舌之快而已。

  「血牵机」能以真气操控活体,闭穴的手法远比一般的点穴更加怪异,就算
练有冲穴破封的法门,也绝难脱出禁制。即便是耿照身负天下无双的碧火神功,
也须先挪开穴位,才得逃过一劫;万一不小心被点实了穴道,也只能乖乖就范而
已。

  果然符赤锦正要发作,忽然凛起:「看来当日在五里铺,他是有意隐藏实力。
奇怪!他惧岳宸风如猛虎,避之唯恐不及,怎会自己送上门来?」转念恍然,抿
着鲜剥菱儿似的水润红唇,瞇眼一笑:「你与漱玉节那骚狐狸连手了,是不?故
意被擒,想来解救漱琼飞?」

  耿照一瞥身畔的弦子,顿时明白过来:「是了,当日琼飞说出雷丹有解的秘
密,她见我行动自如,未受五帝窟留难,是以猜了个八九成。」摇头道:「我不
是专程来救她的,我也没这本事。」

  「典卫大人客气啦。」

  符赤锦嘻嘻一笑,湿热的吐息扑面而来,但觉一阵香风潮暖,雪润润的玉人
眼波流转,一派狡黠妩媚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典卫大人血气方刚,抵受不住狐狸精的那股子骚浪,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也算是风流人物了。」

  耿照知她牙尖嘴利,开口就是冷箭,与「血牵机」的武功一样难防。然而如
此尖刻的言语,从她香暖的檀口中吐将出来,衬与娇软的嗓音,竟也不觉如何粗
鄙。

  他面上一红,辩驳道:「漱宗主她……我不是……你……」越急越说不清,
憋得恼了,索性双手抱胸,别过头重重一哼。

  忽闻「咭」的一声,却是符赤锦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耿照面红耳赤,顾不得利刃加颈,回头怒道:「你笑什么?满口污言,胡…
…胡说八道!你……」忽尔出神,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却见她双手环抱,右掌随意刁着那柄青钢利刺,臂间夹了对熟瓜似的傲人乳
峰。她的乳质绵软已极,沉甸甸的犹如贮满酪浆的浑圆乳袋,将锁骨以下拉得一
片细平,至双乳处才又突出险峰,落差之大,直欲令人失足而死。

  圆润饱满的奶脯被纤细的手臂一夹一捧,端出鼓胀胀的两只硕大乳球,大把
美肉几从襟布中挤溢而出,撑薄的绫罗底下隐约透出一抹乳肌酥白,细密的织绫
网眼中似将沁出奶蜜。

  符赤锦又笑了一阵,才注意到他两眼发直,顺着目光一低头,雪靥倏红,本
能地揪紧襟口,冷笑:「这般眼贼,还说不是为了漱玉节那骚狐狸?」

  耿照益发窘迫,只敢在心中反口:「漱宗主言行合度,斯文有礼,怎么也说
不上个」骚「字。倒是你还更像些。」想起帝窟众人对她的轻蔑、背后的诸多流
蜚,还有她在车上倚窗发怔的空洞神情,不知怎的心底一揪,不忍再妄加非议;
定了定神,低声道:「符姑娘,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对你无礼的。是你……生得
好看……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总之,是我不好。」

  符赤锦轻哼一声,神情似笑非笑,却未穷追猛打。她面上彤红未褪,置身于
暗室一隅,丰润婀娜的身子背光俏立,益发衬出胸颈之白,犹胜新雪。

  见她一身风姿如雪,与五里铺那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红衣少妇判若两人,
耿照忽想起了明栈雪:「人的善恶好坏,岂能单以一面来评断?说不定她真有苦
衷。」小心翼翼道:「我不为琼飞而来,琼飞自有旁人搭救。符姑娘要那三页」
赤血神针「的残篇,不就是为了交换琼飞的安全?」

  符赤锦娇颜丕变,「唰!」擎出蛾眉钢刺,抵正他的脖颈,低叱道:「你怎
知赤血……此事?说!是何人派你来的?」耿照摇头:「没人派我来。赤血神针
的事,是我在车里听见的。」

  「胡说八道!你——」

  「我骗你干什么?」他一脸无辜:「你和你三位师傅要赤血神针的……」

  「住口!」

  「明明就是你自己开的口。那赤血神针……」

  「好啦好啦,我信你便是!」符赤锦几欲晕倒,咬牙低道:「……你莫再提
那四字!」见耿照终于会过意来、满脸尴尬抱歉的模样,不禁又气又好笑,心想:
「他若是故作伪诈,演技也未免太高了些,看来真是他听见的。这小和尚年纪轻
轻,怎能有如此的耳力修为?」

  耿照料想自己的猜测便未全中,起码也有五六成,心中更加笃定,又道:
「符姑娘,我虽是外人,却有一言相劝,姑娘莫嫌我冒昧。岳宸风武功既高,城
府又深,姑娘独力救人风险极高,不若与宗主把话说开,大家合力为之,胜算也
能高些。」

  符赤锦「呸」的一声,叉腰冷笑:「你懂什么?漱玉节利用内乱的机会,联
合白岛、黄岛那些个没良心的王八蛋,篡夺符家的宗主大位,我干嘛救她的女儿?
漱琼飞不知是谁的蠢种,脑子里长了虫,为她多牺牲一只蚂蚁都嫌浪费,救来做
甚?」

  耿照摇头道:「琼飞乃是漱宗主与薛神君的义子所生,符姑娘不可乱说。」

  「放屁!」符赤锦斜乜杏眼,冷蔑一笑:「五岛的男子极难生育,怎地她漱
宗主才圆房一夜,便一举得女,还是个纯血女子?典卫大人未曾娶亲,以为生孩
子便如饮水吃饭一般,是件容易事?」

  耿照还是摇头,浓眉之下的一双澄亮眸光炯炯回望。

  「凡事总有例外。符姑娘自己也是纯血男子所出啊!」

  「你——!」

  他一直起身子,登时比符赤锦高了大半个头,符赤锦须抬起一双水光潋滟、
眼角微勾的明媚杏眸,才能与他目光直对,鼻中嗅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不觉烦
躁起来,心中微凛:「我可没时间与他瞎缠夹,尚有正事要办。」笑意一凝,蛾
眉刺贴着颈侧抹出一条血痕,冷笑:「懒得同你啰皂!乖乖让姑奶奶绑了,免吃
零碎苦头!」

  「恕难从命。」耿照一见她眸底闪现杀意,暗提真气,低喝:「得罪了!」
双掌挪移如推磨,一股澎湃气劲沛然迸出,以两臂合抱而成的一个空心大圆为轴,
轰地扩散开来!

  符赤锦正挥动利刺,蓦觉身前一窒,匕尖仿佛搅入了什么极黏极稠、一碰即
凝的怪异液体中,明明距颈侧不过分许,蛾眉刺却硬生生「滑」了开来;便只这
么一阻,一股无形气劲迎面撞来,符赤锦不敢逞强,忙点足飞退。

  她身子一挪,耿照随之欺近,伸手握住了茶几上的神术刀:「铮錝」一声余
波不断,荡开满室电虹,青芒之中隐带血光。符赤锦「哎哟!」向前踉跄,似被
神术的青红异芒刺痛了眼睛,温软的身子跌向刀尖。

  (危险!)

  耿照想也不想,运起「不退金轮手」的潜劲一圈一束,搂住了她腴软的葫芦
腰。

  「典卫大人好俊的内功。」符赤锦咯咯娇笑,双掌轻轻按上他的胸膛,细滑
如丝的指触隔着衣布仍清晰可辨,直令人心尖儿一吊,神酥股栗。「你千方百计
避着我,是因为君子风度,还是害怕奴家的」血牵机「?」

  「都有。」

  她毋须转头,就知道神术刀的刀刃停在颈背,冷钢未触肌肤,雪肌上的汗毛
发丝已根根竖起,宛若磁吸。有这种凝而不发、收放自如的精准手路,只怕手腕
一转便能取下她的头。

  「这刀真是快!」符赤锦忍不住赞叹,口气之中,褒奖似还多过了遗憾:
「下次谁再说你这」刀皇传人「是冒牌货,瞧我不搧他几下耳刮子。喂,你到底
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内功深湛、拳脚了得,连刀法都有这般火候……像你这种人,
怎么可能名不见经传?」

  耿照不愿与她瞎缠夹,俯首正色道:「符姑娘,你的」血牵机「秘术,我已
领教过啦!对旁人或许管用,对在下的碧火神功却没什么效果;在你得逞之前,
我有十成的把握先斩下你的头颅。你把手放开,莫要轻举妄动。」

  「你也练有碧火神功?」她微露诧异。

  「没错。」

  「是了,难怪你能解开雷丹。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碧火神功,才能对付得了
紫度神掌。」符赤锦喃喃自语着,忽然展颜一笑,虚捏着两只粉拳举至颊畔,像
极了一头雪润润的听话小猫,圆睁杏眼,可怜兮兮道:「我认栽啦。碧火神功是
你,刀皇传人也是你,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血牵机须以十指催发,她高举双手,形同弃械投降。耿照才想起还揽着人家
的腰肢,那双硕大傲人的酥胸兀自抵在他的胸腹间,触感绵、厚、温、软,滑腴
之至,滋味难以言喻。

  符赤锦仰起头来,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双颊晕红:「坏……坏人!还不快
放开人家?」

  耿照慌忙撤下钢刀、小退一步,却觉她眸里似有无穷吸力,万般勾人,居然
舍不得移开视线;绮念方息,又坠入另一个混沌梦境之中。

  她微噘的樱唇不住歙动,仿佛飞快念着什么咒语,若有似无的声音漏出唇瓣,
诱使他坠入梦乡。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失去神智,然而耿照精通「入虚静」的
法门,对迷魂术一类的抵抗力大增,灵台犹有一丝清明,苦守一念:「不能……
不能看她的……她的……眼睛……」

  谁知双眼全不听使唤,连眼皮也难以眨动,就这么睁到发酸、发疼,泪液激
涌,一股莫名的灼刺感从眼眶四周蔓延至头颅深处,仿佛有什么细小的物事在经
络血脉间穿行,眨眼便钻进了脑后髓中——「啊——!」

  耿照痛得低吼出声,原本动弹不得的禁制忽然解开,伴随而来的却是无比凶
猛的反胃恶心、头晕目眩,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挖掘机用力掐绞;剎那间,
难以言喻的痛苦剥夺了一切反击之力,浑厚的碧火真气、精妙的薜荔鬼手、野兽
般的运动神经与反应……通通派不上用场。

  他身子一软,神术宝刀「铿啷!」脱手坠地,烂泥似的四肢撑持不住,「砰」
的一声,头脸撞地,两眼翻白,张嘴不停干呕着,模样极是骇人。

  ——那是种「生命精元遭受撼动」的感觉。

  中招的瞬间,耿照只觉浑身气血一震,某种无形的生命能量被撞得剧烈震荡,
只差一点便要离体散出;那能量荡出身躯之时,仿佛发落齿摇、血肉干枯,舌底
焦苦如焚,体内虚弱到闷痛不堪的程度,直到荡回时才又活转过来。生命精元摆
荡欲脱的当儿,连动一动手指头也办不到,只能蜷着身子呕吐呻吟,防卫之力比
初生的婴儿还不如。

  符赤锦一击得手,喜动颜色,弯细的柳眉一挑,脱口道:「好……好厉害!」
对此门功法所造成的损害不明就里,不敢再点他的穴道,径提衣领放落床板,为
他抚摩背心推血过宫,淡然笑道:「典卫大人,今儿再给你上一课。女子不管如
何放荡下贱,但凡无端端投怀送抱的,其中必定有诈。」

  耿照无法开口,只能伏在榻上荷荷吐气,苍白的脸庞沁满冷汗,兀自痉挛。

  符赤锦替他号过了脉,取手绢拭去汗渍,轻叹了口气。「对不住啊,我也是
头一次试招,不知道威力忒大,你可别怪我。据说碧火神功有通天之能,你的心
脉既未受损,想来是死不了的。」

  他虽然无法说话,耳朵还是清楚的,闻言心生一念,突然明白过来。

  (她使的,便是那一页「赤血神针」的功法!原来……这就是赤血神针!)

  符赤锦不知他心中骇异,拉开被褥替两人盖好,又解下床牖系绳,放落纱帐,
探入一张巧笑倩兮的雪白娇靥:「等你恢复体力,赶紧带弦子出城,别在这儿枉
送了性命。弦子是骚狐狸的心腹,身上必有」豨蛇烟「的解药,你且搜一搜,找
一只像是胭脂粉盒、贴身收藏得最紧密之物便是。

  「那药本身就是剧毒,务必小心使用,先用指甲挑一点搁在舌尖,若觉刺痛
便是过量,须立即以茶水冲去,绝不能咽入腹中;将药置在她的舌底咽上,随津
唾缓缓化入,一个对时内便能全解。想教她醒得快些,把药盒凑近鼻下,包管一
嗅即起。」

  「你……为什……救……我们……」

  「我为什么要救你们?」符赤锦娇软的喉音自帐外传来,渐行渐远;明明是
笑语如铃,其中却透着一股怕人的冷。「你弄错啦,典卫大人。我不杀你们,只
因为全无必要,你若是碍了我的事,有几条命也不够死。少自以为是了!」

  咿呀一声门扉掩上,斗室里又恢复静谧,只剩下耿照粗浓如兽的痛苦喘息。

  他连呼吸都倍觉艰辛。自出江湖以来,耿照也算是多次打滚在生死边缘了,
但从没有一门内外武功造成的痛苦,比得上方才符赤锦的销魂一瞥。

  那不是被内家掌力打中时的气血翻涌,甚至不是刀伤剑创的锐利痛楚,而是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身体里的某部份「坏掉了」,有什么被那莫名的细小物事一击
瘫痪,暂时失去了作用——呼吸、心跳、血液输送,或是其他不受意志主宰,却
是维生不可或缺的机制。

  「赤血神针」若是杀人于无形,「碧火神功」便是起死回生的祖师爷,痛苦
不过半刻,体内瘫痪的功能即被碧火真气一一接续。耿照从榻上一跃而起,运功
检查周身经脉,除了还有少许头晕恶心、胸口气郁之外,一切均属正常,甚至没
有什么实质的损伤。

  (奇怪!难道赤血神针之能,是让人产生周身瘫痪的幻觉么?)

  纵使满腹狐疑,此地却不能久留,况且还要把握时间搜查驿馆,赶在岳宸风
返回之前离开。弦子躺在床里,俏脸娇斜、浓发披面,裸着一段玉一般的莹润雪
颈,兀自昏迷不醒,耿照正想着豨蛇烟的解药,忽然一怔:「符姑娘让我」搜上
一搜「,这却要……怎么搜才好?」

  须知寻常女子穿着,内袋不是缝在襟内袖里,便是夹在缠腰之中,弦子身为
一名出色的潜行都卫,上下都是紧身衣靠,以便行动,窄袖臂鞲(音「勾」,皮
革制成的护腕)根本不能置物。解药若不在腰里,便在怀中。

  眼看时间无情流逝,耿照把心一横:「罢了!最多等弦子姑娘清醒之后,我
再向她赔罪。不管她要如何见责,我总是一肩扛下,绝不推诿。」低道:「万不
得已,多有得罪!」伸手去摸她腰侧。

  弦子的缠腰极厚,密密裹了几匝,腰肢却几乎是合掌可握,可见衣下纤腰之
细之薄,便只有小小一圈。如此纤薄的腰板,却一点儿也不觉瘦硬,即使隔着厚
厚的绸质缠腰,触手仍是极有弹性,手指随意一掐,少女紧致嫩滑的腹肌便将按
捺之力悉数反馈回来,仿佛捏到一条扭腰弹尾的美人鱼。

  腰际本就是敏感之处,即使昏迷不醒,弦子仍蹙着眉头「唔」了一声,轻轻
扭动蛇腰,窄小的腰部曲线就在掌中扭转舒张,充满弹性的结实肌肉触感曼妙,
肌肤却又有着敷粉一般的嫩滑。

  耿照口干舌燥,下腹似有一团热火,一物翘硬如烙铁炽红,不得不微微俯身,
以免弯折。勉强从缠腰里摸出一枚比拇指稍大些的羊脂玉瓶、一只小巧的绣线荷
包,那玉瓶贮有五帝窟独门的金创药「蛇蓝封冻霜」,药气耿照十分熟悉;荷包
中除了几枚铜钱碎银,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锁片,以及一个红旧护符,系颈的红绳
缠在符上,泥金写就的符字已磨损得模糊难辨,是一般庙宇中常见之物,无甚出
奇。

  缠腰底还有一物微微突起,似是紧贴衣外,但腰索缠得严实,耿照铁匠出身,
指节粗大,无论如何都摸不进去,急出一头汗来,心想:「女孩儿家也实在莫名
其妙。物事藏得如此贴身,若非解衣,却要如何取出?」考虑到缠腰一解,衣襟
两分,内里的春光便一览无遗。此事非同小可,只好先将目标移转到怀襟之上。

  弦子身子细薄,双乳本就玲珑小巧,平躺之后只小小隆起两团,曲线虽然平
缓无险,弧度却十分柔美,一般的引人遐思。

  耿照定了定神,粗糙厚实的手掌插入交襟,顿觉掌中一团柔腻,仿佛揉着一
团湿黏饱润的新鲜生面团,与想象中的嶙峋瘦骨大相径庭,不觉诧异:「她的胸
脯生得细小,怎能如此绵滑,富于肉感?」

  原来弦子的胸乳虽然小巧,形状却是无比浑圆,仿佛只有表皮一层薄薄的细
滑乳肌,其中贮有甘洌清甜的泉水,成一只七分满的薄膜水袋,沉甸处极富手感,
轻轻一拨又余波荡漾,软滑无比。

  若非乳尖还有一枚小肉荳蔻,被粗糙的掌心摩得膨大翘起,她那尚不能盈握
的左乳便如怎么揉也揉不散的水豆腐,自有一股诱人魅力,如何把玩都嫌不够,
令人难以释手。

  耿照红着脸从她的左襟里摸出两条手绢、一只稍嫌陈旧的绣蝶香囊,还有两
枚小心折迭的纸包,一枚装的是零碎的龙脑冰片,另一枚则贮了两根玉簪花棒儿。

  冰片乃是自龙脑香树干取出的树脂结晶,模样像是碎冰糖,味香而清凉,是
名贵的香料药材;玉簪花棒是以紫茉莉的种子磨成粉,再制成粉棒,小棒槌似的
形状活像未开的玉簪花苞,故尔得名,妇女多用来涂敷脸面,润泽肌肤。

  这两样都是女子梳妆台上之物,耿照虽不懂梳妆打扮,但流影城执敬司的采
购条上经常有这些个物事,看多了也不外行,一瞧就知是珍品,所费不赀。包裹
冰片与粉棒的纸片厚而柔软,一点也不刮人,除了沾染上的弦子体香之外,纸包
里另有一股熟悉的胭脂香,似还残留着淡淡的红唇印子。

  他心念一动,登时明白:「原来这两样小东西,都是漱宗主给她的。」熟悉
的胭脂香气来自漱玉节的唇瓣,纸片则是点唇之后、用来修饰唇形唇彩之物,因
此裁作小小一方,质地又特别柔软。

  他想象在妆容之后,漱玉节心情大好,信手以抿唇的软纸包了自用的粉棒、
冰片等,赏了给随侍的弦子……对照符赤锦的说法,这似乎不是毫无根据。「漱
宗主待弦子姑娘着实不错,不想却招来琼飞的嫉恨。」

  弦子的缠腰扎得很紧,衣襟之内容不下双手齐进,耿照摸完了左乳,改以左
手探入右襟,掌里又挤蹭着滑入满满的娇软乳肉,指腹不经意地一掐,又是一阵
水波似的轻晃。

  胸腋亦是敏感处,弦子虽在昏迷中,身体却不会因此断绝反应。耿照在她襟
里掏了一阵,只见平日冷若冰霜的少女柳眉频蹙,卸除层层防卫之后,美丽的脸
庞浮露一丝晕红,神情苦闷,鼻中不住「唔唔」轻哼,微微扭动腰肢。

  一只嫩乳在掌里磨来蹭去,勃挺的乳尖隔着单衣,触感、形状清晰可辨,耿
照几乎把持不住;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又小又硬的圆饼凸起,却在衣布之下,取之
不出,此外更无其他。他赶紧把手抽出来,背转身去大口喘息,让帐外的新鲜空
气稍稍冷却欲火。

  从弦子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整整齐齐排在床沿:羊脂玉瓶、绣线荷包、陈旧
的红线护身符,手绢、香囊、包着冰片粉棒的小纸包儿……出乎意料地充满闺阁
气息,与她一贯予人的冰冷印象颇有出入。她一路跟踪符赤锦出莲觉寺,必定是
临时起意,无有准备;随身带着的,便是她日常用得最多、最能反映生活细节之
物。

  由此观之,她毕竟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女,平时也要吃饭睡觉、擦汗熏香,也
配戴锁片护符之类的小饰品,更会把主人随手馈赠的小礼物贴身收好,珍而重之。

  耿照忽觉眼前的女子仿佛摇身一变,从一具冷冰冰的人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未经她的首肯要解衣取药,思之倍感踌躇;犹豫片刻,把心一横,咬牙低道:
「弦子姑娘,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坏你名节。这下真是万不得已啦。」将她的
腰索解开,左手伸到她的背脊下一托,把玉人稳稳揽在怀中,一圈一圈的松开细
绸缠腰。

  片刻绸巾完全解落,衣襟「唰!」分了开来,露出葱蓝色的缎质肚兜;腰下
则是一片剔透莹白,回映着雪地般的朦胧光晕,依稀有骑马汗巾一类的下身遮亵
之物,再下去才是一双光裸修长的浑圆玉腿。

  耿照别过头去不敢多看,以为那片耀眼的雪白是黑色劲装里的单衣,心想:
「那是什么布料,竟能如此之白?」本着瞎子摸象的精神,伸手往适才腰际微凸
的部位摸去。谁知触手一片凉滑腻润,如抚细粉,几乎摸得出肌肉线条的起伏紧
致,哪有什么单衣?那片莹润的酥白色泽,便是她赤裸的腰腹肌肤!

  耿照还不死心,颤抖着手指继续向下摸索,一路抚过她平坦无比的小腹,直
到触及一小片纤细卷茸,才知什么骑马汗巾也是自己神思不属,多半是之前与媚
儿春风几度时所残留的印象,误将阴阜上的柔软细毛看成了遮亵布。

  其实他之前摸到的,乃是夜行衣里的内结。女孩儿家心灵手巧,为防缠腰松
脱影响行动,弦子在交襟处缝上两条系带,打了活结,露出一头再压上缠腰的绸
巾。这样不但能固定衣襟,解开缠腰时内结也会自动松脱,更衣十分方便。怪只
怪耿照转头太快,解下缠腰之时并未发现有个内结,平白摸了一阵。

  既是误会,魔手自然不便久留,他正要抽手,指尖忽触及一湿软黏润处,耿
照已非昔日的傻愣童男,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嫩蛤顶上的小肉珠,但他手指才刚摸
上阴阜的饱满小丘,依位置判断,阴户应该在更下方才是,转念又想:「不好,
难道是弦子姑娘受了伤?」

  鲜血的手感与磨出薄浆的淫水相似,阴唇的细嫩也近于新裂的创口,他细看
了弦子一眼,果然见她紧皱眉头,呼吸变得浓重起来,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不
禁暗骂自己胡涂:「只怕是符赤锦弄伤的,我却一无所知!」忙伸手捂紧「伤口」,
只觉掌间一片浆滑狼籍,看样子出血的量还不少。

  弦子的腿间一被捂住,唇缝里迸出一声呻吟,脸泛红潮。耿照急了:「糟糕!
金创最怕发烧,一发烧就不妙啦。都怪我……」食指的指尖忽然滑入一枚小洞洞
里。

  那肉洞极浅,周围肌肤光滑细腻,只居间一圈小小肉褶,沿着股沟淌下的浆
液积在小肉洞间,极是滑润,他指尖一挤,登时塞了小半截进去。

  但那洞里紧凑的程度,竟连指头也容不下,肉壁一阵吸啜挤压,推挤时如铁
钳般火辣辣的一疼,吸啜之时又如活的鱆鱼嘴一般,箍束着直往里头吞,不用力
还拔不出来。耿照愣了老半天反应不过来,由着那洞里的紧致肉壁吸吸吐吐,居
然插进了大半根的食指。

  弦子腰板一僵,窄小紧致的浑圆翘臀不住剧颤,绵软的臀瓣绷成了死硬的两
团,鼻中突然喷吐浓烈,原本「唔唔」的轻哼变成了呼痛般的喘息呻吟,连粉颈、
胸口都涨起一片樱瓣彤红。

  耿照终于明白过来,赶紧从她细小的菊门中拔出手指。弦子闭着眼睛短短一
唤,细雪般的奶脯不住起伏。

  根本就没有什么「伤口」,自然也没有「出血甚多」的问题。弦子的阴户生
得与众不同,比寻常女子要高出一指幅有余,耿照的手指一抚过阴阜,就碰着了
她膨剥而出的娇嫩蒂儿。

  她因吸了「豨蛇烟」而昏迷,没有了自我意识的干扰,身体对外来侵犯的反
应更加直接。早在耿照抚摸乳房时,她腿心里已湿得一塌糊涂,才有后来借着淫
蜜、指入肛菊的荒唐情事。

  耿照东摸西摸无一中的,最后在肚兜的内褶里找到了那只小小的金饼圆盒,
前头若干折腾,算是白占了弦子的便宜。

  那金盒似乎本是贮装脂粉之用,只比制钱略大一些,揭盖一瞧,盒中的深红
粉末约只一片小指指甲的量,耿照心想:「这也难怪。符姑娘说这解药本身就是
剧毒,用量极少,带着满满一盒也没什么用。」依言挑出些许药末搁在舌尖,岂
料竟苦得像黄连也似,想起符赤锦的嘱咐,赶紧冲到桌畔找茶壶,壶中竟连一滴
水也没有。

  (糟……糟糕!)

  这间偏室本就无人居住,谁没事来给一间空屋添茶水?耿照「呸、呸」直唾,
顾不得行踪暴露,一闪身窜出房门,所幸在院中找到一大缸接起的雨水,也不管
水面碎萍点点,赶紧舀了一勺冲洗舌头,连漱几口,又打了桶水回到房间里。

  吃了过亏,这次他动手之前,先在脑海中试演了一遍施救的流程:先试出正
确的用量,一手扶起弦子姑娘,一手撬开她的牙关,将解药抹在舌底上颚,让津
唾慢慢溶解,留入腹中……等等,如此一来,哪还有第三只手来给她喂药?

  他突然想起符赤锦临去之前,那一抹讳莫如深的银铃轻笑。

  ——这一切……早在她算计之中。

  就算找到解药,孤男寡女两个人,要解豨蛇烟之毒本就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
放耿照在这里想办法救人,无论符赤锦打算要干什么,都不用担心他两人会来碍
事。

  (可恶!)

  更糟的还不只如此。就算耿照只取一小撮药末,少到与几粒盐差不多,一放
在舌板上仍是苦如黄连蛇胆,气得他差点将药末咽下去,心中直将符赤锦骂上了
天:「如非是我吃错了药,便是她胡说一气,根本解不了毒!」气呼呼的连漱洗
都没劲,呆坐了一会儿,忽觉舌尖浮出一点蜜甜,恍然大悟:「唾沫若能将药末
化开,味道就会变成甜的;倘若过量了,口水化之不开,便仍能尝出苦味。原来
如此!」见盒中药末所剩无几,明白只有一次的机会,失败了,弦子便唤之不醒,
须带回莲觉寺才有解,今日再也办不了其他事。

  他反复思考,终于下定决心,将一撮计量好的药末含入口中,卧在弦子身侧,
一手握住她圆润的乳房,一手摸入她的腿心里,细细揉着娇嫩湿润的花瓣。这次
他是刻意为之,极尽挑逗之能事,用食、中二指轻轻重重地拈着膨大充血的蛤珠,
揉得阴部水声唧唧,湿淋淋的浆液汩汩而出。

  弦子极是湿润敏感,淫水的气味却颇清爽,犹如新抽嫩芽、含苞带露,毫无
刺鼻异味,予人洁净之感。她的鼻息逐渐浓重起来,反应却不如前度剧烈,连
「唔唔」声也几不可闻,更别提开口呻吟。

  耿照摆弄片刻,终于省悟:比起之前的刺激,抚摸阴部已不如初遇时新鲜。
男女欢好时,除了肉体的实际交合,还须搭配环境、言语、心境的刺激,才能攀
上高峰,同登极乐;但弦子毫无意识,这些周边的刺激一一被阻断后,肉体上的
感受变得更单纯直接,爱抚固然令她动情,却无法更剧烈地点燃欲火。

  但解除豨蛇之毒不过是权宜,耿照不可能为此夺走她的贞操,灵机一动,以
中指沾了沾黏稠的淫水薄浆,「噗唧!」一声插入了她小巧洁净的肛菊。弦子身
子僵硬,雪臀绷紧,不由自主仰头「呀」的一声,娇娇地脱口唤出。

  趁着檀口一开,耿照翻身压着她,以口相就,用舌头将苦味渐去、甜味已生
的药末顶进小嘴,一边以手指抽插她滑润紧凑的股中。

  弦子的肛菊初初破瓜,小巧的肉洞不堪蹂躏,原本应是苦多于乐;但耿照对
她十分温柔,曲意照拂,再加上从蜜缝流下来的分泌委实丰沛,她的淫水又较寻
常女子更加细滑,紧窄的肉壁得到充分润泽,渐渐被插出了异样的快感,迷迷糊
糊中与他四唇紧贴、舌尖翻搅,吻得难解难分。

  溶于津唾的药液被弦子吞下大半,还有一部份从两人剧烈啃吻的唇边嘴角淌
了下来,晶亮的液渍顺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路流至锁骨胸口,汇成了小小一洼。弦
子的眼睛还睁不开,手指却轻动了几下,一手虚弱地搭着他的手背,另一手却不
住抓着床榻,似要揪紧被单。

  耿照整只中指已插入她的股中,指尖抠着滑韧的肉壁不停振动,那紧紧吸啜
的强劲力道与膣中全然不同,凶猛的程度却犹有过之。

  弦子被他抠得身子剧颤,死死抓着他的手剧烈喘息,被他以口封住的小嘴流
着口涎,发出急促而激昂的闷钝声响:「呜呜呜呜……唔、唔、唔、唔……呜呜
呜呜呜呜呜——!」腰肢一拱,阴中一道清泉激射而出,划出长长的优美弧线,
淅淅沥沥地尿了一榻。

  耿照不是头一次看到女人尿精,但以劲道之强、水量之多,却没有比弦子更
厉害的。她连喷几注,绷紧的身子又软软躺下,只剩细雪的玲珑奶脯兀自起伏,
颈上胸间的潮红逐渐消褪。

  耿照掬水洗净双手,用拧好的手绢为她清理下身,终于抵不过好奇,以指尖
蘸了点榻上的湿濡水渍凑近鼻端,却无一丝尿水的腥臊味,闻起来比她的淫水要
更浓厚鲜洌一些,就像是新近剥开的厚叶芦荟,脆生生的断面还淌着汁液一般,
令人忍不住想将指尖含入口中。

  他没法将她身上的衣服原样穿回去,假装什么事也发生,只得打开金盒,将
残剩的药末凑近她鼻端。弦子吸入些许粉末,皱着眉头身子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空洞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一阵,倏地聚焦起来,一瞬间又回复成那个冷若冰霜的
潜行都第一高手,掩着衣襟坐起身。

  耿照扼要的把情况说了一遍,连喂药的过程也和盘托出,只略去了开后庭一
事。

  「弦子姑娘,事情迫不得已,你……你若还是难以释怀,我会负责到底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负责」。他很难想象弦子哭着要个名分的样子——这
不只是因为他的想象力不足以凭空勾勒出弦子的泣颜,他甚至没想过要娶亲,更
别说娶了她之后,姊姊和霁儿要怎么办。

  还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发生。

  弦子一言不发穿好了衣服,重新裹上缠腰,将那些零碎物事一一收回原位,
连灵蛇古剑都重新插在腰后,试了试拔刀是否顺手,直到满意为止。斗室里异常
静肃的气氛,让耿照一度觉得宁可去面对岳宸风比较好,他觉得自己活像是静待
秋决的死囚。

  「拿来。」她冲他一伸手,修长纤细的指掌宛若白玉雕成。

  (拿什么?我的命么?)

  耿照被问蒙了,片刻才会过意来,忙将捏在手里的小金盒还给她。

  弦子揭开盒盖,把剩下的一丁点药末全倒进口中!

  「弦子姑娘!那是毒……」

  「份量不够。」弦子冷冷截住他的话头,淡漠的俏脸丝毫看不出喜怒。「符
姑娘的烟毒下得很重,吃多一点能解得快些。」

  「她说只要一丁点,一个对时内……」

  「我等不了一个对时。」

  她旋开灵蛇古剑的刀末,从中空的刀柄取出一张平面图。「这是驿馆的平面
图,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随手指着图上一处,并未抬眼看他,弯翘的浓睫轻
轻一颤,似与身畔的空气说话。

  「据说他住在这里,天字号房。」

  「多谢你了,弦子姑娘。」

  这正是他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情报。耿照背好神术刀,见她贴在窗棂边,似乎
正在观察屋外的往来动静,几绺发丝垂落在柔嫩的面颊之上,仍感歉然,低道:
「弦子姑娘,我……实在是很对不起你,你……」

  弦子的视线稍稍移开片刻,微蹙着眉头,仿佛有些不解。

  「你救了我,所以对不起我么?」

  自然不是。是我为了救你,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耿照心里想着,忽觉这一
切太过荒谬,实在是难以出口,弦子却把注意力又放回院里,一点都不打算把时
间浪费在他身上。

  「谢谢你救了我。」她并未回头,只是指了指刀柄。

  那意思很清楚了:让耿照分享潜行都秘制的驿馆地图,就是她的回礼。耿照
突然有种感觉,她并非是刻意装作冷漠、刻意与人保持距离,而是她衡量价值、
对错的标准与世人不同,她的世界出乎意料的简单易懂,所有的事情只有一项规
则。

  「谢谢你救了我,浪费你许多时间。」

  她觑准一个空档,纵身推窗而出。只见树荫穿风,下一瞬间,苗条修长的黑
影已消失在转角。

  「换了是我,决计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

                ◇◇◇

  天字号房中,什么都没有。

  耿照避开了驿馆中来来去去的大小官员、仆役杂工,可说十分轻易便潜入了
岳宸风的落脚处。兴许大家都不想惹上岳宸风,最顶级的天字号房四周特别安静,
所有人都远远避开了这个角落;房里没有岳宸风、没有赤乌角,没有昆仑奴、没
有五帝窟献上的纯血处女……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的确有人长住的痕迹,几件衣箱行囊里的服色还很眼熟,空气里还有
一丝淡淡的合欢气息,不久之前有人在此激烈肉搏,留下大量的精水淫夜,那股
腥膻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唯有经碧火真气强化过的灵敏知觉,才能捕捉到这些
微乎其微的蛛丝马迹。

  ——这不可能造假。

  这里没有姊姊的琴盒,没有被缴获的宝刀明月环,自也不会有明姑娘的消息。

  耿照呆坐在屋里出神,突然一跃而起,施展轻功穿窗越顶,一路来到后进院
里的地窖入口——越城浦的驿馆只招待重要官员,是大人物交际应酬的地方,没
有地牢之类的设施。显然弦子认为在必要之时,岳宸风也可能把掳来的少女,和
咸菜萝卜关在一个瓮里。

  「琼飞不在这里,是因为岳宸风不在这里。」

  他拉着弦子躲入一处僻静的角落,强抑着心中激动,冷静分析:「岳宸风抓
了琼飞,但不可能把琼飞带去谷城大营,因为据说慕容柔有洁癖,不容别人在他
眼皮子底下做肮脏事。你们的人没看见岳宸风回来,符姑娘也说岳宸风没回来,
你和我来找了一遍,果然岳宸风是真没回来。岳宸风既没回来过,所以琼飞也不
在越城浦。既然如此,琼飞在哪里?」

  弦子无言听完,认真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但一定在岳宸风手里。」

  「正是如此!」耿照压低嗓音笑道:「这就是岳宸风出城之后,还能遇到琼
飞和楚啸舟的原因。除了越城浦译馆和谷城大营,岳宸风在城外必定有第三处据
点!他出城后并未直接前往大营,而是先去了那处,因此琼飞闹完译馆之后,才
又在城外撞见了他!」

  弦子豁然开朗,柳眉一舒:「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以地缘来说,这处秘密据点必然在越城浦的地界之外,潜行都才会断了监视,
无法确切掌握;断臂的楚啸舟是在小陵河的下游被人发现,而小陵河是沟通酆江、
赤水的人工渠道,双方遭遇的地点,定是在溯江上行之处。

  ——尽管如此,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区域仍大得难以搜索,不足以指出据点的
正确位置。

  「有个人一定知道,恐怕她已往那边去了。我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但若
去得晚了,要帮要阻都来不及。」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异口同声:「符姑
娘!」

  第五二折谁曰五绝,庄筌暗入

  距符赤锦离开偏室,至少有一刻钟的光景,要说去了什么地方,只怕已是追
之不及。耿照领着弦子返回符赤锦停放车马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微湿的庭院
地面上有两条浅浅的轮辙痕迹迤逦而出,想也知道是谁驾走了那辆髹漆轺车(轺
音「摇」,轻便的小车)。

  (难道……她是专程把我们俩带回来安置的么?)

  越想越觉蹊跷,正自狐疑,忽见弦子走向一旁的系马桩,直立的粗大木桩上
系了两匹栗毛健马,生得膘肥高壮、毛色发亮,鞍侧饰有整排的红缨穗,连蹄铁
都是精光铣亮,一看便知是官马。

  耿照差点没晕倒,赶紧将她拉住:「你做什么?」

  「你用两条腿追马车?」弦子瞥了他一眼,微蹙柳眉。

  「姑娘穿这样骑官马?」耿照忍不住失笑,碧火神功忽生感应,赶紧推着弦
子避入树丛之中。直待了半天,远远看见一个半老驿丞领着两名武官模样的中年
汉子,一路谈笑而来。

  那两名军官身穿貉袖短褂,足蹬半长袎靴(袎音「要」,指靴袜的筒状部分),
腰跨长刀,还别着金字腰牌,头戴饰有红缨的短檐毡帽,毡帽一侧插着长长的翎
毛,似是鹰羽雁翎一类,装扮威风凛凛,恰与那两匹官马的装饰相映成趣。

  耿照毕竟是侯爵府内出身,知道这种刻意夸饰的华丽打扮,军阶品秩反而不
会太高,通常都是传令、驿将之流,负责替主子带口信、发号施令,背后都管叫
「杂号将军」,没什么实权。

  但这种小人物却有一样好处,恰恰是此刻耿照最需要的。

  他浓眉一振,喜动颜色:「天助我也!」只听那老驿丞冲二人一拱手:「…
…两位军爷路上辛苦,老汉便送到这儿啦!」两人连声称谢,直目送老驿丞离去
之后,才转身解缰。

  驿馆的驿丞虽身在公门,却无品秩,连说一句「芝麻官」都不够格,这两名
军官丝毫不敢开罪,可见身分之低,纯是服色威风而已。耿照向弦子使了个眼色,
两人飞身而出,「砰、砰」两声制服了二将,拖进一幢空屋剥除衣帽,浑身上下
只剩一件单衣,拿绳索捆成了两只一串的大粽子。

  弦子虽然生得修长高挑,身板儿却十分纤细,无须除衣,直接将貉袖、短褂
等穿在外头即可,连长袎靴都是直接套上。

  耿照却无这等便利,才松开兰衣僧袍,见对面的弦子大大方方地穿衣套靴,
不禁有些发窘,讷讷地摸了摸光头,嚅嗫道:「弦……弦子姑娘,不好意思,麻
烦你转个身,在下要更衣。」

  弦子瞥他一眼,继续低头穿靴。

  「你更啊!」

  「这……男女……」

  他本想说「授受不亲」,突然想起自己还插过人家的娇嫩后庭,揉过玉乳、
吮过香舌,说这个未免太过矫情。忽听弦子道:「我身后一有人动,便想拔刀,
曾因此误伤同组的姊妹。你若不介意,我可以转身。」说着微微蹙眉,可见是真
的担心自己刀快,冷不防地一刀砍翻了他。

  「那……还是不要好了……」

  耿照心想此姝与寻常女子不同,别当她是异性就好,快手快脚换上公服,又
从天字号房里拿来一件猩红衬里的黑绸大氅披上,皮制的尖顶毡帽正好遮住光头,
配上帽缘威风凛凛的雁羽标翎,俨然是一名英姿焕发的少年武弁。

  两人将兵器佩在腰际,解开栗毛健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了驿馆。

  符赤锦的轮辙轻浅,转上铺石大道后便难追踪,耿照却不慌不忙,领着弦子
径往城门的方向去;遥遥望见盘查的关哨前人山人海,队伍懒洋洋地要动不动,
「驾」的一声猛夹马肚,反而甩缰向前疾驰。

  弦子以为他要硬闯,更无二话,跟着加速冲刺,一手按住了腰畔的灵蛇古剑。
谁知耿照却在关卡前一勒马,那栗毛马人立起来、昂首嘶鸣,守关的兵卒纷纷走
避。为首的军官按刀大喝:「来者何人!想硬闯城门么?」

  「大胆!」耿照马鞭凌空一抽,藤制的细直鞭梢「唰!」一指那军官鼻头,
大喝道:「将军大人稍后即至,你们这些……这些个作死的,还在这儿发什么鸡
瘟!快让开!」

  放眼东海,若真有一个无分上下、军民皆惧的人物,决计不会是异族酋王,
甚至不是当今圣上,而是镇东将军慕容柔;而官员、军兵惧怕此人的程度,更远
远超过一般的庶民百姓。

  据说东海各地军所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但凡军队驻扎处有什么不干净的鬼
怪传闻,捻香拜过龙王大明神后,须烧一张书有大鬼阴讳、以辟鬼祛邪的符纸当
作阴将镇守,最流行的三个字就是「慕容柔」。烧完人就安心了,从此一夜好眠,
什么鬼都不怕。

  那军官一听「将军大人稍后即至」,吓得魂飞魄散,总算脑子还有点灵光,
紧拉着马辔不敢放手,颤声道:「将军……没……没听说啊!你……大人是哪个
衙门的?请恕末将眼生……」说着略定了定神,上下打量着二人。

  耿照心里有些佩服:「不愧是东海第一大城的门卫,不能轻易唬弄。」装出
气急败坏的模样,尖声吼道:「你没听说,我们也是刚刚才听说啊!他妈的!」
亮出七品典卫的腰牌,只差没拿木制的金字牌朝军官的脸上殴去:「老子是抚司
大人的侍卫,瞎了你的狗眼!小三子,关条!」

  弦子会过意来,从怀中取出一封关条递去,正是耿照从两名驿将身上搜来之
物。

  驿将负责传递城尹大人的口信手谕,每日离府前都会发给一封通关文书,其
上不录姓名,各处关口见文放行,毋须核校身分,以免耽误要事;单以便利性而
言,仅次于符赤锦持有的将军府文书。

  耿照故作狂怒状,一把将关条抢过来,一股脑儿塞进城将手里,尖叫道:
「拿去看清楚!赶快让人传告各处城门,不许再醉生梦死!一会儿城尹大人会传
正式的命令过来。」

  他惊惶狂怒的模样感染了附近的兵卒,众人纷纷想起镇东将军的恐怖,一时
都慌了手脚。那城将没见过抚司大人几回,自然不识他身边的人,但腰牌确是七
品典卫的金字牌,关条上更是货真价实的城尹官防红印,一听也急了,慌忙命人
撤开拒马,放下缰辔:「末……末将这就派人通知各城门!大人好走。」

  耿照理都不理他,策马急驰而出,突然又勒马回头,大声问:「岳大人的马
车往哪里去了?我要追那车回来!」

  城将一愣,手指远方道:「似往西边的望春原去啦。大人沿着小陵河岸往酆
江上游的方向追,快马应能赶上。」

  耿照微微颔首,忽然睁眼大骂:「拖拖拉拉!还不着人传信去?怠慢了将军,
仔细你们一伙的脑袋!」明明是光天化日、艳阳高照,城将却冷不防地打了个寒
噤,连「谢」字都来不及说,没命地奔走发令,城门里外乱作一团。

  出了越城浦,耿、弦二人一前一后、奋力疾驰,一路越过了越浦城郊的望春
原,周身的景象从大片的林园别墅一转,变成起伏平缓的丘陵田地,适逢春秧新
插不久,触目一片水映嫩青,迎面凉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望春原位于越城浦西郊,原是越浦一带最著名的景点之一,许多大官富商的
林园都设在这里,彼此接邻,寸土寸金;一过望春原便算出了越浦,再来便是西
边临沣县的地界。

  耿照心想:「岳宸风若将据点设在此间,可说高明至极。望春原是达官贵人
群聚的地方,谁也不敢在此造次;过了望春原,临沣县又不属越浦地界,往返却
也快极,有地利之便,而无地缘之累。」遥见田地里有乡人耕作,正想上前打听
轺车的行踪,忽听弦子道:「你对他忒坏,他干嘛听你的?」

  原来他一放慢速度,弦子便追上来,两人并辔而驰,这才能说得上话。

  耿照笑道:「我不是对他坏,是扮大官吓唬他罢了。」

  「是么?」弦子蹙眉想了想,又问:「那你扮得像不像?」

  「应该很像罢?所以他才这般听话。其实扮作上位之人简单得很。」耿照笑
道:「蛮不讲理、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不听人话,只消做到这四点,你来扮肯
定也像。我城中有位世子就是这样,我也算是偷师了罢。」

  弦子露出恍然之色,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耿照本是说笑,不料她却正经八百,恐怕当作什么重要的心得情报吸收了,
若是赶紧撇清说「我开个玩笑」,指不定她又要问「哪里好笑」,这一路缠夹下
去,真个是没完没了,索性将错就错,硬生生将满篇的解释咽回腹中。

  他沿途向田里的乡人打听马车下落,临沣县是乡下地方,几天都不见一回象
样的车马经过,符赤锦的美艳与轺车的华贵自是乡令人印象深刻,简直是无所遁
形。两人再行出里许,道路突然一宽,一路蜿蜒至前方的小山丘之上,丘陵的密
树之间隐约透出幢幢屋影,似有院落庄园。

  (难道……便是那里?)

  耿照与弦子对望一眼,正要下鞍系马、检查地上的轮辙痕迹,道上忽有一头
青牛摇头晃脑而来,两只弯弯的水牛角一边挂了把用草杆扎起的萝卜、水芹等野
菜,另一边却是几卷书,牛背上一名少年光着脚板,全身上下作牧童打扮,正捧
着书卷低头吟哦,模样倒与胯下的老牛有几分相似。

  耿照心念一动,拍马赶上前去。

  「这位小哥,敢问山腰那处是谁人家的宅院?」

  牧童的背影看似冲龄,年纪却与他相仿,耿照连喊数声,那牧牛少年才从书
中回神,抓头皱眉道:「官老爷既来到五绝庄的地界,怎不知上边便是五绝庄?」
腔调奇特,浑不似东海本地之人。

  耿照方才沿路打听,发现田地里年岁稍长的乡人都无口音,一如别地的寻常
庄稼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的少壮青年,说话却杂有一种熟悉的腔调,经少年一说,
这才省悟:「原来这里便是五绝庄!」

  当年独孤阀起兵东海太平原,招辑流亡,号召各地的难民加入武装军队。这
些流离失所的外乡之人别无去处,为求饥饱寒暖,索性以军旅为家,打完了异族,
又接着参与一统天下的央土大战;战后在东海生根落户,称作「中兴军」。

  耿照的父亲耿老铁,便是中兴军出身,耿家所在的龙口村即是散在东海各地
的中兴老兵聚落之一。

  然而耿老铁之流,不过是中兴军里的无名小兵。而中兴军系的将领也在东海
安身立命,其中有五人结伴退隐于临沣,朝廷特拨百户食邑赏赐,以五人名讳中
的「仁、义、礼、智、信」为封,赐名「五德庄」。

  这五人都是中兴军的骁将:上官处仁精于马战,取敌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
公孙使义擅用双刀、何遵礼力可举鼎,李知命百步穿杨,而漆雕信之则通晓水战,
赤水古渡一役顺风焚毁敌船百余艘,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五人连手,号称敌阵皆绝,江湖上都管五德庄叫「五绝庄」。久而久之,成
了流传通用的名号,连当地土人也如是称呼。

  上官处仁等人转战各地,致仕时年事已高,虽娶新妻幼妾、辟广夏良园,迟
暮的老将终究不敌岁月流风,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退隐数年之间,接
连撒手尘寰,连最长寿的上官处仁也死了有十五年以上。据说后人与本地乡人相
处不睦,家声遂逐渐隐没。

  若非耿照曾听邻居老人说起五绝将军的凛凛之威,只怕今日也是马耳东风,
不知其所以。

  (既是五绝庄,那便不会是岳宸风的据点了。奇怪!符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他沉吟片刻,又问牧童:「小哥,你可有见到一辆黑漆马车从这里过?驾车
的,应是一位白皙美貌的白衣姑娘。」

  牧牛少年先是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见两人面面相觑,这才迟疑道:
「说不定是有的。我……我看着书哩,没怎么留心。官老爷是要找马车姑娘呢,
还是找五绝庄?」

  耿照心想:「小小牧童,竟也如此好学不倦。五绝庄果是朝廷教化之地,风
气淳厚。」他是农村铁匠出身,读书不多,平生最敬好学之人,不觉微笑:「我
找马车和姑娘。你若是看见马车,还请同我说一声。」

  少年打量了他几眼,又看看后边的弦子,点头道:「知道了。」一双睡眼惺
忪的无神眸子却颇有戒心。

  怀疑生人乃人情之常,耿照不以为意,细辨地上的轮辙痕迹之后,与弦子并
辔朝山上的庄园骑去。奔出数丈,却听那少年圈口大喊:「喂,官老爷!你们不
是要找姑娘么?庄里可没什么姑娘。」

  耿照勒马回头,鞭梢往地下一指,笑道:「可马车往庄里去啦!你看见姑娘
跳车了么?」

  少年愣了片刻,怔怔摇头:「没看见!」

  耿照哈哈一笑,对他轻挥马鞭致意,「吁」的一声掉转马头,继续前行;身
脸不动,低声对弦子道:「他不想让我们进入五绝庄,必有古怪。」

  弦子轻轻颔首,回道:「我盯着他。」白皙透红的掌心里掠过一抹光,已悄
悄将那枚水磨小圆镜拏在手中。镜中那少年兀自看书,一路骑着老牛摇晃而下,
既未改变路线,也没有施放火号信鸽之类,直到山脚边上一转,小小的身影才消
失在一片碧油油的田畦之外。

  两人来到庄院附近前,见大门深锁,门上黑漆斑驳,似乎颇历沧桑。檐下高
悬着一块「五德威服」的横匾,阳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连四角的红绸扎花都
成了不紫不靛的酱缸陈色,看来「家道中落」的传言确实不假。

  马车的轮迹没于乌沉沉的庄门之后,符赤锦的确是进了五绝庄没错。

  五绝庄的五位当家都是军旅出身,庄园也盖得如堡砦一般,从檐头的角度判
断,墙后必有踏脚的平台,墙上每隔丈许留有一处觇孔箭眼,揭开活盖便可窥探
外头墙下的动静,必要时可架弩射箭,又或倾倒沸水热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垒
女墙的设计。

  但此刻整片白墙却是悄静静的,毫无声息,从墙头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
了大部分的觇孔活盖,就算墙后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睁眼瞎子一个,什么也看不
见。

  耿、弦二人远远便下得鞍来,将马牵到林中系好,以免惊动庄内之人。正沿
着围墙潜往后山,打算找一段僻静无人的院墙翻进去,忽听前方一阵窸窣,两名
挽着提篮药锄、农妇打扮的女子从林中钻了出来。

  当先的那名女子「哎哟」一声低呼,回臂护着身后之人,低声叱道:「你们
是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声音虽不甚响亮,倒是颇有威严,措辞口气
都不像是寻常的乡妪村妇。

  耿照心想:「她倒无口音,是东海本地人氏。」亮出腰牌,沉声道:「朝廷
办事,轮得到你等啰皂!本官问你,你们可是五绝庄的人?」

  那妇人肌肤黝黑,猛一看约莫四十许,生得眉眼端正、琼鼻小口,只可惜面
带愁苦,唇边眉角略显低垂,以致风姿大减;然而身段却有如二、三十岁的青春
少妇,又因长年下田之故,既有成熟妇人的丰腴,腰腿处却曲线宛然,鼓胀胀的
肌肉线条似还充满了骄人弹性。包头的布巾下漏出一把乌溜青丝,连些许灰驳也
无,更显年轻。

  她身后遮护之人,却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目与妇人有几分相似,一看
便知是血亲。少女的手背、面孔等露出衣布外的肌肤,都被晒成了均匀滑亮的浅
浅麦色,唯独交襟处微露一抹娇白,衣上隆起浑圆饱满的两团,显然也是经常在
外劳动,以致晒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肤。

  那妇人一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反倒不怎么惊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
「朝廷?朝廷几时办事,记得办到五绝庄来?十五年前你们不来,现而今还来做
甚?」轻轻一扯身后的少女,低声道:「咱们走。」

  耿照听得一凛。这种话、这般说话的姿态口吻,绝非是普通的农妇,赶紧追
上前去,歉然道:「卑职失礼了,夫人莫怪。敢问夫人是上官、公孙、漆雕、何、
李哪一家府上?」

  妇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继续走;少女却突然回过头,咬牙低叱:「我爹
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双澄亮杏眼,刻意压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风撞金铃
似的清脆爽利,琥珀色的俏脸上却满是腾腾怒火,仿佛有着切齿之恨。

  「夫人请留步!」

  耿照一使眼色,与弦子一左一右包夹上去,垂首道:「原来是上官夫人!请
恕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卑职的父亲曾在上官将军麾下任事,在赤水古
渡一役,为将军打造拦江铁锁。家父时时念着将军神威,特别嘱咐卑职若有机会,
一定要来拜望他老人家。」

  他这话倒不是凭空捏造。

  王化四镇的中兴军老人,十之八九是亲身参与过赤水之役的,只不过寡言木
讷的耿老铁莫说当年之勇,平日连话都讲不上几句,关于赤水大战的种种惨烈情
事,却是耿照打小从左邻右舍的老人口里听来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几眼,淡然道:「你倒是没甚口音啦。原
先是哪里人?」容色较先前平霁许多,口吻一缓,似又年轻了几岁。

  耿照与她对面而视,终于确定她年纪不会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说不定还
比漱玉节小些。但一个是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五帝窟宗主,另一个却是日日下
田耕作的农庄妇人,此消彼长,自是风情两样,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职是王化镇龙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实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腰牌,杏眼微瞠,讶然道:「七品典卫?
你在爵府当差?」

  「正是。卑职在流影城当差。」

  「你是独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么要冲口而出,却又硬
生生忍住;顿了一顿,频频左右张望,身子微向前倾,捏紧的粉拳轻轻颤抖。
「我……听说独孤城主与镇东将军素来不睦,也……也不买臬台司衙门的帐,是
么?」

  耿照一愣,忽然明白过来,移步贴近上官夫人,低声道:「夫人有什么话,
卑职可以代为禀报。」上官夫人低垂眼睑,眉目不动,右手食、中二指往袖里一
摸,似要取出什么物事,忽听身后传来一把冷冰冰的声音:「夫人,既有外客到
来,岂能不延入庄里好生招呼?」

  上官夫人并未抬头转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发颤着;闭目半晌,才睁开眼
睛,冷漠地拉起女儿的手,回头径往庄门处走去,淡然道:「什么朝廷之人,没
一个好东西!死得一个少一个,死光了最是干净。」

  发话之人,乃是一名身穿茧绸长褂的中年汉子,面孔苍白瘦削,若非颔下唇
上蓄有粗浓硬髭,整个人便浑似一头青眼白狼人立说话,偏生又面无表情,更添
几许阴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儿走过那人身畔,只见他躬身行礼道:「夫人安好,妙语小
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语一咬银牙,本欲开口,却被母亲一把拉住,只得往庄
前走去。

  那人现身的同时,附近墙上的箭眼活盖纷纷翻了起来,墙后隐约听见脚步细
碎、金铁铿击。耿照毋须借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两人已被无数搭
弓之箭对准,稍有不慎,便将面临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对不住,敝庄主母有口无心,还请二位大人莫往心里去。」

  那人团手打了个四方揖,口里说得殷勤,淡漠的神色却一点也不搭嘎,简直
像在演傀儡戏。「在下五绝庄总管金无求,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上官夫人一见腰牌便能叫出官衔品秩,耿照直觉这位金总管的眼力决计不在
夫人之下,要收腰牌已然来不及,硬着头皮道:「在下长定侯府七品典卫,敝姓
狄,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长定侯之命前来越浦,公暇之余走一趟五绝庄,
了却家父的心愿。」腰牌虚晃一下,乘机收回怀中。

  长定侯许乐是封在央土道东郊的三等侯,虽说是侯爵,食邑不过百户,说穿
了也就一名土财主。像这样的异姓侯大约有近百之谱,平日散居各地,自领庄园。
这次的三乘论法大会,皇后娘娘、琉璃佛子驾临东海,这些小诸侯不敢不来拍拍
马屁。

  耿照这个谎扯得还算合乎情理——来了多少爵爷,就有两倍三倍、甚至远高
于这个数目的典卫随行,谁认得哪个是哪个?其中一名中兴军出身的发达了,代
父来拜访一下昔日的老官长,似乎也没什么。

  他故意露出些许家乡口音,那金总管冷冷听完,忽然展颜一笑,拱手道:
「原来是狄大人、元大人,两位大人好。既然来了,到庄里喝杯水酒可好?」豺
狼般的笑容一现而隐,旋又恢复那冷冰冰的模样,仿佛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为,
肌肉一松,顿时回复原状。

  「那就打扰了。」

  金无求领着两人进入五绝庄,比起庄外的寥落萧索,庄院之内却齐整洁净得
多,花树经人悉心修剪,铺石阶台也都打扫得十分妥适,只是仍不见有什么婢仆
杂役。方才在墙后弯弓搭箭的,少说也有十来人;待耿照等绕过长长的院墙,终
于踏入庄院之时,那些人却又撤了个清光,偌大的院里空荡荡的,有种极不踏实
的诡异氛围。

  五绝庄的大厅称不上富丽堂皇,硬要说有什么好处,就是宽敞而已。厅里遍
铺青石,四面墙筑得严实,除了窗棂门牖之外,建材多见砖石少用木料,整座厅
堂浑如一座碉堡。流影城中的旧城「闾城」,就充满这种防御工事的风格,阴凉
坚固,却一点也不舒适。

  金无求着人奉上茶点,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请敝上出来一见。」匆匆掀
帘而入,片刻脚步声便已穿进内堂,不复听闻。

  「马车的轮痕……」弦子压低声音开口。

  「……一路延伸到厅堂之后。」耿照小声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
绝庄是朝廷封地,岳宸风怎敢把据点设在这里?」潜运碧火神功,将耳目灵感向
外延伸,以防有什么变化。

  须知岳宸风虽是镇东将军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处事偏激独断,
如有洁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岳宸风固可以挟将军府之威征收五绝庄的人与
地,此地却很难当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据点而不为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见不得光,对岳宸风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样见不得
光。把偷偷抓来的琼飞囚禁在五绝庄,和大剌剌带回驿馆有什么分别?若非如是,
符赤锦来此又为了什么?

  「小心为上。」耿照低声提醒:「茶水食物都别碰。」

  弦子微微颔首。

  「我还不饿。」

  ——饿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聪明绝顶之人,怎么她的女儿和亲信都这么奇怪!算了,反
正别吃就好,至于不吃的理由一点也不重要……耿照揉了揉额角,忽然听见一阵
极其轻微的「喀搭」细响,仿佛是什么机簧松开、齿轮绞动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上次听见类似的声响,是在流影城。

  伴随着姊姊……不,是二总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与共的木人车马——
(是机关!)

  「快走!这——」

  话没说完,顿觉腰间一阵剧痛,两条弯如虹桥、厚逾一寸的弧形钢板「铿!」
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紧密嵌合,铁箍似的牢牢将他锁在椅上,接缝处肉眼几难辨
别;若非已知它是两片合拢而成,会以为这条钢制的腹箍乃一体成形,更无接点。

  机关的转动声却未停止,两边的扶手、椅脚各出一环,「錝錝」几声,将手
脚四肢也锁了起来,较诸前度的腰腹受制,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根本
来不及反应。

  耿照没学过机关术,但在七叔的调教之下,对铸造齿轮、卡榫等精工细件极
有心得,心知钢铁制的机簧虽坚固耐用,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反应较慢,无论以人
力兽力推动,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须使用竹簧、铜
片等替代。

  ——而它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如钢铁坚固!

  他运起十成功力,双脚轰然踏地,无比澎湃的碧火真气鼓荡而出,只听一阵
劈啪细想,身下的椅板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哗啦」一声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

  耿照只觉腕间的钢镣松脱,忙聚力于肩,正要使劲将扶手扳断,忽觉不对,
那地底传来的机括转动声始终没停,「喀啦喀啦」一阵绞扭,蓦地腰间的钢箍一
紧,竟继续往后收拢,几乎将他的肋骨压断!

  在此同时,手腕、脚踝处的钢镣也跟着收缩,虽然速度极慢,但那箝着肌肉
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难当。耿照忍痛运劲、奋力挣扎,只听椅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喀
喇声响,周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脚被扯得歪曲变形,仿佛下一瞬目便
要支解散离,但耿照却始终难以挣脱。

  终于,钢圈紧束的剧痛超过他所能忍受的极限,耿照一声痛苦低嚎,颓然瘫
倒,汗水淋漓的脖颈胀得赤红,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渗出血来。

  「啪、啪、啪」,一人在后堂鼓掌而出,长声大笑:「好汉,真是好汉!这
机关自完成以来,从未被人破坏至如此境地,这哪里还是人?简直是头大牯牛啦!
金大总管,你上哪儿找来了个这么有趣的家伙?」声音既沙哑又尖亢,竟是正要
发育长成、初初变声的少年喉音。

  只听金无求接口道:「他自称是侯爵府的七品典卫,近日全东海道最有名的
一位典卫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过是斗胆一猜,也不用什么根据,
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运气。」

  「猜得好极!」

  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气甚是嚣狂。

  耿照正想再提内元,略一吸气,腰腹间顿时剧痛难当。他本以为肋骨被钢圈
勒断了,勉强以一丝碧火真气暗走全身,内视筋脉,发现是适才用力过猛,拉伤
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几处穴道、推血过宫,这种程度的肌肉损伤转眼便能修复,
此际却偏偏动弹不得。

  少年挥散烟尘,露出一张朱唇白面、剑眉斜飞的尖长脸蛋来。

  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颈间喉结微凸,唇上渗出些许细软的须根,正是初
初发育的当儿;一身的锦袍玉带,足蹬粉底官靴、头戴双翅金冠,貉袖束腕,完
全是富户少爷的演武装束。

  少年虽生得极俊,然而面色极白、嘴唇极红,衬与上下两排又黑又翘的浓睫,
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他两手按着耿照腕间的钢圈,啧啧叹道:「乖乖!精钢
打造的手镣脚铐,整块青石雕成的石椅,还有以异域金钢石磨成的机簧……这都
差点给你毁了,你是哪来的怪物?」

  耿照正要开口,冷不防少年「啪、啪」两记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
来。他愕然抬头,却见少年的双眼满是恶意,那是种习于欺凌弱小、享受她们的
哀告惨嚎的卑劣习性。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睁大眼睛,笑意更甚,又抽了他两记耳光;耿照
「呸」的吐出一口血唾,少年及时侧首避过,正要反掌施暴,岂料耿照一记头锤,
清脆无比地撞上他的额头。少年痛得翻身栽倒,抱着头在地上连滚几圈,忽然一
跃而起,伸手往他裆间用力一抓!

  耿照被抓得几乎晕死过去,身子用力弹动几下,俯身荷荷喘息,口边淌出白
唾,浑身冷汗直流。少年出了恶气,得意拍手而起,笑顾身后冷冷注视一切的金
无求道:「原来他不是牯牛嘛!卵蛋还挺大的。」金无求面无表情,仿佛视而不
见。

  少年占尽上风,好不得意,注意力旋即被一旁的弦子所吸引,啧啧道:「好
美的姑娘啊!不知奶子摸起来怎样?」伸手往她襟里探去。

  弦子虽也身受钢圈紧束之苦,但她身板儿天生就薄,钢圈纵使合拢到底,离
她的腰肢仍有半寸的距离,倒是手腕脚踝都被箍得瘀青泛紫,甚至破皮流血。面
对少年的淫猥笑脸,以及一寸寸逼近的禄山之爪,她仍是面无表情,睁着一双澄
亮妙目回望着他。

  那平静无波的漠然令少年为之一愕。他曾欺凌、淫辱过许多女子,哭喊哀求
者有之,寻死觅活者有之,却从无一人如眼前这玉一般的美丽女郎,映月似的眸
光仿佛穿透了他。

  少年被看得一阵不自在,心想:「这女人是白痴么?怎地一点儿也不怕?」

  耿照好不容易回过神,咬牙道:「你……别碰……别碰她……」

  少年正觉无趣,嘻嘻一笑,转头涎着脸道:「大牯牛,你在临沣四处打听打
听,看我上官巧言是听人的多呢,还是不听人的多?」

  从金无求的态度,耿照已约略猜到这少年是此地的主人,却没想到竟是上官
夫人之子,勉强调匀呼吸,沉声道:「你……你父亲是本朝干将,威……威名震
动天下,你……你在府邸中设置这等害……害人的机关,不怕……不怕被天下人
耻笑?」

  那上官巧言突然狂笑起来,目露凶光,也不管弦子的奶脯了,双手扬起、左
右开弓,连打了耿照十余记耳光,打得他口鼻溢血,点点滴滴落在靴前。

  「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哪,大牯牛。」上官巧言狞笑道:「你坐的这把椅子,
乃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光是设计蓝图,便价值千金哪!更别提完完
整整打造出来,须花费多少银钱心血了。本少爷给起了个名儿,就叫」吸魂功座
「,你千万别以为是锁人的精钢捕兽夹而已,这椅中的支架机簧,全按人体运功
时的肌肉骨骼之用,反向而为。

  「一旦四肢腹部被锁,你运功的力道就会被椅中暗藏的支架活门抵销,运十
成功力,实际用出不过三两成,生生累死你个王八羔子!哈哈哈哈……」

  (难怪……难怪机括运作的声音如此耳熟。)

  耿照不禁暗自苦笑:「我虽不识逄宫,却与他的机关忒有缘。价值千金的设
计蓝图,这都碰上第二回啦。」

  却听上官巧言续道:「……你若不能破解」吸魂功座「之妙,就算震歪了扶
手椅脚,椅子却永远都不会坏——因为你出的力,绝大部分都用在支持椅子的骨
架结构。越是用力挣扎,这」吸魂功座「便越是牢固。」

  一阵温甜香风卷帘而出,来人腻声笑道:「上官巧言,你这般饶舌,还有什
么不能说给人听的?这」吸魂功座「的奥妙被你透露一空,不怕人借机逃跑么?
快快将人解下,找个地牢囚起来是正经。」

  耿照毋须抬头,也知来的是谁。

  上乖巧言剑眉一挑,叉腰回头:「符姑娘知道这两位是谁么?」

  掀帘而出的美艳少妇,正是驾着马车入庄的符赤锦。她娇声笑道:「这位典
卫耿大人呢,是你家主人眼下最想要的人,你敢打他,只怕主人还舍不得。至于
这位弦子姑娘,则是漱宗主跟前的红人,主人第一眼便看上了她;你哪只手敢碰
她一碰,趁早自个儿剁了,也好替主人省事。」

  耿照听得浑身一震:「主人……这里果然是岳宸风的据点!这……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上官夫人教养良好、刚毅朴实,怎么她的儿子却甘愿供岳宸风差遣,
如此败坏家声?实在令他百思不解。

  上官巧言「喔」的一声,陪笑道:「符姑娘说得是。这样说来,我这回可立
了大功啦!感谢符姑娘指点。」虽说如此,却不忙着处置耿、弦二人,随手捧了
几上的茶点回到居间的主位之上,屈着一脚半倚半坐,大啖糕饼。

  「来,符姑娘也坐。」

  他一指对面的另一排太师椅,拈起一块香榧酥放入口中,随手拍去饼屑,笑
道:「可怜这俩呆子,以为我会在茶点里掺毒,殊不知机关却设在椅中,这茶和
点心却是大大的美味可口。」命金无求将另一张几上的香茗挪来,殷勤招呼符赤
锦享用,眉开眼笑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年少稚气。

  符赤锦看了他一眼,抿嘴微笑,款摆葫腰怡然落座,端起盖杯轻啜一口,点
头赞道:「这甜茶好香!」

  上官巧言笑道:「冲了桂圆蜜的,自是香甜。」

  符赤锦娇娇地瞟他一眼,哼道:「你家里边没大人啦?镇日都吃这些个东西。」

  上官巧言耸肩一笑。

  「没法子,主人信任我哩。偌大的五绝庄都交给我来打理,不吃得好些、脑
子警醒些,如何能看紧门户?」笑着笑着,忽然转过一张冷脸,阴恻恻道:「说
到这个,符姑娘可知主人曾交代,没他的吩咐,此间谁也不许自来——包括符姑
娘在内?」

  符赤锦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是谁?他——」忽听「铮铮」机括转动,椅中
的钢圈弹出,将她的手脚四肢、连同那一把软陷葫腰箍束起来,再也动弹不得。

  「上官巧言!你做什么?」

  「对不住啊,符姑娘。」少年悠然品尝糕点,微笑道:「你也是不请自来之
人,我可信不过你。就按你所说,赶紧将人解下捆好,找个地牢囚起来是正经。」

  符赤锦怒极反笑:「你不知我是什么人么?当心我在主人面前参你一本!」

  上官巧言星目一瞇,涎着脸摇头:「符姑娘,我是小孩儿,不懂这些的。有
什么话,麻烦你同主人说罢。」一拍椅座,机关飞快转动,三人座下忽然出现一
个大坑,三把椅子「唰!」垂直滑落!

  耿照正缓缓运功疗伤,突然身子一空,滑过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
椅座「笃」的一声坠落地面,竟已置身在一处湿冷幽暗的地牢之中。他还牢牢被
锁在椅子上,周围的景物却在瞬息间全然改换,自然又是出自逄宫的巧妙设计。

  头顶上的机关盖子尚未闭起,一条人影探过头来,遮住了射入地牢的些许残
光。上官巧言的声音远远传来:「符姑娘,你就在里头休息一会儿。待主人回来,
把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自会放你出来。」

  符赤锦抬头怒道:「上官巧言,你犯下大错啦!我与主人何等亲密,要是让
他回来看见我这样子,你猜是谁会倒霉?」上官巧言道:「自然是你。你无故前
来,还引了外敌到五绝庄,主人不会再信你。」

  符赤锦冷笑:「你懂什么?主人是不是抓了漱家的丫头,藏在庄里?你以为
他为何不敢让我知道?」此言一出,陷阱上方一片寂然。

  符赤锦心想:「侥幸!若留守的非是上官巧言,此计直是无用武之地。」悠
然续道:「上官巧言,你年纪虽小,睡过的女人也不少了,知不知道女人喝起醋
来,连性命都不要?主人不敢让我知道,可我偏知道了,他回来自要给我一个交
代。你把我关在地牢里,主人是要夸你一句」做得好「呢,还是拧了你的脑袋向
我赔罪?」

  她听上官巧言始终沉默,腹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扬声道:「你逮
到耿照,可以是大功一件,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我若将主人服侍好了,床笫间浓
情蜜意,主人一高兴,你这便是功;我若与主人哭诉委屈,说你如何辱我,等不
到主人论功,你便要赔上脑袋与我封口。」

  过不多时,机括声又再度响起,符赤锦顿觉四肢一松,腰间钢箍解开,连忙
起身揉揉手腕脚踝。

  地牢的厚铁门长长地「咿呀」一声,昏黄的炬焰流光登时倾入,上官巧言一
手执火,另一手却擎着一柄脱鞘长剑,青白俊俏的面孔背光而立,做了个「请」
的动作。

  「符姑娘,请恕上官不敢空手与姑娘相对。我让金总管整理了一间雅致的僻
室,权请姑娘移驾歇息,静待主人回转,再行处置。」

  「算你识相!是了,我想看漱琼飞那小花娘一眼,瞧瞧她的模样,行不?」

  「这……」上官巧言微露迟疑,见她俏脸一沉,陪笑道:「符姑娘要见,那
还有什么问题?只是钥匙在主人身上,姑娘去了,也只能隔着窗看两眼,这也无
妨么?」

  「无妨!那丫头平素飞扬跋扈,与姑奶奶的梁子可大啦,我正要瞧瞧她落难
的丑态。」

  符赤锦嫣然一笑,扭腰款摆而出,腴润有致的背影随着炬焰行出黑暗,浑圆
如梨的雪臀裹在紧绷的下裳里,行走间两脚交错,绷出诱人的大腿曲线。沉重的
铁门再度闭起;幽暗之中,只余一抹淡淡的乳温香泽,带着些许潮汗,久久萦绕
不去。

  第五三折鹊巢鸠据,虚室开椟

  视线一黑,耿照索性闭目凝神,神识遁入虚空之境,全身的碧火真气循环自
在,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调匀内息,回复元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一口浊
气,只觉精力饱满,先前的疲惫虚脱一扫而空,忽听几声清脆的「喀搭」轻响,
却是自身旁传来,转头倾耳:「弦子姑娘?」

  喀啦一声,耳畔掠过一丝风凉,弦子举起右手活动几下,继续专心应付左手
的钢镣。

  「再等一下,一会儿替你解开。」她口里咬着一根簪钗似的细长钢针,脑后
以粉绸扎成马尾的乌浓发束垂落胸前,露出一段白皙雪润的纤细鹅颈,在幽暗中
竟微泛光华,分外耀眼。

  原来她右腕的皮制臂鞲中设有暗鞘,藏着一长一短、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
坠入地牢之后,她趁着四下无人,以手指钩出曲针撬开镣锁。这开锁的技能与工
具潜行都中人人皆备,弦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逄宫设计的「吸魂功座」固然巧
妙,但在她心无旁骛之下,不到半刻便撬开了钢锁的机括。

  没想到弦子竟有这等巧妙的翦绺(注)活儿,耿照既惊又喜,只可惜地牢光
线微弱,四下幽暗不明,不然还真想观摩一下,开开眼界。正自睁眼探头,蓦地
心尖一阵微悚,先天胎息骤生感应,低声道:「有人来啦!」

  弦子一怔:「没听见。」兀自喀搭喀搭地转动钢针。

  耿照急道:「是真的!有两……不,是三个人!」不一会儿工夫,脚步声由
上而下一路盘绕,静止在厚重的地牢铁门前;锁孔中一阵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尖
响,火光随着一霎变宽的门缝透入。

  耿照瞇眼转头,朦胧中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举火而入,身形模样无比熟悉,
正是上官夫人与五绝庄大小姐上官妙语。

  母女俩合擎一炬,身后的第二把火却停在门边,执焰之人身量不高,生得肩
阔腰窄、臂矫如猿,一身布衫草鞋,蓬乱的额发难掩惺忪睡眼,竟是在丘下骑牛
读书的那名少年。

  耿照习惯了松枝火把的光芒,目光与少年一对,沉声道:「原来,你也是五
绝庄之人!」少年耸了耸肩,仍是瞇着一双迷蒙大眼,动作虽似流水随心,却未
予人轻佻之感,只觉没什么敌意。

  上官夫人回头道:「何患子,你先上去。一会儿时间到了,再下来接我。」

  被唤作「何患子」的少年面露难色,上官夫人之女上官妙语却圆睁杏眼,咬
牙冷笑:「我母女俩手无寸铁,你还怕我们劫了人去?」上官夫人一扯她的衣袖,
低声喝止:「好了!别为难他。」径对何患子道:「你上去罢。我母女二人不会
使你难做的,你该清楚。」言罢拂袖转身,不再说话,虽着粗布衣裳,却自有一
股将军夫人威仪,凛然不容侵犯。

  那少年何患子神色漠然,微微躬身一揖,低头退出地牢,随手将铁门带上。

  这回,他一路盘旋而上的脚步声倒是清晰可闻,仿佛刻意为之。上官夫人竖
起耳朵,直听他走远之后,才让女儿将火炬插上石墙,趋前观视二人身上的伤痕。
弦子在那「吸魂功座」坐得端正,右腕处的钢镣看似原封不动、完好如初,让耿
照几乎误以为方才钢针开锁一事,纯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弦子却冷冰冰的,也不来搭理他,索性别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耿照微
微一怔,不禁失笑,暗忖:「说她不通世务也不太对。到了紧要关头,倒是机灵
得很,一点儿也不胡涂。」

  上官夫人整肃仪容,冲他敛衽施礼,低道:「没想妾身一时胡涂,连累了二
位,还请二位恕罪。」耿照动弹不得,急道:「夫人快快请起!折煞我二人啦。」
见上官夫人拜了几拜,才由一旁上官妙语搀起。

  那上官妙语瞥了他二人一眼,小声道:「我阿娘都拼命暗示你们别进来啦,
偏生自投罗网!」上官夫人回头责备:「别胡说!没规矩。那金无求老奸巨猾,
两位大人既无防备,怎知有诈?」她吐了吐舌头,低头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大
眼睛低溜溜地一转,可没半点服气。

  耿照忍不住问:「夫人,那位符姓的姑娘与」八荒刀铭「岳宸风素有勾结,
乃邪派七玄中人。我听令公子说什么」主人「……莫非,现今的五绝庄也听从那
岳宸风的号令?」

  上官妙语抢白道:「你不知道就别胡说!那人不是我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哥
哥,他……他是假的!」

  「好啦,你少说两句。」上官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两位也知道岳宸风,
要说便容易多啦。人所皆知,五绝庄五位当家都是中兴军出身,退隐时年事已高,
妻子若非本地少女,便是相从于战乱之中;在此经营数年,五位当家接连辞世,
除了小女是先夫的遗腹之外,公孙、何、李、漆雕等四家都来不及怀上孩子,一
时之间人丁单薄,堂上便只五名寡妇、一个奶娃,还有一位随将军们退下来的管
家。」

  老夫少妻,这也是可以想见之事。听到「管家」二字,耿照心中浮现那张浑
无表情、宛若狐狼般的青白面孔,脱口道:「是金无求么?」

  「正是。」

  上官夫人神色一黯,标致的琥珀色面孔倏地僵冷,深吸几口调匀气息,这才
恢复平静,继续道:「家父原是本地仕绅,在临沣县东很有人望。朝廷将本县东
边的几百户人家封给先夫等为食邑,乡绅、农户多有不豫;先夫逝世之初,我娘
家那厢多少顾着情分,安安分份没甚作为;过得几年,见小女日渐长大,怕我们
结上一门有力的亲家,便联合起来向臬台司衙门请愿,欲收还地籍,各归地主佃
户。

  「其时,慕容柔入主东海,着意拿先帝爷分封的功臣宿将开刀,一时风雨飘
摇,我们五个妇人家困坐庄里,惶惶不可终日。里边儿是夫家的祖宗牌位,外边
儿却是娘家的父兄母舅,左右为难,生怕一觉醒来家业化为乌有,此生不知还能
依靠谁。」

  这样的无助,耿照能深深体会。

  即使在王化四镇,只要一出中兴军眷的村落,便是孩童也会受到本地人的排
挤敌视,认为他们占了故乡的土地,是外来的不速之客。因此龙口村的孩子都很
团结,经常联合起来与外村的孩子打架,他与葛五义的同村之谊,便是这样你赞
一块石头、我偷踹他一脚,彼此拉拔着培养出来的。

  五绝庄位于全是东海本地人的临沣县,除了随五位将军退下来的些许亲兵,
院墙之外俱是充满敌意的当地土人,直如孤岛。上官处仁等在世时,尚能挟着余
威收租使役、强娶当地仕绅的妙龄女儿;一旦身故,积怨爆发再难遏抑。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带了个男童上门,说那孩子叫适君喻,自称是公孙夫
人的侄儿。

  五绝庄诸夫人中,只有公孙夫人适氏非是东海本地出身。

  适家本是白玉京望族,适大人累官至礼部侍郎,是堂堂正四品的京官儿。城
破之日,适家小姐与家人失散,被公孙使义所救,两人一路逃到东海,而后更以
身相许,从了公孙使义。

  「适家姊姊一见那孩子,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是我兄长的孩子没错,
生得……生得与我哥哥小时一模一样!「姑侄俩抱头痛哭,我们几个姊妹也跟着
红了眼眶。」

  从此,那两人便在五绝庄住下。公孙夫人极是疼爱那名唤「适君喻」的男童,
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心中有了寄托,渐渐不再夜中独坐,或自绣枕泪湿之
间惶然醒转,又睁眼直到天明。

  「有一天,适家姊姊慎重地召集了四府姊妹,当众宣布,要收适君喻为义子。」
上官夫人低道:「起初所有人都反对,但她一反平日的柔弱娇软,厉声道:」五
绝庄若无子息,朝廷随时要将食邑撤回,谁能抗诘?现今是国家初建,律令草草,
可知在前朝,三等侯府若无合格之人袭爵,身故之日,门第便等同庶民?「

  「我们都吓傻了,从没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的说话,当时我隐约觉得不对,
却没敢直说,只劝道:」侄儿虽亲,到底不是姊姊所出。万一……「

  「她冷冷截断话头,肃然道:」妹子,妙语是你的女儿,将来却要嫁人的。
她嫁了谁,上官家便是谁的,赵钱孙李也好,周吴郑王也罢,家祠之内,未必能
有一角给上官家的祖宗牌位。「

  「后来众姊妹一想,也觉有理。说也奇怪,自从适君喻那小娃娃入庄后,原
本闹得沸沸汤汤的请愿上诉,居然自动平息;渐渐乡人也不再与五绝庄往来,我
几次派人捎信往娘家,父亲与兄长却避不见面,久而久之众姊妹也乐得闭门谢客,
不再为外事烦心。

  「适家姊姊自从得了义子,气色益发娇润动人,神采奕奕,仿佛变了个人似
的,开始妆红抹艳,不再愁眉苦脸。姊妹们以为她是心有慰藉,也不以为意;过
不久,李夫人吴氏也说要收螟蛉子,那人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小孩来,说是李知命
将军在西山道的远亲,取名」李远之「,李夫人居然欢天喜地的接受了,一般的
不听人说。

  「后来,漆雕、何两家夫人接连收了义子,却都是本地人氏,血脉与漆雕信
之、何遵礼两位将军丝毫扯不上关系。

  「我看不过去,好心提醒道:」各位姊姊,现今五绝庄的家业已无人觊觎,
若要收养义子,何不着人返回家乡打听,找些关系近的才好。「不料诸位姊姊只
是冷冷看了我一眼,道:」你有女儿,自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渐渐我开始感觉,
自己无形中已被摒除在外。她们经常私下聚会,还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彼此嘻
笑,却不再与我说心里话。」

  耿照听得一凛,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夫人,刚才那位何患子……」

  上官夫人点头。

  「便是何夫人姚氏的义子。他父母我都识得,是我幼年时乡里间的玩伴。何
患子入庄时才三岁多,」患子「是小名儿,据说他出生之时连一声也没哭,家人
以为是天生的哑巴,才管叫」患子「。」

  耿照沉吟片刻,思绪如水银泄地般奔流蔓延,心想这一切绝非巧合,而是有
心之人精密策划的结果,而且所用的手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灵光一闪,抬头
问:「上官夫人,请恕我冒昧。敢问公孙、漆雕、何、李等四位夫人,是否在收
了义子的三两年之内,便相继过世;死前体力衰竭,缠绵病榻许久,周身却无任
何可疑的内外伤,也验不出毒物的反应?」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夫人错愕道:「典卫大人是如何知晓?当……当真如此!大人所说,便
如亲见。」

  「我已知是何人所为。」耿照叹道:「四位夫人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人以
采阴补阳的邪术掏空了身子,以致衰竭而死。夫人适才说公孙夫人收养那适君喻
之后,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多半是从那时起,便与那人私通。

  「这一切,都是带着适君喻登门认亲的那人所谋划。若我所料无差,那人便
是如今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上官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些年来,总算有人知道五绝庄的冤屈
啦。当时若有典卫大人这般慧眼,兴许不致到如许田地。」

  耿照摇头道:「夫人切莫这样说。那人在别处也有过相同的劣行,一样是处
心积虑,占夺他人的祖宗基业。在下碰巧得闻,才有此猜想。」忽觉岳宸风就像
是一头恶鸠,不事筑巢,专去侵占其他禽鸟的窝巢,悍然啄食巢里的鸟蛋摄取营
养,以图己身的壮大。

  对虎王祠岳家是如此,对五帝窟如此,对五绝庄亦是如此。而从上官妙语、
何患子的年岁上推算,这几桩阴谋进行的时机似有重迭。

  「上官夫人,」耿照提出心中的疑问:「岳宸风第一次带适君喻登门之时,
大约待了多久?期间可曾离开?」

  「约莫半年罢。」上官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此后便来来去去,每次至
多只待一、两个月。最初我并未疑心是他搞鬼,也是因为他在庄里的时间并不长,
怎么都想不到他身上去。」

  ——这样便说得通了。

  当时岳宸风的身分,还是阿傻两兄弟的义兄,曾经拿了几车的财货当本金,
说是南下省亲,顺便做生意,后来还带回了明栈雪;想来便是那次南下之行,他
向五绝庄伸出了魔爪,借机登门入室,将五府的寡妇们连同偌大庄园基业化为禁
脔。至于他对五帝窟出手,至少是紫度神掌的雷劲大成之后的事,时间上要晚于
虎王祠、五绝庄。

  (这人……真是可怕!)

  该说他是擅于钻营,还是擅于隐忍?观其埋线布局、待时机成熟才一一收割
的行事风格,无不是花费数年光景潜伏等待,期间甚至交互布线,不急不缓,要
是换了其他歹人,当下看不见的利益便无意追逐,更遑论先投资几年的成本,慢
慢等它萌芽茁壮?

  难怪以漱玉节之多智、薛百螣之悍勇,五岛之内多有豪杰,仍不得不屈服在
岳宸风的淫威下。若无过人的心机城府,他便不是今日的岳宸风了。

  「夫人最初怀疑之人,莫非是金无求?」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官夫人咬牙道:「先夫待他恩义备至,那厮却
恩将仇报,与岳宸风同流合污。当时庄中仆役还未全换,我多次派亲信出外求救,
都被那狼心狗肺的金无求破坏。后来听说岳宸风做了慕容柔的幕宾,连朝廷这条
路也没得走了,我们才死了这条心。」

  岳宸风手段厉害,却非是施恩大方的人。耿照蹙眉道:「究竟岳宸风给了他
什么好处,才能令一名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离开行伍后仍不离不弃的沙场老兵变
节,甘做走狗,反来欺凌旧主?莫非……金无求有什么把柄,又或有亲人儿女在
他手里?」

  上官夫人淡淡一笑,线条姣好的纤细下颔一绷,无声咬紧牙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岳宸风用整座五绝庄,终于买通了五绝庄的总管。」

  「什么?」

  耿照闻言微怔,一旁沉默已久的上官妙语却猛然抬头,杏目圆睁,咬牙恨道:
「那个上官巧言,就是金无求的亲生儿子!岳宸风教那厮冒顶了我家的门第!」

                ◇◇◇

  半刻的时间倏忽而过,上官夫人约略提了一下庄中现况、屋舍分布等,其余
都难以细谈。

  五绝庄的食邑本不算少,这几年在金无求的经营之下仓廪颇丰,庄里养了几
拨武装人马,只是近日都派出去了,才显得空空荡荡。

  岳宸风让金无求的儿子成为上官家义子,凭空造出一名「上官巧言」,交换
的条件就是对上官夫人母女秋毫无犯,每月供白米一袋,有僻室栖身,其余的副
食菜蔬还须母女俩自行栽种,多的再与附近乡人交换些日用;日子尽管清苦,比
起被硬生生采补至死的四府夫人,已不知幸运多少倍。

  「何患子那孩子本性不坏,我会想办法说动他,放二位出去。」

  耿照心想:「你若知我的身分,便明白此事绝无可能。」摇头道:「夫人!
我二人是无名小卒,何德何能,不值得夫人甘冒奇险。」

  上官夫人激动起来,咬牙道:「不!乡里间流传,此次三乘论法大会,朝廷
不但派遣琉璃佛子前来,连皇后娘娘的凤驾也将亲临东海。

  「贵城独孤城主是圣上至亲,恩宠有加,全东海唯有他不惧慕容柔的权势。
二位须将五绝庄的冤情上禀城主,请皇后娘娘为上官、公孙等五家作主,如此,
我纵死无憾!」

  耿照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唯恐她真去拼命,低声道:「夫人勿忧,我自有
脱身之法。今晚请夫人与小姐闭门不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如此贵庄
的冤情才有机会水落石出。」

  上官夫人半信半疑,铁门上忽传几声轻响,门缝拉开一线。

  「夫人,时间到了。」何患子的嗓音沙哑而紧绷,显示他所冒的险已至极限。

  上官夫人回望了耿照一眼,他冲她微微颔首,澄亮宁定的眸光似鼓舞了妇人。

  铁门重新锁上,始终默默无语的弦子飞快夹出钢针,借着壁上火炬光芒,三
两下便将镣铐打开,从「吸魂功座」上一跃而起,活动四肢关节。她正要替耿照
开锁,耿照摇头道:「不妨!你去研究那门上之锁,看看有无法子打开。我适才
说了,我自有方法脱身。」

  弦子微一犹豫,更无二话,转身专心应付那门上的锁孔。

  耿照经过一轮休息,精神饱满,缓缓沉腰松胯运动内功,果然身下座椅「格
格」几声,虽是一阵轻晃,那晃动却巧妙地将加诸于椅身的力道导向支点结构。
整张椅子的衔接处便如绞紧的毛巾,椅上之人越是用力,结构便锁得越牢;多余
的力量则被导入椅脚,散于地面,想以大力一次震散结构亦是不能。

  「好厉害的机关!四明极府的」数圣「逄宫,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心中暗赞,当日在城中目睹「响屧凌波」之妙,以为不过是奇淫机巧罢了,
直到此刻才是诚心佩服;若非是对人体的肌肉骨骼、内气运行有着极精深的研究,
任凭再巧的手艺、再高的机关术,也造不出这样一把椅子来。

  弦子对那锁孔试了几种不同的解法,却无一生效,非是工具、技术不行,而
是牢门之锁造得怪异,与潜行都所钻研的开锁术大相径庭;宝刀虽好,却万万装
不进剑鞘里,非战之罪也。

  她拭了拭额汗,见松枝即将燃尽,回头道:「这门打不开!我先替你开锁。」

  耿照低喝道:「不必!你别过来,退开些!」沉声一喝,鼓劲而出,忽听椅
上一阵炒豆似的劈啪细响,所有的关节接点一齐爆开,钢镣、腹箍等从根部连接
处弹迸开来,也用不着开锁了。

  他朗声一笑,霍然起身,那专锁内家高手、价值千金的「吸魂功座」在他身
后倏然坍塌,眨眼间解裂成一个个的零件,在地上散迭成垒;每个零件均是通体
完好,唯衔接处扭曲粉碎,无一例外。

  饶是弦子平日心湖如镜、冷若冰霜,此际也不禁睁大美眸,奇道:「你……
你是如何办到的?」

  耿照活动活动手腕脚踝,耸肩笑道:「这要多谢上官巧言啦。若无他的大嘴
巴帮忙,我也想不出办法来。」

  原来他试出了吸魂功座的原理,便运起至柔的「白拂手」劲力,待吸魂座按
他周身的筋骨运作化消劲力,再逆运至阳至刚的「跋折罗手」功劲,瞬间劲力、
走向全然相反;机簧再巧,毕竟是死物,陡地被两股劲力猛然拉扯,相对脆弱的
衔接点顿时崩坏。

  能做到这点,除了有碧火功源源不绝的内力,更须「薜荔鬼手」这等有刚有
柔、兼容并蓄的功法,否则纵使劲力能分阴阳,发于其外却仍是同一套肌肉筋骨
的运用之法,一样骗不过吸魂功座的巧妙机关。

  若缚在椅上的是内力极阳的「鬼王」阴宿冥,又或是未练薜荔鬼手之前、一
身至阴邪功的「狼首」聂冥途,纵使两人均是一流高手,依旧无以脱困。

  ——逄宫的设计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杰作,不幸的只是遇上了身负「火碧丹
绝」与「薜荔鬼手」两大奇功的少年耿照而已。

  弦子静静听他说完,蹙眉道:「世上竟有这样的功夫?」

  耿照笑道:「真的有啊。你若想学,有机会我再教你。」

  弦子想了一想,认真点头。

  「好。」

  壁上的松枝火把焰光渐弱,明明灭灭一阵,发出剧烈的「劈啪」声响。耿照
为争取时间,忙解下腰畔的神术刀,以刀柄敲击石壁,斗室里回荡着时而闷钝、
时而空洞的奇异声响。

  「你在做什么?」

  弦子来到他身后,冷眼旁观片刻,双手抱胸,微歪着秀颈问。

  「我在找」甬「。」耿照手里不停,口中解释:「刀剑须时时点油保养,因
此护手、握柄,甚至握柄末端的环、鼻等等,都是可以拆解下来的;这些可以自
由拆卸的机构,在我们这一派的铸剑活儿里管叫」甬「,即」活动的机关通道
「之意。

  「大型的机关也是这样。活门、掀板、擒纵机括,时不时要上油保养,又或
维修清理,机关师会留一处方便进出的通道,免得机关用了几次便不能用了,谁
还肯花钱制造?」一指身后壁上:「你看见火把了没?」

  「嗯。」

  「焰火晃摇,代表有风口。这囚室不大,按理通风口至多三寸见方,不会有
这么大的风;我们关了许久,适才上官夫人母女在时,这儿最多有五个人、两支
火把,却丝毫不觉气闷,可见通风良好。我怀疑风口与」甬「是做在一起的。」

  他敲击片刻,喜道:「是这儿了!」以神术刀插入砖隙,热刀切牛油似的顺
着四边划上几匝,砌墙的灰粉簌簌而落。

  他平举刀刃,运劲一送,神术刀「噗」的一声直没入柄;沿砖隙如法炮制,
不久便将几块石砖的接缝戳穿,双掌一轰,厚逾四寸的青石砖向后塌陷,露出个
黑黝黝的洞来,一股潮湿阴凉、隐带霉味的大风扑刮而入,几乎将炬焰吹熄。

  弦子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耸肩笑道:「你刚才开锁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应
该也是这样。走罢!」擎下火把,伸入墙洞,以免有什么瘴厉毒气。

  那甬道的宽度不过三尺,只容一人匍匐前进。耿照率先进入,顶着一整片的
齿轮连杆爬过一人来长的狭小空间,来到一处宽阔的砌石天井。天井四面都有墙
梯,两人爬上梯去,才发现置身于一间无窗的小砖房里,三面墙上有大大小小的
拉杆铁掣,下头写着「开」、「闭」、「停」、「升」等字样。

  推开门缝一瞧,这间独立砖房的位置正在大堂之后。适才金无求退至后进,
「吸魂功座」便即发动,显是由此地所控制。

  「看来,这便是全庄的机关中枢了。」

  「我要去救人。」弦子回望着他:「你呢?」

  耿照打量墙上的拉杆字条,想起爬上天井时,明明四面墙都有梯子,都留了
维护机关用的「甬」,按理应有四处机关才是,怎地却只有三面墙有控制杆?微
一思索,登时省悟,对弦子道:「我们不出去!要去的地方在下头!」不由分说,
拉着弦子缒下天井,从不设拉杆的那处甬口爬了进去。弦子毫无反抗,柔软凉滑
的柔荑任他拉着,随他爬入甬道之中,乖顺得活像是一只美丽的细瓷娃娃,足见
对他的信任。

  耿照心中感动,暗忖:「我与她相识不久,还曾冒犯过她的身子,难得她如
此坦率无疑。」忽觉心如白纸的弦子其实很好相处,只要光明坦然、直来直往即
可,有什么就说什么,毋须考虑繁琐的人情世故,反倒自在。

  甬道比先前那条长得多,尽头处天地一宽,却布满复杂的机件齿轮,要觅空
间置放手脚大是不易。

  耿照勉强把自己「塞」了进去,弦子索性趴在甬道里,双臂交迭撑住胸口,
探头道:「如果上头那个齿轮转动起来,会不会把你的头轧掉?」

  「会!」耿照哭笑不得,胸中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道:「万一它动
起来了,麻烦你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好。」

  不与她缠夹,耿照抬头四望,片刻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将手中的
火折子凑近几处机件结构,一边对弦子解释:「这不是一般咬合开关的擒纵结构,
而是十分复杂的套筒与活塞,利用水力来举物,可以拉起数百斤重的铁石门扉。

  「庄中有三处机关可由砖房壁上的拉杆来操纵,独独此处不能,代表这机关
不能由外头控制,连金无求、上官巧言也不例外。上官夫人说岳宸风的居停在庄
中东侧,这甬道刚好也是东向;机关若是用来控制密门的开启,则这面墙后,便
是岳宸风房里的密室!」

  但密门既是以水力开启,墙后也可能是加压用的液室。一旦劈开墙壁水涌而
入,两个人便只有活活溺死一途。

  耿照回头凝视弦子,正色道:「弦子姑娘,我所知的机关原理,最多便只有
这样了,无法判断墙后是密室还是水井。你不用随我冒险,先退出去罢。」

  弦子摇头。

  「先劈膝下,水来了我们再一起走。」

  耿照想想也是,拔出神术刀一斫,「铿!」火花飞溅,削下大片石屑。那神
术刀不仅锋锐无匹,刀背又十分厚重,拿来当作斧头原也使得,砍劈石墙亦极称
手,不用担心刀口卷曲,又或刀板断折。

  耿照劈了几下,一不小心砍断一根连杆,头上的齿轮转动起来,眼看便要碾
过他的脑袋,忽听得一声激越的金铁交鸣,弦子及时拔出灵蛇古剑一绞,卡住了
齿轮。

  「快点!」

  她双手握住刀柄,手背的指节绷得青白,细直的手臂微微颤抖。

  因为弦子的身体挡住了甬道,耿照已无退路,只好运起十成功力,发了疯似
的一轮猛砍,砍得火花喷溅、石屑纷飞,心中暗祷:「墙后千万不要是水井,否
则进退无路,左右是个死!」见弦子咬紧银牙,兀自不敢放手,轮轴却开始「咿
——呀——」的前后微晃,他奋起余力、肩头往残壁处一撞,「哗啦!」石碎尘
飞,整个人摔入一处干燥的空间里;几乎在同时,弦子抽回古剑,齿轮轰隆隆轧
过原处,她低头一避,连人带刀缩回了甬道之中。

  连杆已断,其余的机括并未随之连动,那巨大的齿轮空转几下,才又慢慢静
止。

  撞开的墙洞里烟尘渐息,两只靴尖还伸在洞外,隐约可见洞里火光摇曳。弦
子还刀于鞘,探出一张清丽冷艳的俏脸,一本正经的问:「喂,里边有水么?」

  耿照的靴尖动了一下,传出「呸呸」的吐唾声。

  「没有!你有的话拿点儿给我,我想漱漱口。」

  弦子爬下甬道,推搪着他的靴子直往后缩,一路钻进密室。

  那密室比天井上的砖房大不了多少,耿照抹去一头一脸的粉尘,以火折点亮
了四壁的油灯盏,赫见居间的石台置着一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扁匣,正
是自己当日遗失之物。

  (太好了!赤眼……我终于找回赤眼啦!)

  至宝失而复得,他伸出微颤的双手捧起琴匣,仔细检查一番,见匣上的锁头
完好如初,匣背的铰炼也未受损伤,旋即会意:「岳宸风要将赤眼呈给镇东将军,
据说那慕容柔心细如发、锱铢必较,若非是原封不动地献给他,不定要惹什么麻
烦。」暗自庆幸慕容柔忒难相处,才使岳宸风投鼠忌器,格外小心。

  若非如此,若教他明白了赤眼刀的异能,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美女受害。如
水月停轩、天罗香等专收女子的正邪派门,岂非都成了他眼中的娇美腴肉?

  他将木匣负起,小心系好皮革系带,只可惜到处都没见修老爷子的那柄宝刀
明月环。正四下打量着,忽见弦子怔在当场,目光紧盯着角落里的一物。耿照执
火折趋前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竖起一根黑黝黝的四角方柱,似是精钢所铸,柱顶托着一只约一尺立
方的金盒子——说是「盒子」也不太对,那物事虽是立方体,每一条边线却都是
圆弧形,通体似方似圆,既像一只盒子,又有几分圆球的模样,总之十分怪异。
金盒子的每一面都被切割成横七行、竖七行,共四十九个小小的凸起,每块浮凸
之上刻有小小的花纹,似图似字,恐怕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

  然而,最怪异的非是此物的外型,而是它无时无刻不在「转动」。毋须以双
手触碰,也没有兽力或水力推动,仅仅是被一根钢柱托着的圆弧状金盒子,六个
面上的凸起浮雕不断自行滑转;有时纵向转动,有时又改为横向,宛如活物一般。

  耿照曾听七叔提过,以簧片绞紧机括之后,可以借着簧片所释放的力道,驱
动些木偶竹雀之类的小玩意。但他足足观察了金盒一刻有余,发现它的转动几乎
是定速恒常,不像簧片力有尽时;转动亦无机簧绞扭的声响,极其安静,仿佛榫
接处悬在空中一般。

  也不知呆望了多久,耿照蓦然醒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脱口问
道:「这……便是」亿劫冥表「,是不是?里头贮装的,便是被岳宸风抢走的」
天雷涎「么?」

  弦子神情恍惚,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片刻回过神来,兔儿似的
雪白贝齿一咬樱唇,低声道:「是」亿劫冥表「没错。」耿照忍不住走上前,心
想:「难怪宗主说我一见便能识得,果真是好奇妙的机关!」不敢伸手去碰,转
头问道:「这……能用手碰么?」

  「不知道。」弦子清亮的眸中掠过一丝迷惘:「我以前没碰过。我……我不
能碰。」

  耿照大感头痛,绕着钢柱转了一圈,沉吟道:「要不,我们把盒子打开,带
走里头的天雷涎就好。反正带着忒大的金盒子,哪儿都去不了。」

  他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装着赤眼的乌木匣虽也不小,但琴匣是常见之物,
勉强还说得过去;一尺立方、既方又圆,还会自行转动的黄金盒子,要带着到处
跑却是难度极高的事。「亿劫冥表」纵使珍奇难得,毕竟不如盒中的涎索紧要,
两相权衡,自应舍椟就珠。

  岂料弦子却摇头道:「不可能打得开。自有」亿劫冥表「以来,从没有人打
开来过。」耿照一怔,又道:「那当时岳宸风如何将」亿劫冥表「带离五岛?」

  「他威胁要毁去盒里的东西。」

  「那盒子就是可以毁去的了。」耿照抽出神术刀,本想对准盒面上的一条接
榫缝隙,谁知那缝隙转得几转,突然又变成横向转动。他一连换了几处瞄准,却
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弦子闪身一拦,以灵蛇古剑架住刀口,叱道:「不行!会伤到里边的东西!」

  耿照急道:「天雷涎刀枪不入,宗主说连拉都拉都拉不断,怎会……」忽然
明白过来,放下神术,凝着她的双眼正色道:「」亿劫冥表「里装的,不是天雷
涎,对不对?宗主骗我的。」

  弦子默然,俏美的小脸微微涨红,护卫金盒的姿态却丝毫不让。

  耿照还刀入鞘,点头道:「没关系,我不会硬来的,你别担心。你有你的立
场,既是宗主的交代,你不能说的就不用对我说,我不怪你。」弦子也收起了灵
蛇古剑,片刻才道:「盒里装的,叫」化骊珠「。」

  「原来如此。」耿照沉吟道:「既然盒子打不开,当时岳宸风要如何威胁帝
窟众人?就算他一刀毁了这」亿劫冥表「,也未必会将盒内所盛的化骊珠一并毁
去。珠与盒子既然如此重要,怎能不赌上一睹?」

  弦子还是轻摇螓首。

  「那时,宗主房内有杯」长生果饮「,他威胁要倒入盒中。盒上有缝隙,一
旦茶水流入盒中,将会毁去化骊珠。」

  「长……长生果饮?」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长生果饮」,是将木瓜挖去种子后煮
至烂熟,掺蜜捣成泥状,再以姜片煎汤,具有消食止水、增强筋骨的效用。流影
城内一到秋冬,每日都要熬煮长生果饮呈送至内眷院里,连横疏影也经常饮用。

  ——这帝窟三宝之中最重要的「化骊珠」,居然惧怕温补好喝的仕女茶品
「长生果饮」?

  连番不可思议冲击下来,耿照已有些麻木,思绪反倒清楚起来,大着胆子捧
着亿劫冥表,从中空的钢柱上取了下来。

  盒子的六面不断在掌心中徐徐转动,触感十分奇妙。他微一用力,试图让盒
面的动作停下来,却发现几乎是做不到的,那一枚枚凸起的小方块不住旋转滑动,
力道十分沉着稳定。耿照略微按压着小方块,方块似可摁下,但真要用力按实,
又有股莫名的抗力相阻。

  直到他发现方块上雕的不是图样,而是字。

  每块方格上都雕着四字,像是篆刻的印信,字体虽然古老,近看却非难以辨
别。

  耿照拿近眼前,目光追着不停移动的小方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越皱越紧,
眼睛却越睁越大;片刻才长长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将「亿劫冥表」放回钢柱之
上,缓缓回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我能打开这个盒子。」

  弦子微微一怔,见他说得郑重,点头道:「我能帮你什么?」

  「找字。」耿照与她一人一边,合围着亿劫冥表,在不停转动的盒面之上追
踪字体。「先找」隐沦变化「、」浑天应在「两块,找到了同我说。」

  弦子凝神细看,片刻伸出纤长皎白的食指,追着一小块凸起一路指到背面。

  「」隐沦变化「在这里!」

  耿照见那块小方格转了过来,伸指一按,「喀搭」一声轻响方块凹陷下去,
整个盒子的转动速度似乎慢了一点点,但仍未停止。「这里……是」浑天应在
「。」弦子十分专心,不多时又找到第二块。

  两人接连按下「存神驭气」、「虚空飞升」、「生駞虎血」、「履组紫绶」
……金盒越转越慢,被按下去的方块却不再弹起,转眼间六面的方块凸起接连被
摁,整个盒子似乎缩小了一号。

  耿照觑准最后一枚「冥室自明」按下,盒子转动片刻,终于静止不动,盒面
上的字句也依耿照记忆中的顺序重新组合排好,再无一丝错乱。两人摒息以待,
忽见金盒中绽放光芒,一团亮光从方块的缝隙迸射而出,方块随之解体,「喀啦
喀啦」的掉落一地。

  中空的钢柱上盛托着一枚荔枝大小的白色珠子,皮光盈润柔滑,似裹珠液,
散发着淡淡光晕。凑近一瞧,珠上隐约浮露极淡极淡的青色丝络,如人体筋脉一
般,若非是颜色属青,简直就像一枚血纹明珠。

  (原来……这便是令五帝窟众人不惜生命、甘受奴役的「化骊珠」!)

  耿照回过神来,取出手巾将珠子包好,只觉那珠不同一般的夜明珠触手寒凉,
反倒有些血温;表面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湿滑,但不曾在掌心留下液渍,摸着竟有
些柔软似的,令人想起宰杀活羊时、那嵌在对剖头颅中的羊眼珠。

  「我不能碰。」他把布包递去时,弦子却摇了摇头,罕见地双颊微红,清冷
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旋又板起俏脸道:「你……你拿给宗主罢。记得把手洗干
净。」

  「手……洗干净?」

  耿照听得莫名其妙,不过今日遭遇的莫名之事够多了,没力气再多想。那只
「亿劫冥表」金盒解体之后,除了居中的六杈支架外,便只地上一大摞形状大小
不一的矩形方块,别说机括簧片,连钉子卡榫也没见一根。他随手拾起一块反复
端详,如坠五里雾中:「这盒子……究竟是如何转动?为何盒上方矩刻有《夺舍
大法》的不传之秘,而解除机关又须依靠口诀的排列顺序?」亿劫冥表「、帝窟
至宝」化骊珠「……与指剑奇宫有何关连?」

  注:翦绺,音「捡柳」,指剪开他人衣带以取财,引伸有偷窃之意,亦作
「剪绺」或「翦柳」。耿照以此取笑弦子精通开锁之术,便如妙手空空的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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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四折凝眸往恨,红索娇雏

  弦子未得「琴魔」魏无音传授过《夺舍大法》,自不知其中奥妙,但似乎也
不怎么好奇,见他将化骊珠贴身收入军服的绣抱肚之中,终于放下了心,径往洞
口走去,迭声催促道:「走罢。」

  耿照知她急着去救琼飞,笑道:「咱们不走那边。」自己却钻入墙洞,东弄
一下齿轮、西拉一下连杆,声音在甬道中回荡:「你是自个儿跑出来的,对不对?
若我料得没错,宗主并未派你来救人。」

  弦子双手抱胸,抿唇无语,隔着衣布揣起两团鸽乳,胸口起伏有致,身板儿
虽细薄,仍挤出一抹鼓胀胀的小沟。

  「琼飞待你不好,你还冒险救她?」

  「宗主只有一个女儿。」

  沉默良久,弦子突然开口,语气淡淡的只得一句,其他什么也没说。

  耿照心想:「没这个女儿,说不定五帝窟还省事些。」弄了几处机关,扳下
一处拉掣,隔墙忽起一阵哗啦啦的漩流激响,另一侧的砖墙「喀砰」有声,缓缓
升起一堵铁门,光线顿时射入密室之中,映得里外一片白亮。

  「打开了!」

  耿照钻出墙洞,拔刀与弦子并肩跃出。

  密室出口位于一处寝居模样的房间内,书桌几凳无一不备,角落里置着一架
偌大的拨步床,床榻铺绒饰锦,一具娇小的赤裸女体横陈其上,白羊似的结实胴
体压陷了垫褥,一看便觉柔软舒适。

  那女子生得腰窄臀翘,肌肤紧致、充满光泽,一双浑圆的腿子虽不甚长,却
极富肉感,有着少女独特的娇腴。

  她全身为小指粗细的猩红绒索捆绑,双手被缚在背后;红索由交迭的臂间,
经肩颈绕至身前,一左一右束出两只挺翘玉乳,绕过娇嫩的腿心、雪股,再缠回
身后的手腕之间,捆得十分严实。少女的脚踝则以另一条红索捆起。

  红索横过少女的阴户,那初初发育的蜜缝仅只一线,黏闭甚紧,就算剥出两
片娇腴软脂,也不过一指幅宽,被红索一陷,嫩唇挤翻开来,粗糙的绳面紧贴蜜
肉,双手略一挣扎,便是一阵擦刮,真不知是苦是乐。

  少女的面孔虽为湿发所遮,但双手反翦身后,只能侧着半趴半卧,两瓣雪臀
高高翘起,腿心的红索下压着一线粉润、几绺纤茸,犹如新剥的鲜嫩幼桃。尤其
臀股曲线更是浑圆浮凸,裸肤光滑,肌肉却异常结实弹手。

  如此绝顶的幼嫩雪臀,令人一见难忘,更遑论被它坐过背门腰腹,贴肉品尝
过那惊人的柔软与弹性。

  (是琼飞!)

  耿照认出她的瞬息间,弦子已扑至榻缘,小心将她抱起,伸手去探呼吸脉搏。

  琼飞全身赤裸,耿照不便凑近;但隔得远了,反能窥得全豹。

  只见陷在腿心里的红索颜色特别深,显是湿濡之后又已干涸,索缘绞着几根
幼细耻毛,沾了些许薄薄荔浆,液渍甚至蔓至股间,自非失禁或盗汗,而是自玉
户沁出的蜜汁。

  她玉门虽被勒得红肿,下阴却是干干净净的,未曾渗血破皮,非是受暴力侵
犯所致、才流出如许多的爱液。

  而是那红索绑得巧妙,牵一发而动全身,琼飞的性格鲁莽粗暴,受缚之后死
命挣扎,谁知肩臂一动,红索便往柔嫩的阴户上一阵擦刮,挣扎越厉害,摩擦越
狠;反复折腾下来,未经人事的女娃竟也小丢了几回,累得昏睡过去。

  耿照从橱里取了件大氅,将她光裸的娇躯包裹起来,一刀划断足踝上的系绳。

  琼飞被捆久了,细白的足胫捆出一圈瘀紫,陡地束缚一松,血液下冲,酸、
疼、麻、肿……诸般不适一齐爆发,她蹙眉「呜呜」几声,似将醒转。

  弦子轻捏她的人中,低唤道:「少宗主、少宗主!」

  耿照尽量不看她的胴体,将一双香滑小脚捧至胸前,运起碧火神功,双掌轮
流握她胫间瘀处,以内力为她活络气血。

  琼飞的赤足便如其人,白酥酥、肉呼呼的,腴美娇润,说不上纤细修长,却
极富肉感;浑圆的脚背透出淡淡青络,趾圆如玉颗,微敛的模样浑似猫掌。或许
是因为少见天日,她足上的肌肤特别白腻,与弦子的通透玉质不同,更像是匀了
层云母细粉,只脚底、关节等肌肤薄处透出一抹娇红,格外娇润可爱。

  片刻,琼飞「嘤」的一声,悠悠醒转,失焦的目光在虚空中乱飘一阵,才慢
慢凝起;迷蒙的大眼睛望了弦子老半天,小声道:「你……」似小猫酣睡方醒,
模样极为惹怜。

  弦子一下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只将她抱在怀中,让她的后脑勺枕在自
己胸前。半晌琼飞渐次清醒,眼神一锐,怒道:「……是你!你……你来做甚?」
弦子面无表情,低道:「婢子来救少宗主。」

  琼飞挣扎欲起,断断续续记起昏迷前的片段,粉脸胀红,抬头见耿照捧着自
己的脚,不由得一声惊叫:「走开!」足尖猛蹴他胸口的膻中穴!

  她气力未复,红索还捆着玉门,一抬脚顿觉撕裂似的剧痛,这招「蝎尾穿心」
威力不及平时两成。耿照怕她伤了筋骨,强抑碧火功的反震之力,不闪不避,以
厚实的胸肌生生受了这一脚。

  琼飞痛得眼冒金星,杏眸一瞥,私处似是淌出血丝,刺利利的疼痛难当。羞
耻还不及暴怒醒得快,小女娃儿目露凶光,咬唇尖叫:「你坏了我的身子,我…
…我杀了你!」

  耿照差点没晕过去:「摸你的脚都算」坏身子「,你未免也太容易坏了。」
皱眉道:「你别动!我瞧瞧。」抓小鸡似的箝住她肉呼呼的雪白小脚往上一提,
琼飞挣扎不得,臀股下空门大开,白皙的大腿间夹着一只鲜嫩多汁的小粉桃,饱
满的外阴沾着些许血丝,似是擦破油皮。

  原来琼飞的爱液天生黏稠,绳索贴肉磨了半天,出水极多,将细嫩的内外阴
连同耻毛、红索等全都黏在一块儿,于昏迷间慢慢干涸;稍稍一动,便将沾黏的
油皮撕扯下来,登时破皮流血。

  耿照摇头道:「这没什么。待会解下绳索,还有得你受的。」弦子以灵蛇古
剑割开红索,要将缠绕在她腿间的红索取下时,果然琼飞哇哇大叫,夹着腿不让
动手,反手便要抽她一个耳光,却被耿照一把抓住。

  「你干什么?动不动便要打人!」

  「她弄痛我!」琼飞蜷着身子夹着腿,疼得眼角迸泪,神情却极倔强:「你
……你们都欺负我!趁我娘不在,便合起来欺侮我一个!呜呜呜……」

  「闭嘴!」耿照不觉动了肝火,瞠目如电,低声喝道:「忒也怕痛,还逞什
么英雄!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们冒了多大的风险?谁爱提着脑袋,巴巴的来欺
负你!」

  琼飞吓了一大跳,印象中这小和尚老爱逃跑,看来挺孬的,不想也有充满男
子气概的时候,不由噤声,只余一双泪光闪闪的大眼,兀自恶狠狠地瞪着他。耿
照对弦子道:「弦子姑娘,劳你取些白巾清水来。」

  岳宸风生性谨慎,人不在时,房中连茶水也未摆,省得有被下毒之虞。弦子
巡了一匝,遍寻不着,正要冒险外出,却被耿照唤住。

  「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耿照看着琼飞,肃然道:「你忍一时,取下来便
是。至多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

  琼飞眼角犹带泪花,抬头怒道:「你放屁!又……又不是你疼!」

  耿照又气又好笑,想到她其实也就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是大一点的孩子,
女孩儿家怕疼也是正常,板着脸道:「第二个法子不疼,可是得碰你的身子。再
嚷嚷什么」坏了身子「,你就另请高明。小小毛孩,懂什么叫」坏身子「!」

  琼飞最讨厌人家看扁她,怒道:「谁说我不懂?你……」本想说「你碰了我
就是坏」,但自己也觉得此说太谬,为免多说多错、更教人看不起,索性舍了这
个话题,一手掩胸、一手捂着腿心,恨恨道:「你……你快把这鬼绳子弄下来,
别这么多废话!」

  耿照凑近她耳畔低语一阵,琼飞蓦地胀红小脸,错愕道:「要……要这样?」

  「要不我让弦子姑娘帮你?」

  琼飞讨厌她的程度,只怕还在这小和尚之上,怒道:「我不要!」犹豫片刻,
对弦子道:「你把眼睛闭起来,转过身去。没有我的命令,你死也不准睁眼回头,
听到没有?」弦子面上淡淡的毫无表情,依言闭上眼睛,背转身去。

  「你……你快些。」琼飞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是羞是怕。

  她极是怕痛,紧并双腿不肯打开。耿照本想以清水毛巾沾湿绳索,化开凝结
的爱液浆块,不料房里既无清水也无布巾,灵机一动,索性将手指含入口中,沾
着唾沫轻抚红绳蜜肉。

  这法子原也使得,谁知摸得两下,琼飞又哇哇叫疼,含泪怒道:「你的手怎
么跟粗棉一样?疼……疼!你死也别碰我!」原来耿照铁匠出身,一双铁掌专门
伺候烈火洪炉,琼飞大小姐连一丁点儿疼都不能忍,顿时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耿照烦躁起来,心想:「还有多少正事待办,谁来这般伺候你?」怒道:
「别吵啦,我换个法子。你再啰皂,我一把将绳子扯下,扯得你血肉模糊!」再
怎么黏稠浓厚的爱液,凝结后能扯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也真是天下
奇闻了。

  但琼飞被他一喝,不免心惊肉跳,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耿照抄起她的膝
弯往前翻,压在她胸前让她抱住,两瓣雪白弹手的小屁股高高抬起,凸出腿心里
饱满的玉户与红绳。

  「你……你干什么?」琼飞惊叫一声,却被闷在如熟虾般蜷起的胸腔里。

  「闭嘴!」耿照没好气道:「我把绳子弄湿,才好拿起。时间不多,要是弄
得不湿化不开来,我便硬扯下来!」

  琼飞吓得半死,光听就觉得疼痛,哇哇大叫:「你别……别硬来!慢些弄。」

  他埋首股间,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破皮的伤口碰到柔软的舌头津唾,只觉一
阵刺痒,并不如何疼痛;舔着舔着,琼飞的吐息渐渐粗浓,时不时的轻「唔」出
声,小屁股细细摇晃,抱在怀里的两条腿子微踢动着,夹紧的大腿放松开来,腻
白的腿根却不自禁地发颤。

  耿照舔得她汁水潺潺,少女的气味带有一股青涩酸甜,未经染指的私处半点
腥臊也无,连浓厚如荔汁、舌尖轻轻一转便出浆来的分泌也无异嗅,十分适口。

  新出的旺盛泌润,再加上外来的津唾,再次濡湿了红索,也将前度黏结的爱
液化开,红绳早已悄悄与蜜肉分离,挤至一旁。少女却似有些意犹未尽,腿酸了,
双脚便放落他肩上,抬着小屁股挺动阴阜,自行凑上灵活的舌尖;口中忍不住出
声,忙衔住食指,白皙的雪靥涨起一片红。

  「好……好奇怪……唔唔……」

  她猫儿似的轻哼着,耿照乘机将红绳取下,用大氅将她身子一裹,扛在肩上,
忙唤弦子:「好了,咱们快走!」弦子收起灵蛇古剑,一拍墙上的机括,密室的
暗门喀啦啦地回复原状。

  琼飞正自晕陶,那酥痒如蛇钻蚁爬、通体舒泰的滋味儿,是她人生至今从未
有过的体验。快活到一半,陡被卷成被筒也似,扁担般架上小和尚的肩头,气都
不打一处来,倒有些舍不得骂他,睁眼见弦子闭门断后、行动自如,探头尖叫:
「谁让你睁眼了?给我闭起来!」

  耿照行至门边,忽生感应,但已来不及了,房门「咿呀」一声推了开来,一
名腰胜葫颈、沃乳丰臀的红衫丽人俏生生站在门前,发浓如缎,肌匀似雪,正是
红岛之主符赤锦。

  他脸色丕变,唯恐再中「赤血神针」的无形攻击,赶紧拉着弦子点足飘退;
弦子手按长柄,重心放低,一待她跨槛追来,便要拔刀将她一分为二——但符赤
锦却一动也不动,站得直挺挺的,神色凝重。

  「耿照,」她刻意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岳宸风回来了!你们现在走不了
啦。回屋里待好,待我将他引走,再想办法出庄。往东五里有个渡口,我备有一
条快船,顺江而下可至阿兰山。」双手一合,便要把门扉掩上。

  (岳宸风回来了?)

  耿照将琼飞交给弦子,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伸手拦住门棂:「你果然……你
自己怎办?」符赤锦嫣然一笑,翘起幼嫩的兰花尾指从他手背滑过,细润无比的
肤触令耿照为之一悚,心尖涌起一阵酸麻。

  「担心你自己罢,典卫大人。」她咯咯娇笑:「江湖多巧诈,我此际若使出」
血牵机「,你便中招啦,怎生保护里头的俩女娃儿?」砰的一声将门掩上,深深
吸了一口气,盈盈转过身去。

  耿照忽生不祥,仿佛天边有大片阴霾兜头倾落,又似山洪滚滚,无数猛兽咆
哮出林……强大的压迫感倏忽而至,碧火真气翻腾不休,犹如发生共鸣。

  ——是岳宸风!

  (是他……岳宸风来了!)

  碧火神功的感应如此强烈,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耿照想也不想便蹲了下来,躲到门板之下,对榻上的弦子一比手势,弦子正
要缩入镂板之后,见琼飞张口欲言,及时点了几处穴道,轻轻将她一翻,成了蜷
身面壁的姿态。

  耿照背脊发凉,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忙闭目敛息,神识半入虚空,
将呼吸、气息等周身迹兆一一藏起。

  门外的符赤锦一动也不动。

  这时,岳宸风沉稳的脚步声才转入门廊,来到阶下,朗笑道:「宝宝,你怎
么来啦?我可不记得有教你来。」

  「哼!」符赤锦冷笑,声音中隐含着难以言喻的强大张力,似是暴雨将至:
「我自然是不能来的。我要是不请自来,岂非坏了你的好事?」冷嘲热讽,一点
情面也不留。

  门后,耿照不禁替她捏了把冷汗:「岳宸风狠毒冷酷,岂容她如此放肆?若
是激怒了那厮,当真动起手来,符姑娘却要如何」将他引走「?还是……她从头
到尾都在演戏,伺机将我等卖与岳贼?」思之几欲胆裂,暗骂自己粗心,竟忘了
有此可能,手指握紧神术刀柄,若有万一,隔着门板也要搠她个透明窟窿。

  却听岳宸风和颜道:「好宝宝,我岂有事瞒你?抓到漱琼飞纯是意外,我今
日欲往谷城,途中遇着她与楚啸舟,她二人不自量力,这才动起手来。我赶着见
将军,总不好带上,暂囚于五绝庄。你若不信,我教患子、上官他们来对质。」
竟大有缓颊之意。

  他在莲觉寺论功赐丹时意气昂扬,并未对符赤锦多假词色,不想私下也会说
软话讨她欢心。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忽想起横疏影对待自己,人前人后也大不相同,既有一
方首脑的颐指气使,也有小妻子、情姊姊的缠绵娇羞,心想:「看来床笫之间另
有别情,难怪符姑娘她有恃无恐。」

  符赤锦却不依不饶,一径冷笑:「藏了个水嫩水嫩的小女娃儿,哪个没心思
啊?漱玉节那骚狐狸不要脸,生的女儿也是一路货。」

  岳宸风干笑几声,口气仍是十分和缓:「我不过是稍稍折辱她罢了,也没碰
过她呀!你见过漱琼飞了,是不?」

  「我杀了她!」

  门外刃光回映,似是她亮出袖里的蛾眉刺,口气狠烈:「一刀割开了喉咙、
放干了血,你要不看一看?」

  岳宸风走上两阶,却听「呼」的一声,耿照听风辨位,居然是符赤锦回刃就
颈。

  「你这是做什么?」

  岳宸风闪身而至,一把捉住了她雪白的腕子。

  符赤锦捏着粉拳,乱捶他胸膛一通,恨声道:「我……我对你掏心挖肺,身
子都给了你,有家归不得,五帝窟那帮人都恨死我啦!你……谁不好招惹,却要
那骚狐狸的女儿……偏就要她的女儿!呜呜……」

  「好了、好了!」岳宸风轻轻夺走她手中的钢刺,安慰道:「都说没什么啦。
我要拿漱琼飞,与她母亲换薛百螣的性命,奇货可居,不会拿她怎样的。」

  符赤锦啜泣一阵,才哽咽道:「真……真的?」喉音娇腻,说不出的动人。

  「当然是真。」岳宸风笑道:「我一路狂奔而回,便是想你了。五帝窟年年
贡献这么多纯血处女,可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一根脚指头。那些女子玩两天就腻啦,
我的宝宝可是怎么玩都玩不腻。」

  「我不信!」

  符赤锦破涕为笑,细声道:「男人都是骗子,个个都不能信。除非……除非
你都射了给宝宝,身子掏得干干的,我才信你半夜不会来偷那个小狐狸。」口吻
语声销魂已极,耿照听得脸红心跳,裆间坚硬如铁,弯腰时竟隐隐作痛。

  忽听一声娇呼,符赤锦已被横抱而起,岳宸风纵声大笑:「小淫妇!我便先
插你几回,补了前几日的份儿!」红衫丽人咯咯娇笑,直说不依。两人渐行渐远,
放肆的调笑一路迤逦,终至不闻。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觑准院内无人,掠至榻边扛起琼飞;几乎在同时,弦子
施展「蛇行鳞潜」无声无息穿出镂窗,薄薄的身板儿如水蛇般贴地游墙,沿着檐
柱攀缘直上,在制高处四下巡梭后,才对屋里一招手,滑下与耿照联袂奔出。

  岳宸风的别院位于五绝庄东侧,两人穿过茂密林苑、几间屋子,院墙便在眼
前。

  五绝庄院墙内侧,果如城墙般有木造梯板供人驻足,翻出并不费力。两人落
地后更不稍停,直奔先前系马林中,两匹栗毛健马犹在原地,正悠闲低头吃草。

  耿照将琼飞横放在鞍上,跨上马鞍,与弦子一路急驰而下,沿路均未受拦阻;
偶一回头,五绝庄的院墙屋脊悄静静的一片,居然一点动静也无。两人并辔急驰,
直到庄头小丘不复望见,耿照才「吁」的一声勒住座骑,对弦子道:「弦子姑娘,
劳你先带琼飞回去,我回头瞧瞧。」摸出装有化骊珠的布包递去。

  弦子俏脸微红,一径摇头:「我不能碰。」语意十分坚决,不像在开玩笑。

  耿照策缰趋近,正色道:「我要去看看符姑娘怎样,若有万一,化骊珠怕又
落入岳宸风之手。你为什么不能碰珠子?」弦子也说不清,素来冰冷的俏丽玉颜
胀得红扑扑的,羞意宛然,分外动人。

  耿照好奇心大起:「莫非牵涉什么羞耻之事?」料想她连解衣露体都不怕,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害羞的?却听弦子一本正经道:「还是你带着罢,我再同宗主
说。」

  「万一我出事了怎……」

  「所以你要平安回来。」

  她淡淡说着,翻身跃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他手里。

  耿照一怔之间,不觉泛起微笑,心中的一丝犹豫登时烟消雾散,点头道:
「我一定平安回来。」与她交换了座骑,掉头驰回五绝庄的方向。庄里依旧安安
静静的,里外均无人警戒,耿照系好马匹,将乌木匣藏入一旁的草丛堆里,悄悄
潜入五绝庄。

  他不知符赤锦香闺何处,但庄内既无动静,显是岳宸风正尽情享用她雪白丰
腴的诱人胴体,手下人不敢打扰,索性躲得远远的,全庄便似睡着了一般,就像
庄院四周树荫森凉,一重重将五绝庄裹入阴影中,无论外边日照如何强烈,此间
永远像是覆了一层幽翳,难以见光。

  耿照越找越偏,沿路连个能抓来问话的仆役也不见,地上的铺石间蔓草丛生,
墙隙爬藤蜿蜒,说是「废墟」又远远不到倾圮荒凉的程度,只是一片阴凉凉的没
什么人气。

  忽听角落一幢陋屋传出人语,他钻至墙下,在窗纸上扎了个小洞。房中一男
一女正巧都不是生人,背对房门的男子身量不高,肩宽膀阔、双臂修长,正是那
骑牛的少年何患子。

  凳上则端坐着一名苗条少女,上着窄袖短襦、下着粗布裙裳,纤腰一束,堪
可盈握。露于衣外的面孔、手背,都是匀细的琥珀色,肌肤光滑紧致,十指指甲
为劳动而修短,浑似小小的玉兰花瓣,白中微碧的浅润色泽更是相像至极,被蜜
色肤光一映,益显小巧可爱。

  少女的服色极是保守,单衣交襟高至颔下,几乎遮住大半截粉颈。长年在虎
狼环伺下苦苦守着处子贞节的,也只有上官家的独苗、上官处仁的遗腹女上官妙
语。

  耿照环视四周,确定里外无旁人后,索性将身子靠上门板,专心倾听二人对
话,双目同时紧盯对面门廊,留心风吹草动。

  只听何患子道:「小姐唤我来,有……有何吩咐?」声音有着不自然的紧绷,
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两人相隔甚远,虽是匆匆一瞥,耿照也看得出他俩颇有隔
阂,不像是有什么私情。

  上官妙语道:「我支开了我娘,她一时三刻不会回来。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话暧昧不明,别有所指,口气却是冷冰冰的。耿照几次听她开口,都是咬牙切
齿、情状悲愤,语声稍嫌尖亢;此际言语虽然淡漠,清脆明快的嗓音倒也动听。

  何患子道:「小……小姐请说。」

  「地牢里的那两名军官,请你放他们离开。」

  「这……」何患子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上官妙语静静说道:「你放心,
我不白求你的。事成之后,我把身子给你,绝……绝不食言。」说到后来语音微
颤,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何患子呼吸浓重,却什么话也没说。

  无比凝重的沉默席卷了小小的陋屋,上官妙语强抑颤抖,调匀了呼吸,淡然
道:「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为我办成此事,我便遂了你的心愿,此生绝不后悔。」
何患子仍是不言不语。

  上官妙语迟迟等不到回复,沉默片刻,咬牙道:「若不肯办便说一声,我去
求上官巧言。你猜他要不要?」语声虽是带笑,听来却觉悲凉。

  何患子的指节捏得格格轻响,低声道:「小姐,你别这样。」

  上官妙语冷然道:「或者……你想现在先要,也……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
句,我信得过你。」语毕,屋里突来一阵窸窣,竟是宽衣解带的声响。

  这何患子看来不似上官巧言卑鄙猥琐,耿照正犹豫是否插手,忽见门廊间转
过一人,手挽竹篮,提着裙膝碎步而来,正是上官夫人。

  她远远望见,惊得瞠目停步,以手掩口;耿照忙伸指比唇,示意她莫要出声,
陡地心头掠过一丝感应,头颈急缩,「笃!」一抹银光穿出门板,贴着颈背贯出
一柄青钢刀刃,只差一点便要洞穿脑袋!

  耿照双掌一推,「哗啦!」门板向内弹开,撞击的力道扫落何患子的钢刀,
两人徒手过招,肘腕黏缠、稍退即进,间隙不容一发。双方都在以快打快,抢夺
主攻决胜的契机;终是兼有雄浑、悠长两大优点的碧火神功压倒敌势,耿照肘腕
一弹,将他震飞出去!

  何患子身如风柳,离地时体势已乱,按理该像断了线的纸鸢、闷着头撞上土
墙才是,却见他回臂一捞,手掌在桌缘一借势,衣下双腿形影骤失,「呼呼」几
声鼓风捣影,居然稳稳落地,尚有余裕将上官妙语扯至身后,张臂遮护。

  耿照看得一凛:「这身法好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临阵对敌,自也
不能遁入虚空、一一检阅前事,暂搁一旁。

  何患子身后,上官妙语腰襦大开,缠腰、束绳都解在地上,衣襟剥至胸口,
露出光裸的香肩,以及月牙白的棉布小兜。显然在何患子察觉门外有人、冷不防
地拔刀搠出之前,屋里正演到极其香艳的一幕;倒是男方衣着完好,不知二人对
峙之际,各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上官妙语衣内的肌肤,果然比头手处更加细白,色泽比稀蜜更浅一些,犹如
上等的蜂浆,更难得的是肤质匀细,连略粗的毛孔也无。这优点在形状浑圆的肩
头展露无遗,搭配略深的蜜色肌肤,宛若乳脂琥珀雕成。

  她揪着襟口花容失色,门外上官夫人匆匆赶至,见状一愕:「阿语!你……」
上官妙语口唇歙动,终究没能出声,惨白的俏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四人隔着门坎发僵,忽听何患子「恶」的一躬身,硬将一口鲜血咬在齿缝间,
嘴角溢红,却是被碧火神功所伤。

  「患子!」上官夫人提裙奔进屋里,耿照却抢先而至,伸指要点他穴道。

  何患子提掌格开,乱发下的惺忪睡眼一瞇,眸光倏凝,沉声道:「既分敌我,
恕难领受!是脉宗、肺留两穴么?」

  耿照一愣:「他怎么知道?」不愿耽搁伤势,忙道:「还有七坎、章门二穴。
一日内莫运内气,只须磨热双掌,握空拳反擦腰眼十二次,吐浊气数口,便能散
瘀。」何患子点头道:「多谢。」

  耿照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你如何知我在门外?」

  须知耿照的「入虚静」之术几能隐蔽一切迹兆,适才在寝居时,他一敛气摒
息,便是岳宸风也不知门后有人。何患子的武功决计不可能胜过岳宸风,何以能
识破这匿踪敛息?

  「我能看见你的气脉运行。」何患子缓缓说道:「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但
只要你一运功,周身便发出一团青红色的光芒,异常耀眼,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你能」看「出真气运行的模样?隔……隔着门板?」耿照诧然。

  何患子耸了耸肩。

  「主人的五名弟子中,就属我最没用。上官巧言他们练刀、练掌、练轻功外
门,我却只练了眼睛,只能远远的看,什么事都不用做。」语气充满自嘲,与他
一贯的懒惫散漫全然不同。

  上官夫人插口纠正道:「这是什么话!天生我才必有用,你的心地比他们都
好,不欺弱小、诚实守信,这还不够么?」

  何患子赧然一笑,咧嘴抓了抓脑袋,忽又变回那个骑牛看书、漫不经心的懒
惫少年,目光有意无意的回避着另一侧。上官妙语默不作声穿好衣裳,低着头回
到母亲身畔,怔怔地不发一语。

  耿照对何患子道:「你被碧火神功震伤,不宜走动,我劝你留在此间修养,
莫出一步。最少要待到明日的这个时候,方无大碍。」转向上官夫人:「夫人,
这人我便交给您啦。若教我在庄里碰见,难保不伤他性命,尚请夫人见谅。」

  何患子抚胸而立,明白话中之意:若自己大肆张扬、暴露其行踪,这名少年
军官立时便能取他性命,纵是岳宸风也不能救。他懒惫一笑,淡然道:「我技不
如人,无话可说。」料想耿照不会对上官母女不利,径至屋角盘坐,闭目调息。

  上官夫人见耿照自行脱困,喜出望外,叨叨絮絮地追问过程,又从袖中取出
一封陈旧的冤情血书,托他呈交独孤天威,再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耿照慎重接
过,收入内袋之中,却想着明栈雪曾向他提过:《虎箓七神绝》有一门奇特的眼
术,名唤「破视凝绝」,似与何患子所用十分吻合。

  「是与聂冥途」慑魂魔眼「一类的武功么?」他忍不住问。

  「不一样。」明栈雪笑着解释:「我没练过七神绝,但从古籍原本的记载来
看,那是一门以」透视气机「为最高境界的奇特功法,并非是一般的夜视之术,
也不能如」照蜮狼眼「一般,主动勾魂夺魄,当作攻击手段。」

  「透视……气机?」

  「正是。待你的碧火神功练到一定的境界之后,毋须依靠耳目,也能察觉杀
气、敌意,或有内家高手来到了附近,那感应非常奇妙,难以言喻,却又极其清
晰,仿佛额上开了第三只眼睛。

  「当然,同一门武功,每个人练出的效果都不一样。在碧火神功的感应上,
我就比岳宸风敏锐得多,但他练出的内力较我浑厚,这是个人的特质所致,神功
最后育成的面貌也不同,可能是只牯牛,也可能是花豹。」

  耿照童心忽起,搂着她调笑:「那大牯牛对上小花豹,是谁赢谁输?」

  「自然是我赢的多。」明栈雪笑靥如花,娇颜难掩得意:「就算掌力能劈山
碎石,打不中又怎的?我觑得准了,一指便能教他趴下。」

  她笑了一阵,忽叹口气,幽幽道:「不过他练了那门」破视凝绝「,情况就
不同啦,短短一年间便成了五五平手。我突然省悟: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他的武
功会胜过我,以此人心性,岂能相安无事?可惜到得那时,也不及下手收拾他啦,
故而分道扬镳。

  「那」破视凝绝「似能见真气反应,只须凝力于眸,便能见运功之人身上发
出光晕,颜色、光亮各有不同。岳宸风以此弥补碧火功感应的不足,实力登时提
高三成不止,对敌时变得极是难缠。」

  耿照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样说来,岂非如虎添翼?」

  「《虎箓七神绝》原本就是极为全面的武学,七绝兼具、攻守合一,几乎没
有死角。」明栈雪美目流沔,抿着鲜菱儿似的红唇狡黠一笑,悠然道:「但世间
绝无完美的武功,其优点也正是致命缺点——这七门都是绝学,若非天资极高、
遇合神奇,谁能一口气兼通七门?不能备齐运用,再怎么全面的武功也就不全面
啦。

  「」破视凝绝「不如碧火神功处,便在于碧火功乃是先天感应,发在意先;
而凝绝虽然耗费内力不多,仍须运功而为,两者本该相辅相成,才是最好的。生
死相搏,胜负仅只一线,若还要分力凝目透视,实非划算之举。我料岳宸风平日,
亦不轻用此术。」

  耿照猛然回神,想起当日在流影城受天裂妖刀逼困时,岳宸风那趋闭自如、
仿佛周身长眼的惊人感应,终于与明栈雪的一番解析联系起来,脱口遥问:「你
所学的,莫非是」破视凝绝「?」

  何患子睡眼倏睁,眸光一瞬而凝,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伸手扶墙,摇
摇晃晃起身。

  耿照暗叫不好,急问上官夫人:「符姑娘的香闺在何处?」

  上官夫人俏脸微红,皱眉道:「在西厢的黄竹庐。那处经常白日宣淫,连下
人都不爱去,耿大人……」话未说完,劲风刮得几人发飞衣扬,砰的一声,耿照
已破门而出!

                ◇◇◇

  「黄竹庐」全由粗大的油竹搭建而成,小室独院、里外穿风,夏日非常凉爽,
原是庄里避暑之用。岳宸风入主后,喜在黄竹庐御女,一来贪图凉夜舒爽,二来
庐内的桌椅床榻等皆为竹器,清洗方便,又无气味残留,即使日夜宣淫也不怕。

  他将符赤锦横抱而入,除去玉人周身衣衫,剥得赤裸裸的如一只白羊,放在
凉爽的竹榻上。

  符赤锦的双乳极之傲人,嫩绸肚兜一除,登时滚出两座绵硕雪峰,每只都大
如瓜实,双臂环抱时,宛若捧出一对饱熟欲裂、沁出蜜乳的浑圆木瓜,腋间挤溢
着大把雪肉;乳质之绵,触手竟有黏润之感。

  她被放倒在榻上,硕乳陡地摊圆,高耸的曲线似是平滑少许,却仍是饱饱嫩
嫩的两大团,实在无法以「乳丘」来形容,饱满挺凸的程度依旧是两座雪峰,只
圆滚滚的峰底基座更显肥腴,从木瓜摇身一变,化成两团醒发的白皙雪面,饱满
可口。

  符赤锦的乳晕只比细颈酒盅的瓶口略大一些,表面光滑,贲起如尖塔,通体
无半点细疣,颜色是艳丽的淡淡桃红,透着几丝青络;微翘的塔尖绽出一枚小小
蓓蕾,外型大小无不神似,连尖端的一点凹陷,都像极了饱熟的花苞。

  岳宸风将她双腕拉开,缚在左右床架上,每一动都弄得雪乳一阵酥晃,昂起
的蓓蕾在乳浪间载浮载沉、轻颤细摇,符赤锦忍不住呻吟起来,难耐似的扭动身
子,不只是面颊,连脖颈胸口都微泛娇红,肌上沁满薄汗。

  「宝宝想啦?」岳宸风笑道。

  「想……想死奴奴啦!」符赤锦蹙眉摇首,抗议似的轻晃酥胸,荡开一片醉
人乳甜:「快……快绑好人家,来……来插奴奴……啊、啊……」

  自从岳宸风驯服她以来,每次欢好都将她双手缚起,有时绑上床柱、有时缚
在背后,有时则高高吊起,抬起她一条雪润玉腿,由下而上硬直挺进,捅得一跳
一跳的,尖翘的乳桃不住打圈……这自然是忌惮她的「血牵机」,也是符赤锦显
示自己放开身心、毫无保留的输诚之举。

  「血牵机」的关键在于十指相触。绑起双手,符赤锦不过是一名千娇百媚、
丰臀雪乳的小妇人罢了,媚则媚矣,却无甚可惧。

  岳宸风将她牢牢绑起,双手恣意享受她黏润细滑的雪肌、丰满傲人的曲线,
赞叹道:「宝宝,你真是世间一等一的尤物,能日夜插你这小淫妇,短寿十年也
值。便拿整座五帝窟来换,我还要宝宝。」

  粗糙的大手一路往下,从双乳抚至细白柔软的小腹,符赤锦的身子敏感,昂
首颤唤,咬牙道:「我……我才不要五帝窟!只要主人那儿……用那儿插插奴奴
……呀、呀……」扭着雪臀想让魔手滑下,却求之不得,索性用呻吟以示抗议。

  岳宸风极有耐心地爱抚她,笑问:「宝宝,我杀你姑姑,灭了红岛满门,你
恨不恨我?」

  符赤锦闭目扭动娇躯,紧要处却迟迟未受抚慰,面颊涨得绯红,恨声道:
「说这些个扫兴的做甚?我不恨旁的,只恨……只恨你不来爱奴奴!」抬起玉趾
踢他胸膛。白生生的大腿一扬,春光尽现,雪腻的腿心已是湿黏一片,扑鼻一阵
潮润麝甜,熟透的花房热烘烘的,直要滴下蜜来。

  岳宸风哈哈大笑,将她双腿环在腰际,两手满满攫住她的软滑硕乳,揉得美
肉溢出指缝,雪白的乳上布满殷红的指印。符赤锦放声娇吟,奋力挺起上身,胸
颈处一片艳丽桃红,闭目急唤:「亲……亲奴奴!奴奴要……」

  岳宸风俯身相就,符赤锦正要睁眼,嘴唇却从颈畔滑过,张口径衔耳珠。

  符赤锦不依不饶,剧喘道:「别……主人的胡髭刮疼人家啦!主人亲奴奴,
亲奴奴……」销魂的语声无比诱人,满溢着浓浓情欲。

  岳宸风在她耳畔轻道:「宝宝,你的」血牵机「又进步啦!用不着十指相触,
也能杀人么?」符赤锦迷糊呻吟着,雪白腴润的大腿夹着他的熊腰不住摩擦,一
边轻轻挺动阴阜,隔着裤布与他下身厮磨:「你……你说什么?」

  「我说,」岳宸风轻舔着她细致的耳蜗,笑道:「我的宝宝功力又进步啦。
她想杀我哩!」

  符赤锦娇躯一震,忽然静止不动。岳宸风轻声哼笑,左手继续搓揉着她绵软
的巨乳,享受那既柔嫩又弹手的骄人美肉。他的身量远较寻常男子魁梧,一双肉
掌大如蒲扇,浑似巨灵神所有;饶是如此,仍无法单掌握满她一只乳房,可见符
赤锦之巨硕挺拔。

  「你又在试探我了,是不是?」

  片刻,她身子发颤,转头啜泣起来:「你……你总是这样,时不时迸出一句,
看看我是不是有二心……你若是信不过我,何不干脆一掌打死我?我这又是何苦
来,给人这般轻贱!呜呜……」一甩螓首浓发覆面,不住传出嘤嘤悲啼。

  岳宸风起身望着榻上的赤裸美人,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笑道:「好啦好啦,
是我不好,误会了我的宝宝。」随手解开床头缚索。符赤锦一得自由,索性趴在
床上大哭,雪白肥润的丰臀高高翘起,腿心间夹了只粉酥水亮的诱人嫩蛤,兀自
沾着晶亮液珠。

  岳宸风经常这样试探,没想到她这回反应激烈,哭得万般委屈,一手环抱她
的葫腰,一手去扳她肩头,柔声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要将酥媚入
骨的雪润丽人翻转过来——符赤锦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本要诱得他直面相对,乘机施展「赤血神针」,可惜失之交臂,她立刻敛
起杀气,保存实力以待良机。果然岳宸风疑心病极重,冷不防地出口试探,符赤
锦遇过几次,早有提防,干脆顺水推舟,装作委屈大哭的模样。

  ——只要对正眼睛,便能使出小师父的「眼术」!

  (只要在三寸之间,便能生效。只要三寸……)

  「爹、娘、姑姑、华郎!」她在心中默祷,一瞬间心如止水,平静得像是死
了一般:「请你们保佑宝宝锦儿。只要给宝宝锦儿三寸,一下子就好——」

  杀机临头,岳宸风兀自温言抚慰,抱着娇润的宝宝翻了过来,「就是现在!」
符赤锦全身功力聚于双目,依那一页《岣嵝异策》残篇之秘,凝缩已极的内息剎
那间被转化成异种之力,非刚非柔、不属五行阴阳,针一般自泥丸宫穿出前额,
往岳宸风的双目贯去!

  (成……成了!)

  欢欣不过一瞬,岳宸风身形乍分倏合,残影一收,所在处却比想象中偏移尺
许,只得三分之一的「赤血神针」登时落空。符赤锦顾不得身无寸缕,清叱一声,
出指点他眉心,突然腹间剧痛,全身气力烟消云散,半点凝聚不起,「碰!」仰
头瘫倒,一动也不能动。

  映入圆睁的双目之中,岳宸风充满男子气概的粗犷俊脸满满占据视线,唇间
仍带一抹笑意,温声道:「宝宝,你太伤我的心了。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
动手。」无限惋惜地看着她诱人的胴体,摇头道:「方才说你是世间一等一的尤
物,我可是真心的。陪灭去一族的凶手睡觉,还能浪得这般高潮迭起、缩得又紧
又悍的,你也算天生的淫妇啦!便是老子插腻了,送与旁人同睡也是妙极,该能
笼络不少武林中的好手。」

  符赤锦痛苦不堪,樱唇几乎咬出血来,死命回瞪着他:「你……如何……如
何知道……」

  岳宸风笑道:「傻宝宝,只消你一运真气,我便看得清清楚楚。每次插你之
时,见你潜运真气、犹豫着要不要动手,便觉你可怜得万般可爱,干你也干得特
别起劲。看着仇人的女儿强忍仇恨,一边被干得呼天抢地、淫水横流,甚至抽搐
晕厥,堪称是人生的至高享受。每回我问」干得你爽不爽「时,你的哭喊浪叫真
是太有趣啦,不管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教人爱不释手哇!」

  「你——!」符赤锦强忍疼痛,忽露一丝狠笑,咬牙道:「凭……凭你那点
儿……奴奴装得……可累啦!又不好打盹……」

  岳宸风面色丕变,阴阴一笑:「耍嘴皮子不好,亲亲宝宝。你知道我的手段。」
掌心微提,猛地往下一摁,符赤锦尖声惨叫,雪肌上青筋暴起,身子一僵,浑身
剧烈抽搐,痛苦得两眼翻白,仿佛肠子被人硬生生剜起、接连抽出,偏又无法昏
死过去,当真是痛不欲生。

  「我在你身上种的不是雷丹,该说是」阳丹「。」

  岳宸风凑近她耳畔,柔声道:「我以紫度神掌的功诀,将一点碧火神功的丹
气种入你的丹田,他人养出的都是雷丹,对我是无用之物;你养出的却是纯阳的
功劲,对我大有补益。你虽是绝顶的玩物,终有一天是要舍弃的,但你为我培育
的丹气却将融于我的体内,伴我立业建功,便像我俩的结晶一般。

  「将你吸干之后,若你还有一口气在,想玩你的人可多啦,摄奴便一直嚷着
要好好干你一干;你喜欢那话儿大的,那厮之物可比驴蹄还粗,活活捅死过十数
名妇人,个个会阴破裂,死后都合不拢腿。这样都不死,便送你去谷城大营,慰
劳慰劳那些个虎狼军士好啦!」

  符赤锦已无意识,嗓音喊得嘶哑,更没有半点气力挣扎,只余不受控制地抽
搐颤抖。岳宸风却意犹未尽,贴着她的耳廓轻声细语,仿佛埋藏在心底的丰功伟
业无人分享,未免有些寂寞:「你别担心,说归说,也不见得是如此。当初我在
你姑姑身上试验这路功法时,阳丹吸不足六成,便将她弄得四分五裂,倒省了后
头的零碎折腾。你要不试试,能比你那其蠢无比的可怜姑姑多撑几合?哈哈哈…
…」

  第五五折蓝田种玉,还君明珠

  耿照赶到时,正听符赤锦尖声惨叫,掠上树顶一看:榻上的玉人娇躯赤裸,
却不似云雨过后的模样。岳宸风的手掌按在她堆雪似的腴沃腹间,头顶冒出氤氲
白雾。

  两人俱是大汗淋漓,但岳宸风侧脸油亮,黝黑的肌肤下似乎隐含光华;符赤
锦却是全身青络暴凸,越靠近手掌,浮现的血络越清晰可辨,泛着淡淡紫红色泽,
令人怵目惊心。

  耿照修习〈通明转化篇〉已有时日,一看便知是行使「汲」字诀的征兆,此
时下手固有机会重创岳宸风,但与他气脉相连的符赤锦只怕死得更快;犹豫之间,
只得暂时隐身树冠,等待契机。

  他之前的猜想并未中的。

  符赤锦不是想用《赤血神针》残页做交换,她真正的目的,是行刺岳宸风!
残页所录的心诀,不过是增加成功机率的筹码罢了。

  「这」赤血神针「的功诀当真邪门得紧。」耿照暗忖:「她只得残页三分之
一,看几眼便能使出,鬼神难测,伤人于无形。若是三页齐聚,说不定就成功啦。
奇怪!游尸门坐拥如此功法,何以凋零如斯,竟要隐身僻巷小院之中,形同自江
湖上除名?」

  他一弄明白何患子所用的「破视凝绝」之后,便知她的行动绝难成功。除非
运使赤血神针毋须内力,无论符赤锦再怎么小心,动手之前必会现出原形。赤血
神针发于无形,曾瞒过耿照的碧火功感应,但遇上「看见」真气发动的奇术「破
视凝绝」,岳宸风的防御再无死角,符赤锦贸然行动,下场便是这般。

  眼见岳宸风源源不绝从她腹间「汲」出些什么,耿照不禁犯疑:「难道在替
她祓除雷丹?」两人身上都不见雷劲,显然与雷丹无关;眼前所见十分熟稔,似
触动了心头的某个场景,仿佛自己也有过极为相似的经验,思绪却无法连贯起来。

  渐渐符赤锦的嘶嚎变成了尖叫、尖叫又转为呻吟喘息,而后声音慢慢低下去,
几不可闻。耿照心中一动:「糟糕!难道是没气了?」一不留神踩断细枝,发出
细微的「啪嚓」声响。

  岳宸风撤掌收功,睁眼大喝:「是谁!」竹庐窗门一齐震开,连几上瓷杯茶
壶都斜颤着铿啷落地。符赤锦离他最近,首当其冲,雪润润的丰腴娇躯猛地一跳,
嘴角溢出鲜血,玉颈低斜,一动也不动。

  耿照一喜一忧——死人是不会呕红的,显然符赤锦还未断气;但岳宸风不管
她的死活,近距离一吼,只怕她五脏六腑俱伤,原本没事都有事了,大大不妙。

  更不妙的是:此际对上岳宸风,他到底有几分胜算?还是该如对阿傻的保证,
赶紧舍了符赤锦逃命?

  庐内,岳宸风霍然起身,耿照把心一横,便要握刀跃下,忽见洞门外一人匆
匆奔入,叫道:「主人,大事不好啦!」却是上官巧言。岳宸风一见是他,蹙紧
的刀眉稍解,突然微瞇着眼四下巡梭,目光亦往树丛间扫来。

  耿照心想:「此人果真是疑心病重!」敛息藏机,全身放松已极,连一丝凝
聚内力的念头也无,整个人几与枝桠化为一体。

  岳宸风环视片刻,不见异状,低头道:「何事慌慌张张的?说!」

  上官巧言俯首道:「启禀主人,机关房有些不对,似遭人动了手脚。」

  岳宸风略面色丕变:「地牢关得有人?」

  上官巧言听出语气不对,嚅嗫道:「是……是符姑娘抓的。她……她说会向
主人禀报,没……没让我等多问。」

  这话自是胡扯,金无求认出耿照的身分,才设计擒捉,怎会「没让我等多问」?
耿照本以为他年纪小,一害怕便推诿塞责,转念想起他与符赤锦的地牢对话,登
时省悟:「他见岳宸风一回来便与符赤锦求欢,将抓人的功劳归到她身上去,这
是顺水人情。万一岳宸风发现我俩逃跑,大发雷霆,他也能落个」不知者不罪
「,无论是好是坏,都推给符赤锦便是。」

  须知争功诿过乃是人的天性,但上官巧言权衡利害之后,却能断然放弃到手
的功劳以求自保,这份心机与魄力别说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便在成年人身上也
不多见。

  岳宸风身形一动,已然掠出院门,声音随着浑厚的内力远远送回,便如在耳
畔一般:「通令人马全庄戒备!让何患子登楼,有车马行出一里方圆的立即回报!
你带人到地牢去看看!」语尾穿风,消失在东行的方向。

  (琼飞逃走之事,看来是瞒不了了。)

  岳宸风一走,上官巧言掸衣起身,快手快脚奔出洞门。

  转身时耿照一照面,见那张细颔凤眼、剑眉斜飞,俊俏若美貌少女的脸上神
色阴沉,原本犹带稚气的五官轮廓扭曲了起来,红艳艳的嘴唇念念有词,不用细
听便知是低声咒骂,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嚣狠;衬与他白得略带青气的脸庞,令
人不寒而栗。

  耿照掠进房中,抱起符赤锦一探脉门,不由失色:「怎地脉象如此衰弱,竟
似死人一般?」以碧火真气徐徐渡入。片刻符赤锦「啊」的一声启唇吐声,雪浪
似的沃腴奶脯才又上下起伏,娇躯轻搐,终于回魂过来。

  耿照持续灌注真气,只觉她体内空空如也,内力十不存一,当真是靠着渡入
的这一点真气续命,随时一断供输,芳魂便归离恨。

  「好狠毒的岳宸风!」耿照咬牙切齿,见她浓睫瞬颤,原本娇艳妩媚的俏脸
上一丝血色也无,微噘的唇瓣白如敷粉,仍是出气多、进气少,心下恻然:「你
为了救琼飞弄成这样,也不知有没有人感谢。」轻声低唤:「符姑娘、符姑娘!」

  符赤锦的生命力极强,这取命的劫掠掏空仍未将她打倒,耿照唤得几声,她
娇躯一颤,杏眼微睁,嘴唇轻歙:「典……典卫……大……琼……飞……逃……
快……」喉间一抽搐,大口吸气,胸臆几被塞断,眸光又朦胧起来。

  耿照怕她失去意识,加紧鼓劲,但真气入体不过是治标,循环一周之后又自
然散出,灌多少进去都无助于治疗,一旦撤手便有生命之忧。

  他微一思索,才知先前那股熟悉的印象从何而来:当夜在法性院的精舍内,
他曾以通明转化心诀汲走媚儿的纯阳内力。岳宸风的内功与他同属一脉,只是以
更霸道的手法吸走了符赤锦的功力,毋须通过交媾而为之。

  那时阴宿冥内功折损,再加上失了宝贵的处子元阴、大量淌出阴精,几乎耗
竭而死。碧火神功与役鬼令的纯阳内力无法自行融合,耿照遂将真气压缩于一点,
如珠母般置于她腹中丹田,借此留住真气,修补流失的元功,终于救了阴宿冥一
命。

  更甚者,将此一法门逆转倒行,便是他当日替楚啸舟祓除雷劲之法——这些
看似无关的片段一一组合起来,耿照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以碧火真气取代
紫度雷劲,种入她体内成丹!将雷丹吸回自身无比凶险,但碧火真气所结之丹却
不同……好狠、好歹毒的岳宸风!」

  「符姑娘,」他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我们先离开这儿。你支持住,我一
定能救你……普天之下,唯有碧火神功能办到!」

                ◇◇◇

  上官巧言离去不久,庄内便即警钟大作。

  耿照以符赤锦的外衫将她裹好,小心抱入怀中,抢先一步翻出院墙,取回马
匹木匣,载着怀中玉人一路急驰下山。

  行进之间,他的左掌始终按住她的胸口膻中穴,又敞开衣襟,以胸膛与她的
裸背相贴,保持真气的供输不断。掌心虽密密贴着她软腴酥嫩的奶脯,她的裸背
更是难以言喻的极品:软、润、香、腻不说,另有一股黏糯吸力,胸膛一沾即凝,
肤触宛若入口极化的鱼胶奶酪;力气一用实了,那雪肌又滑溜溜地分开,如敷细
粉,既粘而又不粘,堪称一绝。

  饶是如此,耿照却不得不强抑绮念,频频回头。

  五绝庄内有一座三层鼓楼,此际相隔已有一段,只见楼底的梯台支架如竹篾,
顶端挑空的木造塔楼间犹见一抹黑影,乱发被强风吹得翻飞如旗,身形却十分眼
熟。对照岳宸风之命,想也知道是目如鹰隼、能破视真气的何患子。

  (他……到底还是奉了岳宸风的号令。)

  「麻烦!」

  何患子一登高楼,耿照便无所遁形。要不多时,五绝庄庄门大开,十余骑蜂
拥而出,奔至中途忽然分作二路,一路继续追赶上来,另一拨人却钻进了丘陵边
上的林子里,显是要抄小路。

  五绝庄下只有一条道路,道旁尽是田畦,虽有农舍、林子等零星散布,笔直
的路线上却无可供抄截伏击之处。

  耿照暗忖道:「不好!想是往符姑娘说的渡头去了,要不我随便转个方向,
那帮人怎知上哪截击?」眼看追兵越来越近,心急如焚,脑海中突然灵光闪现:
「酆江沿岸多少支流,难道还少了舟船渡口?」念头一起,碧火真气随之发动感
应,隐约嗅得空气中的一丝水气,拨转马头奔入道旁林地,越走越偏,片刻便失
去踪影。

  后头带队的正是岳宸风,见耿照无预警地脱离驰道,不由一凛:「他在打什
么主意?」纵马入林,才发现树丛高低错落,林径又颠簸崎岖,骑马还不如走路,
恨得咬牙:「贼小子,忒多花样!」身后的从人们纷纷勒马顿止,以免被横生的
枝桠撞下鞍来,只岳宸风一人飞身下马,「飕」的施展轻功一路飞进,毫无转折
停顿。

  他的座骑全速冲入树林,陡地失去御者,竟不知自停,接连撞断几条臂儿粗
的横枝,「碰!」一声折腿倒地,数百斤重的庞大身躯连滚几匝,一头撞上树干,
横死在林径中央。

  岳宸风百忙中回头,带出来的武装侍卫正徒步越过马尸,眼看追不上了,仿
佛又回到那时龙口渡头之后,两人在黑夜荒林中摸索追逐的情境,怒极反笑:
「耿照!今日再教你逃出生天,我岳宸风枉自为人!」提运十成功力,一声长啸,
身后大氅迎风猎猎,宛若鸱枭扑击!

  耿照与他的功力差距甚远,背着刀匣、怀抱美人,更是双重负担。好不容易
奔出林子,眼前果是一条潺潺流水,芦苇丛中系着一条篷顶小舟,一名白发舟子
正收拾长篙,准备下船。

  「老丈,烦请行舟!」

  他纵声大喊,两个起落间跃上船头,将符赤锦抱入船舱,随即钻了出来,对
那老船夫道:「老丈,开船!」徒手将系索扯断,跃上滩头推舟入水。老船夫如
梦初醒,赶紧跳下船,抓着耿照:「年轻人,你这……」

  耿照情急生智,忙道:「五绝庄的人要抓我媳妇儿!我若不能救她,还算什
么男儿汉!」听背后劲风猎猎,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迫倏忽而至,宛若洪流泥
滚、山石崩坍。

  (好快!他……他追来啦!)

  身旁老人呆呆抬望,黄浊眸里,映着一团从天而降的黑影,从米粒大的黑影
剎那间满满占据了整个眼瞳,仿佛怪鸟扑至。他本欲回身接掌,一时竟有些心怯,
扯下皮革系带转头一挡,「砰!」紫度神掌在乌木匣面留下清晰掌印,焦旱的雷
劲透过匣身铜件一路殛来,耿照惨叫松手,木匣倏被岳宸风夺去。

  「可恶!」

  他又惊又怒,又是懊恼,岳宸风却一派轻松,粗犷英伟的俊脸上微泛冷笑:
「你连我的女人都敢抢,我真是小看你啦,典卫大人!」陡地杀气大盛,满面狰
狞,呼的一掌径劈他的面门!

  耿照不敢徒手与他过招,神术刀「锵啷」溢光而出,曳开一条青虹紫电,矫
若螣蛇。岳宸风脱口道:「好刀!」耿照咬牙:「杀你足够!」更不迟疑,出手
便是「无双快斩」!

  岳宸风忌惮神术刀之锐,赤乌角刀与摄奴又被留在将军身边,手无寸铁,顿
时转为守势,被刺亮的如瀑刀芒逼离江边,慢慢退回岸上。耿照的刀势连绵不绝,
更不稍停,速度丝毫不逊于妖刀附身的阿傻;看似压制了岳宸风,却没能劈下他
半片衣角,情况亦与当日不觉云上楼之战相仿佛。

  耿照的眼界、阅历早已不同往昔,心知不妙。正因要退,反而逼战,出刀速
度再快一倍,以刀风迫得岳宸风拉开距离;觑准空隙,便要抽身。

  谁知岳宸风双臂一振,竟穿过层层刀芒,仿佛先前的退让全是假象,锋锐无
匹的神术刀刃一撞上他的手臂,居然硬生生偏开,只削下护腕的臂鞲;耿照一愕,
紫电窜闪的铁掌已正中丹田,腰带、绣抱肚,连锦袍单衣都被瞬间焚毁,腹间如
印焦雷!

  耿照心知无幸,背脊一凉,突然发现岳宸风的掌力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窜
流不休的狞恶紫电、雄浑无匹的开碑铁掌……全都凝在身前一寸处,被一股奇异
的柔和辉芒所阻。

  岳宸风须发皆逆,双臂格格作响,显已催动全身功力,黝黑粗犷的面孔被电
劲映得青亮一片,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足以生生劈死犀象、粉碎砖石
铜铁的一掌,遇上少年的肚皮却难越雷池一步?

  出掌的、受掌的俱都一怔,但紫度神掌的无双之力,以及碧火神功的护体之
能都未消失,两股力量隔着中间的不明物持续增压,就像顶着天下间最坚固的盾
牌角力,盾牌固然不坏,两侧的撞击之力却能分出高低——岳宸风一声断喝,终
于轰得他连人带刀、倒飞出去,万般狼狈地摔落船头,差点弄翻小舟。岳宸风看
着自己的手掌,只见掌心紫气消退,点滴不存,竟是在轰飞耿照的同时间,掌中
所积蓄的雷劲、掌力全被「吃」掉了,不觉蹙眉:「这是怎么回事?他使的……
是什么武功?」正欲纵身上船,忽然「唰!」一根长篙打落,却是老船夫涉水而
来,口里怒骂道:「天杀的五绝庄,你们这些个天杀的西山番子!强抢民女……
我打你们这些强抢民女的王八蛋!」

  他见那老船夫头发灰白,腰悬鱼篓、斜背竹笠,短褐草履,果然是附近渔夫
的模样,不觉烦躁,一扯长篙便要将他捅死。

  老船夫死抓着竹篙不放,兀自「西山番」、「贼军头」的骂不停,岳宸风一
夺不下,顺势前推,竹篙「啪!」断在手边尺许处,老人的背脊撞上船头,居然
将小舟撞离芦苇滩。

  船体一入水中,便即顺流而去,眨眼滑出一丈有余。可怜那老人噗通入水,
便再没有浮起,水面上连一丝气泡也无,就算没有撞碎头颅,只怕也已灭顶。耿
照自船舷挣扎而起,怒道:「你……滥杀无辜!」

  岳宸风本想以竹篙借力上船,岂料断的只剩两尺余,随手一扔,冷笑道:
「逃得了么?」长身飞起,整个人如猫鹰扑击,居然横过两丈来长的水面,便要
站上小舟!

  耿照咬牙振起,神术刀直取他的下盘;岳宸风足尖一点刀板,并不落下。

  两人飞快变招,一似鱼鹰击水,既是攻击又是借力,身躯恍如刀尖打滚,任
凭鱼舟箭快,乌氅始终不离舷头;一如灵蛇盘穴,时而阻挡、时而扑救,钢刀浑
似轳辘飞悬,无视来人招狠,刀花朵朵都向天开。

  但岳宸风身在半空,终不可久,身子稍一沉坠,氅角入水,整个人忽然「唰!」
没入水中,随即浪涛大作,简直像锅炉上的沸水。只一眨眼工夫,小船远远离开
芦苇滩,连岸边激涌的漩流骚动亦不复见。

  这小舟十分简陋,舟上没有桨舵,失了撑篙,只能随波逐流。耿照抱着肚子
爬进船舱里——说是「舱」,其实也就是以竹篾席子拱在船体中央,两侧各挂一
条布帘便算舱门。符赤锦躺在潮湿的舱底,雪靥弯睫平静无波,仍旧昏迷不醒;
真气的供应只中断片刻,胸前已不见什么起伏。

  「符姑娘……」

  他挣扎爬近,握着她微凉滑软的小手,运功她输送真气,突然脐间一阵剧烈
的痛楚,一股莫名的灼热感自丹田中迅速膨胀,一瞬间仿佛胀得无比巨大,所有
的筋络血脉被撑挤、拉长、扩张着,别说真气,连容纳血液空气的余裕也没有;
而膨胀的感觉仍在继续,似乎永无休止……

  苦守着灵台一丝清明,耿照清楚知道身体不可能像吹气一样无限胀大,但自
体内鼓溢而出的诡异热流——如果可以计量的话——已经超过肉身所能承受。

  他拼命控制自己不向「持续膨胀」的幻觉屈服,但耳膜似也被撑得又紧又薄,
能加倍听清心跳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单调而剧烈的撞击声,听来
像是回荡在极巨大的空间里,他感觉身体已快被那股莫名的热源谷爆,但热流还
在持续累积释放着。

  这诡异的感觉,其实与心魔障的「易筋拓脉」十分相似,只不过挤进身体里
的异物一下多了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所幸,「热流」似乎比无形的内家真气更精粹、更细小,同时也更加虚无飘
渺,否则以它每一霎间所释放的骇人巨量,说不定真的会令耿照爆体而亡。

  试图扭转澎湃的洪水流向是不可能的,「易筋拓脉」法门也无法将筋脉瞬间
扩张成足以容纳洪水的程度。「通明转化」或能一点一点将热流转化成碧火真气,
以其所含的惊人生命能量,耿照等于凭空得到了数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精纯内
力。

  问题就出在:要化纳如此巨幅的能量,没准也要几十年光阴,在此之前,只
怕耿照已被热流谷爆,化成一滩浓血!

  ——至此,曾救过他无数次、号称天下内家第一神技,一向无往而不利的碧
火神功,终于束手无策。在这股莫名的热流精元之前,碧火神功的奥妙心诀可怜
到近乎可悲,并不比寻常三流拳师的武技来得高明。

  这是耿照今日之内,第二次感到恐惧。

  头一次是背对岳宸风鹰攫似的追击,在转身接招之前,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
心,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而此刻却是绝望,时间不断流逝,身体万般痛苦,却
一点力也使不上……

  他勉强收束心神,依《夺舍大法》的千字心诀遁入虚静,这是他从聂冥途的
拷打折磨中领悟而来,一方面暂时忘却痛苦,另一方面在虚静中对时间流逝的感
觉与外界不同,往往瞬目即一梦,一梦或百年,以争取解决困境的时间。

  一入虚空之境,意识抽离悬浮,得以检视体内的状态,发现热流的源头正嵌
在肚脐正中,不知是何物。他本猜想是岳宸风的紫度神掌所致,但此际热流之旺
盛,早已超过他内息数倍不止,岳宸风的一掌决计无此威力。

  热源释放能量的频率,与他的呼吸脉搏若合符节,适才听见的巨大心跳声并
非幻觉,而是能量释放的瞬息间,与心室的跳动产生共鸣。而热流的传递也是透
过血液,就像蛭虫寄生在人身上一样。

  (这物事……似乎是活的!)

  没时间深究这个惊人的假想了,再不阻止热流肆虐,一盏茶的时间内就会丧
命。

  耿照当机立断,以虚空之识凌驾于周身之上,依序断去体内真气运行、断去
先天胎息的感应,断去呼吸吞吐,最后则是停止了心室的跳动。

  ——呼吸、心跳均是人身不可控制的活动,这是为了延续生命所致,是造化
为保生而做的设计。然而虚空之识抽离了五感六识,乃是夺造化之功的法门,故
其不受限制,能任意中止人身不可控制之动。

  (杀掉宿主,蛭虫便不能活了。)

  此举极端冒险,耿照以虚空之识停止身体机能,造成假死的现象,能维持的
时间不过几瞬目而已。假死不同龟息,是极端接近死亡、几无差别的状态,稍有
不慎就是真死了,连救都没得救。

  「来呀,你再赖着不走,连你也要一块儿陪死!」

  耿照悬浮于虚空之中,低头俯视着自己渐渐冰冷的躯体。遁入虚静使他不再
感到痛苦,然而一旦身体真正死亡,虚空之识也会随之消逝。

  (还……还不走么?快离开啊!)

  但出乎意料的是,占据腹中的热源并未因此脱离宿主,失控的热流一瞬间被
吸回脐内,然后再度放出。

  这一回却非是毫无节制地释放能量,无数的热流化成细线窜进耿照的四肢百
骸之内,渗入血管中的驱动血液、钻进骨髓中的联系筋络,而随血管蔓延至心室
里的则一齐绽放能量,沉寂的心脏猛被敲了一记,立时又跳动起来!

  耿照「啊」的一声睁眼苏醒,才知道自己被强制解除了虚空之识,全身机能
又运作起来,那脐间的热源竟与他连成了一体!

  他挣扎起身,赫然发现腰间的衣衫破孔之中,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正嵌在他
的肚脐中央,珠上浮露青筋血络,似乎还一跳一跳的收缩膨胀着,自是与他的脉
搏一致。那珠上的筋络也与他的身体相连循环,想拿也拿不起来,就像从体内长
出来的一样。

  (是化骊珠!)

  方才挡住岳宸风一击的,想来也是这枚古怪的化骊珠了。紫度神掌的雷劲灼
去衣衫,使得内袋中的化骊珠贴着脐眼,终被人体所吸收。肚脐是胎儿在母体内
吸收营养处,这化骊珠与没有生命的衣布不生感应,一贴脐眼便突然「活」了过
来,才有这一连串的奇事发生。

  耿照潜运内力,只见那珠子突然绽放光华,一点、一点地没入腹中。那感觉
非常诡异,脐上却未破皮流血;片刻,整颗珠子没于脐眼,耿照只觉通体舒泰,
周身内息充盈,所有的疲惫不适一扫而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他还握着符赤锦的小手,气脉相连,无意之间便将真气渡了过去。

  只听符赤锦「啊」的一声醒转,雪白的玉靥涌上血色,更显娇艳。

  她一怔之间,扶着舱篷坐起身来,兴许是血液一下流得太快,抚额软软侧倒。
耿照赶紧将她搂住,按着脉门的手绝不敢放。

  符赤锦靠着他的胸膛定了定神,睁眼道:「这儿……是哪里?」声音虽不大,
中气却颇为充足。耿照暗自心惊:「化骊珠入体后,我的内力怎变得如此浑厚悠
长?用在符姑娘身上,效果忒也惊人!」温言道:「我们逃出五绝庄啦!现在江
上漂流。」

  符赤锦如梦初醒,茫然道:「琼……琼飞呢?」

  耿照轻声道:「弦子姑娘已带她返回莲觉寺。没事啦,你别担心。」

  符赤锦神智逐渐清醒,喃喃道:「……那岳宸风呢?我杀了他么?」

  耿照摇头。

  「符姑娘,你别胡思乱想。身子休养好了,才能做别的事。」

  符赤锦闭目片刻,点头道:「我想起来啦。岳宸风从我体内吸出什么阳丹,
我的功力被吸去大半,本该是没命的……」睁开雾蒙蒙的杏眼一瞥,见耿照握着
自己的手不放,心底一片雪亮,惨笑道:「是你渡真气替我续命,是不是?典卫
大人,多谢你。我可真是小瞧你啦,能一边渡真气、一边儿开口说话,让我这个
废人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就快死了,你的本事挺大的。」

  「你别这么说,符姑娘。」耿照正色道:「若我的猜想没错,你的伤是有救
的。不仅如此,被盗采的功力也可慢慢修补回来,不会变成废人的。」

  符赤锦闻言一震,抬眸凝视着他:「当真?」

  「嗯,我有七成的把握。」耿照解释道:「岳宸风并非是用什么采补邪术,
把你的内力盗采一空,而是以碧火功的心法,在你丹田内种下一点真气;待你养
成了丹,他再来巧取豪夺。补救的方式很简单,只消再种一枚阳丹回去,接替丹
田内原有的阳丹即可。」

  符赤锦的功力突飞猛进,甚至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得益于阳丹甚多。

  岳宸风虽是借腹养丹,但在采走之前,符赤锦的体内等若有一团模拟碧火神
功的内息,虽不比真正练有神功的岳、明、耿照等,却能使出紫灵眼苦练不成的
「赤血神针」眼术,最重要的关键便在于那枚碧火阳丹。

  她心思灵巧,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你也学过碧火神功,能帮我把阳丹种回去,是不是?」

  耿照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腼腆。

  「符姑娘,有件事我得先同你说。关于种阳丹之法……」

  「让我来猜一猜。」符赤锦似是倦了,闭目仰头,倚着他的胸膛道:「你的
功力不够,又或是功法所现,这种丹的过程十分难堪,说不定还要污我的身子,
利用苟合之法才能修补……你怕说了,我会当你乘人之危,抵死不从,一意捍卫
我的清白之躯?」

  她淡淡一笑。

  「你想太多了,典卫大人。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恢复内力,如果能变得更
强,就算做娼妓我也不在乎,只要能杀死岳宸风就好。我的眼泪,在很久以前就
流干了,我的人生里早就没有了」清白「这种东西。」

  耿照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强笑道:「我有个朋友也不会流眼泪。其实你
见过的,他……」心虚地瞟她一眼,才发现符赤锦也偷偷抬眼看他,四目交会,
可惜都是鬼鬼祟祟的歪斜。

  符赤锦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索性放声大笑,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胸前崩雪似
的一片滔天乳浪。耿照也不禁笑起来,片刻才收了笑声,正色道:「符姑娘,我
嘴很笨,不太会说话。我很敬佩你,要我说的话,你实在是个好姑娘。」

  符赤锦雪靥微红,难得地不作媚态,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耿照试图向她解释种丹的原理,说没几句,自己倒脸红了起来。

  反是符赤锦一派镇定,不忘挖苦他:「反正你说得也不利索,不如就别说了
罢。弄得我都有些害臊起来。」雪润的小脸是真的飞起两片红云,一径嘻嘻笑着,
目光却瞟向别处。

  耿照讷讷道:「符姑娘,有件事还是得先说。种丹之时,双方须极动情,若
非如此,很难结得成丹……」符赤锦「呸」的一声,笑啐道:「都让你别说啦,
还说!」晕红却一路爬下胸颈,原本自在的模样也变得有些扭捏。

  耿照与明栈雪相处了一段时日,虽说不上风月老手,对男女之事也非如此笨
拙。然而,他越想将此事办得正正经经,符赤锦便越不自在,原本还能轻松以对,
如今却由尴尬变扭捏,扭捏之余,又突然大羞起来,外表的从容全是装出来的;
想来是「一下子就好」的事,两人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耿照大着胆子去搂她,轻唤道:「符姑娘……」

  符赤锦忽然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哪有人这样喊的?好像……好像店小
二似的。你去打听打听,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耿照也被逗笑了,讷讷抓头,歉然道:「好罢,那我不喊便是。」低头去吻
她的嘴唇。符赤锦乱转面颊让他啄了几下,红着脸一缩颈子,突然叫停:「等…
…等等!你把衣衫褪了罢?衣不蔽体的,好难看。」

  他腹间一段全被雷劲所毁,衣襟大敞,的确是贩夫走卒的模样,赶紧在吊帘
边褪个精光,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

  符赤锦不敢多瞧,手掌轻按着雪腻酥胸,心儿怦怦直跳:「我……我是怎么
啦?这……有什么好怕的?」

  眼见耿照过来,更加心慌意乱,急中生智,又嚷道:「你……你去船舷边掏
水洗洗,我怕汗的味儿。」他有些不好意思,讷讷抓头:「好,符姑……我去去
就回。」掩着下身掀帘而出。

  时过晌午,日影渐斜,早春的江水还冷得紧。所幸这一段江流平缓,也没有
其他舟楫往来,他掬水将身子洗净,元功所至,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冲淋一
阵,从毛孔中逼出热气将水珠蒸散,连抹身的巾帕也不用。

  耿照低头审视双手,与化骊珠融合似乎改变了些什么,他自己还说不上来,
但必定是十分惊人的转变。正要掀开吊帘钻入,风吹帘晃,却见舱里的符赤锦揪
着外衣襟口,浓睫垂颤,罕见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才会过意来:「原来她
竟是如此害怕!」定了定神,掀帘而入。

  符赤锦一见他来,捏着襟口的小手一时忘了放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
洗好了,那……换我洗啦!」翘起肥美的雪臀往舱口爬去。耿照却不让路,舱里
不容起身而立,他直挺挺的高跪着,一双精亮的眼睛紧盯着她。

  「我要你。」他对她说,腿间勃挺的怒龙高高昂起,巨硕翘硬的程度令女郎
略显退缩。他握着她的小手,一边渡入真气,一边导引她柔腻的掌心,合握住滚
烫狰狞的龙杵。

  「好……好大!」女郎轻轻叹息着,仿佛不敢置信。

  「我为你洗净了。」少年的语声温柔平和,却带着居高临下、不可动摇的坚
定:「含着它。」

  符赤锦面上一红,支起大腿跪坐着,乖顺地低头,轻啜紫红色的膨大钝尖。

  她的嘴巴很小,就算张开也只能噙着半颗龙首,丁香颗儿似的细小舌尖却十
分灵活,连肉菇的伞状褶缝都一一舐过,无比舒爽。

  符赤锦舔得咂咂有声,津唾从大张的小嘴边淌了下来,将肉棒沾得晶晶亮亮
的,直到耿照轻轻推开她的肩头,她才像是突然醒过来似的低头跪坐,模样虽十
分乖顺,却与方才忘情吸吮的艳丽女子判若两人。

  耿照却不容她再退缩,「唰!」一声剥开她的衣襟,符赤锦外衣底下一丝不
挂,雪白喷香的腿间早已泛滥成灾,连乌黑浓密的卷茸都湿成一片。两人沉默相
对,舱里只余彼此浓重的呼吸,蓦地交缠滚倒在舱板上,四唇紧贴、用力吸吮,
浓浓的色欲如熔岩喷溅,一发不可收拾。

  符赤锦容貌艳丽、肌肤柔美,小腿胫又细又长,白中透着酥红的玉趾更是妍
丽诱人,然而在裸身交欢时,所有的注意力却全被那双傲人的硕大绵乳所攫,无
有例外。

  她的乳质无比细软,但乳量委实太大,堆雪似积在她小小的胸肋之上,仍是
美肉四溢的两大团,摊圆后的乳廓直覆至胁下,随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触感黏糯
如蒸软的香糕,却更加弹手。

  耿照一抓便舍不得放,用手掌掐出两座尖挺巨大的馒头山,恣意揉搓。

  符赤锦忘情呻吟着,舱里回荡着两人浓重的喷息,裸裎的身体几乎是交缠在
一起的,不住啃吻、啮咬着对方,无休无止,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余裕。耿照几
乎没什么前戏,就挺着硬疼的怒龙深深嵌入了她。

  她的泌润十分丰富,原以为体香带着一抹幽幽乳甜,淫水也该是黏厚浆滑、
散发出强烈的兰麝浓香才是,谁知符赤锦的蜜汁却十分清澈干爽,一动情便是大
把大把淅沥沥的淌着。

  耿照才插入挺动几下,忽觉股间湿淋淋的一片,水流滴答滴答地在舱板上汇
成了小小一洼,踩得水珠四溅,却没有尿骚气味,闻起来清洌芳香,十分催情;
挺枪逼问之下,才知她已小丢了一回。

  不过耿照自己也不好受。符赤锦的玉门形状特异,小阴唇非是绉折丰富的两
片幼嫩藻叶,而是小小的一圈肉褶,形状既似两端尖尖的枣核,又像一片细致小
巧的凤眼糕。杵尖沾着淫水塞挤而入时,便只一个「刮」字可以形容——凤眼糕
似的小肉圈圈刮过了敏感的杵尖,擦刮着夹紧杵茎,直到全根尽没、进进出出之
际还刮,怎么也想不到如此肥润腻白的沃腴腿间,竟是这么个紧窄的小肉洞洞,
美得人魂飞天外。

  「你……好……好大!哈……哈……」

  她挺动葫腰,细直的小腿胫在他臀后交迭,美得扳平了脚趾,雪乳被撞击得
前后甩动,双臂却高举过顶,频频揪抓着。这个姿势尽显她曲线之美,只觉胸极
大而腰肢极细,分外媚人。

  「不是我大,」耿照挥汗挺耸,咬着她的耳珠笑道:「是宝宝锦儿太小啦!
忒大的胸脯,却有个小洞洞。」

  符赤锦一听他唤「宝宝锦儿」,嫩膣里不禁一抽搐,差点将他榨了出来。

  「我、我……哈……哈……小时候常骑……骑小马……」她娇娇地承受着男
子的猛烈抽插,一边喘息,一边道:「人家说洞……洞儿小,是骑……骑马骑的
……哈、哈……」

  「这我可不知道。」耿照揉着那双傲人的雪白乳瓜,笑道:「但五里铺头一
回见,你一路死命的追,我便知道宝宝锦儿是匹好马!」

  「你……你坏!」

  她被插得媚眼如丝,忽然坏坏一笑,喘息着腻声道:「你……你头一回见我
……哈……哈……便想骑……骑宝宝锦儿么?啊、啊啊啊啊——!」

  耿照笑道:「是啊!我头一回见你,心里便有坏念头。我还记得你打了我一
掌,今儿正好报仇。」抄起她的膝弯一阵猛攻。

  符赤锦高潮将至,反倒说不出话来,「啊啊啊啊」的一径叫着,喘息粗短急
促,宛若母兽,与耿照抢着自己的一双绵乳又捏又揉犹不尽兴,双手捧起仰头一
凑,细如编贝的皓齿竟咬住了乳肉,只差一些便要衔住翘起的乳尖。

  「到……到了、到了、到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早一步攀上高峰,美得死去活来,耿照却还差一点,捧着她的雪白肥臀狠
狠挑刺,湿透的紧窄美穴里「唧唧」作响,每下都抽出淫靡无比的水声,仿佛搅
着一管乳浆。

  符赤锦捱不住了,并起膝盖拼命挣扎,葫腰一绞一扭的,腿心里的小肉圈圈
也紧夹着随之绞扭。耿照再难撑持,痛痛快快地泄了给她。

  滚烫的阳精喷出马眼,感觉却与从前不太一样,耿照腹间一热,正是化骊珠
隐没处,却见身下的雪润玉人抽搐起来,仿佛浓精烫坏了她。

  他按心诀逆运行气,将真气压缩成一点,欲种入她的丹田之中,发现在子宫
内早有一枚极其细小的丹核存在,质地之坚、浓缩之纯,不逊于碧火神功所生,
这是先前所没有的。

  渡入其中的真气反被丹核所吸收,成为阳丹的一部份。耿照心想:「既然阳
丹自成,就不用再造第二枚。以后只要使之壮大即可。」符赤锦兀自沉浸于身体
的欢愉之中,起伏剧烈的乳肌上香汗淋漓;还未回神,似已有所感,心满意足地
轻抚着雪润肚皮,面颊一片娇红。

                ◇◇◇

  奇怪的是,即使交媾无比激烈、宛若搏命,两人的气力都恢复得很快;当然,
浓烈的色欲也是。

  耿照毋须再定时为她补充真气,符赤锦的脸色也越来越红润。

  在太阳下山之前,两人共做了四次之多,符赤锦体内阳丹大略成形,交欢只
是加快积累而已,到后来纯是为了追求肉体之乐,耿照每回都射在她体内,未必
全按结丹的步骤施为。

  符赤锦心知肚明,却也不揭破。短短的过晌贪欢,两人已是情状亲昵,肉体
再无隔阂,不去触及对方的心事,看来便似一对浓情爱侣。

  耿照偶尔担心岳宸风会追来,转念又想:连自己都不知究竟漂流到了何地,
岳某某纵有三头六臂,却往哪里找去?心中重担一落,更加恣意宣淫,仿佛要借
此发泄一整天的紧绷情绪。

  入夜后江上渔火点点,船也慢慢变多。所幸水声甚急,符赤锦的呻吟又甚短
促,泄身时偶而还会绷紧身子、颤抖着不出一声,倒也没人特别注意这条晃动剧
烈的无篙流船。

  舟楫一多,代表附近可能有港浦码头,打听一下便知身在何处。耿、符二人
均是衣不蔽体,他原本打算找个地方泊岸暂宿,待天明时再找衣衫来更换。

  但符赤锦故意以玉趾轻划他胸膛,双手撑在舱板木座之上,腿间美景一览无
遗。耿照心燎欲炽,扑过去将她一把按倒,让她高高翘起雪臀,「唧!」一声长
驱直入,抱住屁股一阵狠插。

  这个角度插得很深,符赤锦一双硕乳压在座上,抱着木台摇头呻吟,葫腰挣
扎欲折,神情半苦半乐,叫声倒是十分销魂。蓦地舱外有人大叫:「……前头的
快闪开,要撞上啦!」

  符赤锦的膣内正掐挤得一塌糊涂,失禁似的尿出大把花浆,耿照不及拔出,
抱着她的白嫩屁股倒退两步,掀帘一看,赫见一大片巨舷压近舟尾,相距不足三
尺,撞击已无可避免。

  轰然一声,巨舟的船舷撞上船尾,冲击力道将耿照往前一推,拔出些个的怒
龙杵「唧!」一声狠狠插入,符赤锦「呀」的一声扳腰张口,屁股剧烈颤抖,居
然小丢了一回。

  兴许是大小太过悬殊,小舟被撞得往前,眨眼间大船又压了过来,「砰!」
第二次撞击,符赤锦又是短短一声哀唤,巨大的撞击力道透过狰狞的阳具,通通
贯入她又小又窄的蜜穴里。

  「要……要死了……啊——!」还没说完,第三次撞击又来,她咬着自己的
粉臂簌簌发抖,被插得飞了天。

  就这么第四次、第五次……耿照索性倾下身子,一手环抱沃乳,一手箍着葫
腰,把硬挺的巨物当成凿子,船尾的撞击就是巨槌,每一下都打桩似贯得女郎身
子一跳,符赤锦美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觉得太有趣了,一边喘息未定,一边却
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耿照在她身子里泄完一注,枕着触感绝妙的光滑裸背休息,只觉这阴湿的小
小船舱堪称天堂,无一处更值酣睡。

  小船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在江上轻轻晃摇,舱外传来舷板摩擦的咿呀声响。

  耿照猜想是连番撞击之后,小船被卡在大船舷畔,为免继续撞击,大船的船
工索性就地下锚,来看看这条不闪不避的流船是怎么回事。

  这样也好,耿照想。江面越来越宽,失去竹篙的流船要怎么靠岸,本身就是
个麻烦;现在被拦了下来,也算省事。突然船头一晃,似是有人从大船缒落,耿
照不及穿衣,连渐软的阳物都没拔出瘫软的玉人股间,神术刀已拿在手中。

  「喂,有没有人哪?」居然是女子喉音。

  越城浦附近如大、小陵河一带常见画舫游河,耿照心想:「莫不是遇上了烟
花女子的船?」想想还是别惹麻烦,隔着吊帘粗声粗气道:「老子喝醉啦,小娘
皮别管闲事!」

  帘外一阵窃窃私语:「好像是醉汉哪?」

  「那还是别管了,就跟师姊这么说罢。」

  「走了,走了。」

  忽听一人低呼:「是……是女子的衣裳!」

  符赤锦的外衣在几度欢好之间,早被撕得条条碎碎,不意飞出船舱掉落甲板,
却被那几名女子发现。

  耿照暗叫不好:「看来是江湖人!」船首又是一摇,却比之前要轻得多。一
抹修长的窈窕倒影逆光映在布帘上,来人铿啷一声长剑出鞘,剑尖巧妙地挑起布
帘一角,闪身而入,恰与耿照直面相对。两人四目相交俱是一愕,一时无语。

  人是故人,剑是名剑。这一人一剑耿照都十分熟悉。

  ——只是此际重逢,会不会宁可不识?

  外头的少女久候不耐,其中一人探头进来:「红姊!怎么……呀!」一见两
人裸裎交合,红着脸缩了回去。

  步入舱中的女子身材高挑,一袭苏木红的窄袖襦衫,下着银红间色细长裙,
红靴红带,剑缠红绦,连臂间的纱质半袖都是淡淡的藕红色;生得长腿玉颈,曲
线玲珑,清丽的容颜有三分英气、三分威仪,正是名动天下的水月停轩二掌院、
「万里枫江」染红霞!

  封底兵设:神术刀

              【第十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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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卷东海一镇

  内容简介:

  无论江湖或庙堂,那两人的存在都不容忽视。他们各自站在「权力」与「清
望」的顶点,俯视东海……不,该说是天下五道,一是天下士大夫心目中,最硬、
最有骨气的健笔;一是在群雄逐鹿的时代终幕之前,掠过天际的最后一抹慧星。

  「你尚有光阴可待,老夫时日却不多了,一刻放不得。」老人放下笔管,目
光如剑:「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还不来见见太宗的从龙之臣、东海道的真主……」她望着男子,嘲讽
已转成了敬意:「央土大战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镇东将军慕容柔!」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耳!放眼今世,谁才是真正的「东海双尊」?

  第五六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

  到底是大船平稳舒适,符赤锦心想。舱顶悬灯不甚摇晃,灯焰从水精制的八
角灯罩晕染而出,仿佛头顶窝着一弯溶月,和光浸透了舱房,一点也不刺眼。

  这舱房布置典雅,以屏风分隔里外:外头摆着几张几椅,便于会客议事,还
有一张书桌,桌上垒着几盒箧装的兵法韬略,几卷小册随意摊卷,似是信手搁下,
却又不显凌乱。

  看来这位人称「万里枫江」的染二掌院精通文武两道,非浪得虚名,闺房里
的书案不光是摆设。

  屏风之内,却是偌大的纱帐绣榻,织锦的被褥上平摊着十数件簇新衣裳,从
长罗裙、对襟窄袖到贴身的肚兜无一不备,里外均有三五式供她挑选,清一色的
都是红。「真对不住,我爱穿红衣,姑娘若觉不合意,我再问姊妹们拿去。」离
开寝间之前,染红霞如是说。

  「不妨,」符赤锦微笑,随口应道:「我也爱穿红。」

  染红霞默然扶剑,片刻才挤出一抹笑容。

  「那就不打扰啦,姑娘自便。」微一颔首,跨着那柄鎏金大剑,风一般踅出
去。

  符赤锦玲珑心窍,立时醒悟,不觉懊恼:「不好!她定以为我向她示威呢!」
却听外头「喀登」一响,耿照匆忙起身,随即又是开门、关门,染红霞始终没跟
他对上一句。她可以想象耿照的失望神情。

  染红霞在船中发现了二人,按水道上的规矩,遇流船不能见死不救,命人回
船取两件大氅与二人裹身,一并接上去,还让出自己的舱房暂作安置,将衣箱、
屉柜里的衣裳通通翻出来任符赤锦拣用,丝毫不吝惜。

  符赤锦的身段不如她高挑,丰润处却犹有过之,裙腰甚不合身。

  然而船上触目所及,俱是含苞待放的二八少女,一个个柳腰窄臀宛若风中的
宵待草,要将那双傲人的乳瓜挤进她们小小的衣襟里,忒也难为了些。染红霞固
然慷慨大方,亦有几分不得不然的无奈。

  符赤锦面对满床衣裳,早已拣定——其实她选择不多,染红霞的衣式多是窄
袖襦衫、束腰长裙、裈裤快靴一类,只一件压银束腰郁金裙特别有女人味,与符
赤锦的喜好略近。

  她挑了件滚金边儿的柳红绫罗小兜搭配,肩臂再裹一条金红薄纱披帛,对镜
梳了个蓬松俏皮的堕马髻。虽已刻意放慢速度,外室依然悄静静的,耿照既未离
舱,也没再见染红霞进来。

  符赤锦小坐了一会儿,揽镜自照,幽幽暗叹:「不是只你有心思啊,宝宝锦
儿。你在这儿等染二掌院进舱,让他们小两口把话说清楚,没准儿人家在舱门外
站上一宿,只等你露脸了才肯进来。典卫大人,这回我帮不了你啦。」放落牙梳,
袅袅而起,自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耿照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眼前一花,一名裹金饰红的雪肤丽人款摆而出。

  符赤锦本就艳若桃李,容貌身段俱都是一等一的尤物,被束腰金裙一衬,焕
发一股前所未见的优雅,仿佛洗净铅华,格外显露出莹然玉质。那样的斯文与何
君盼、漱玉节等同出一脉,尽管三人样貌不同,一见便知是帝窟五岛的女儿。

  他上下打量,只觉玉人婷婷而立,说不出的可爱,怦然之余,脱口道:「宝
宝锦儿,你这样打扮……真好看!」

  「是么?」符赤锦被他一赞,又羞又喜,软腴雪腻的胸脯怦怦直跳,双颊晕
红。总算她见机极快,听出门缝溢入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响,暗自凛起:「傻……
傻瓜!你说这话,还想不想解开误会?」低声道:「别说啦。」杏眸微乜,作势
瞟了瞟舱门。

  耿照心神不属,忽听一声轻咳,门板「咿呀」推了开来。染红霞扶着昆吾剑
当先而入,跟着一名浓发雪履、体态丰腴的素装丽人,一袭葱白绸衫外罩黑纱褙
子# ,只用一根黑绸束腰,丰满的胸脯与臀股倏然深陷,束出一把圆润瓠腰。

  女郎年纪与横疏影相若,亦生得高挑修长,只比染红霞略矮些,打扮虽然朴
素,却有股难言的出尘之感。染红霞进得门来,忽然一愣,呆望符赤锦片刻,俏
脸微僵;好不容易回神,匆匆让至一旁,对女郎躬身道:「大师姊,这位便是白
日流影城的典卫耿大人。万劫肆虐时,多得他仗义,众姊妹方逃过一劫。」

  女郎淡淡一笑,敛衽施礼。

  「水月许缁衣,见过耿大人。蒙大人援手,敝门不致毁于万劫之下,我心内
十分感激;先前上山欲与大人道谢,可惜缘悭一面。不想今日水道相逢,合是天
意。」檀口轻启,磁酥酥的嗓音动人心魄,飘散着如兰如麝的旃檀幽香,耿照热
血上涌,涨红了面皮。

  (她……便是许缁衣!)

  他慌忙起身抱拳:「不敢当,耿照见过代掌门。」

  许缁衣名动东海,行事却没什么架子,见他神态拘谨,微微一抿,轻抬柔荑:
「七大派同气连枝,算来都是自己人,耿大人不必客气。来!都坐下说话罢,符
姑娘也坐。」说着提起裙膝,袅娜落座。染红霞神情僵冷,木然坐在大师姊身畔。

  舱里共有四把酸枝木的太师椅,两两相对,比邻的两椅间另有成套的小几案,
以置放茶水点心等。几椅四脚均固定在舱板上,以防颠簸移位。

  船舱不比照堂,坐向顺流改变,时时不同,毋须严分宾主之位。符赤锦本想
坐到许缁衣身旁,空出耿照手边的座位;许缁衣却趁着招呼之便,移至内侧的左
首上座,原本让至一旁的染红霞,便顺理成章地挨着她,坐上了靠近舱门的左首
次座。

  耿照是主客,自当坐上右侧首位,与许缁衣相对。反倒是从屏后转出的符赤
锦,得提着郁金裙幅越过大半个舱房,坐在右侧的次位上。

  许缁衣含笑看她落座,率先捧起瓷盅相敬,掀盖抿了一小口香茗,徐徐咽下,
才笑道:「符姑娘不只人长得漂亮,连身姿仪态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应是越浦
的名门出身。」

  五帝窟绝迹江湖已久,岛上的情况外人无从知悉。符赤锦只交代了自己姓符,
其余一概不提,许缁衣故有此问。

  其实不只许代掌门留上了心,耿照亦看得挢舌不下——在五里铺衔尾追杀的
赤帝神君是催命魔女,马车里倚窗放空的,则是凝愁轻锁的小妇人;而在流船篷
底与他翻云覆雨、抵死缠绵的宝宝锦儿,则是一具无比诱人的绝艳胴体……

  但他没看过这样的符赤锦。

  动作轻细,拎着裙幅的五指纤长,乳一般的手背细白滑腻,指节绷出一抹粉
橘,分外可爱。刚失去阳丹、又饱经男儿采撷的娇躯有些倦乏,步子轻轻软软的,
说不出的秀气,惹人怜爱。

  这样的风情在何君盼、漱玉节身上司空见惯,他却没想过宝宝锦儿也有这样
的一面。或许是衣裳的缘故罢?耿照想。

  却见符赤锦双颊晕红,摇头道:「许姑娘莫取笑我啦。我家住城中僻巷,一
处破落门户罢了,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有些不习惯。」

  耿照为她种入丹气续命,起死回生,却无法在一日之内恢复功力。符赤锦聪
明机灵,索性装作不懂武功,以免节外生枝。

  许缁衣点了点头,笑问:「是了,符姑娘怎生与耿大人结识的?」

  耿照背上冷汗直流,浸透重衫。倒是符赤锦不慌不忙,低垂螓首:「我被歹
人所掳,差点清白不保。所幸……所幸耿大人仗义援手,及时将我救出贼窟,跳
上了那条船。要不……我这辈子都没脸见人啦。」说着眼眶一红,险险掉下泪来。

  耿照瞠目结舌,不由打从心底佩服:「她若有心骗我,几个耿照都给卖了。」
目光迎上染红霞,见她神情犹僵,桃花般的容颜却略涌血色,已不如先前白惨;
一见他视线投来,便即转开眼去,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益衬得柳腰一束,胸乳饱
挺。

  许缁衣怡然笑道:「是么?耿大人英雄侠义,敝门亦承惠许多。以符姑娘之
温淑美貌,与耿大人甚是般配,我同流影城横二总管相熟,欲替她的手下爱将做
个现成媒人。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染红霞娇躯一震,倏然转头,姣好的樱唇微歙,终究没能出口。

  须知耿符二人赤身露体之事,早晚是要传开的,水月门下俱是青春少艾,咬
起耳朵来效率惊人。许缁衣的提议至少从表面看来,最能解二人之窘,且不论双
方种种心思,倒不失为上策。

  耿照这一个多月的江湖历练,在水月代掌门之前全然无用。他的见闻没能教
导他应付这种场面——满以为许缁衣一露面,所图必与妖刀有关,谁知她连个
「妖」字也没问,一心只想替他作媒!

  正没区处,符赤锦低垂粉颈,小手揪紧膝裙,身子轻颤,咬牙道:「我非是
不知廉耻的女子,贼人如此辱我,本也想投江自尽,落得清白名声。实是华郎…
…先夫见弃,英年早逝,家里还有公婆要奉养。待……待两位老人家百年之后,
我也……不苟且恋栈,必追随先夫于……呜呜呜……」哽咽之间,眼泪扑簌簌落
下,双肩不住颤抖,揪紧裙布的玉手却透着一股火烈烈的倔强。

  耿照目瞪口呆,只差没起立鼓掌,大声喝起彩来;听到最后,心中不禁怃然,
暗忖:「你所说的,便是你心中所想、所痛么?向岳宸风报仇之后,对世间当真
再无半点眷恋?」见她肩头抖动,几乎想伸手去环。

  这一下,轮到对面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染红霞正要开口,许缁衣却轻按她手背,笑道:「原来姑娘已有婆家,自当
尽心奉养。佛家有云:」孝事父母,当愿众生,一切护视,便成佛道。「以后的
路还长,姑娘切莫悲伤。」转头殷嘱:「我唤纨雪在后舱烧了热水,你先带符姑
娘沐浴洗身,用点饭菜。我与耿大人谈完,稍后便至。」

  「小妹省得。」

  染红霞扶剑起身,临走前瞥了耿照一眼,同样一触便即转开,面无表情地领
着符赤锦离开舱房。

  偌大的船舱之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耿照尽量不看许缁衣——不知为何,这名温婉娴雅的丽人带给他莫大的压力,
即使被染红霞目睹自己的不堪,即使她手按昆吾剑杀气腾腾,明知她足以迎战万
劫,不容小觑……但他并不惧怕染红霞。

  许缁衣却不同。她的美貌与和善之下,有着看不透的深,他只能凭借先天胎
息似的朦胧感应隐约察觉;通常这意味着危险。

  许缁衣放落瓷盅,抬头一笑,如浸乳脂的纤长十指几与骨瓷同色。

  「典卫大人,早在今日之前,我便久闻你的大名啦。」

  耿照讪讪而笑,正想搪塞过去,见许缁衣眸中殊无笑意,定定注视自己,突
然省悟:「她指的是」那件事「!」背脊一寒。

  许缁衣浓睫垂落,含笑轻抚裙膝,掸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师妹与
我亲若同胞,大小事情,她一向不瞒我。特别是切身相关之事。」

  耿照僵直而坐,犹如被猫盯上的老鼠,冷汗涔涔滑落。

  「你可知,我师妹是什么人?」

  「是……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不止。」她笑起来,掸完膝头,又捏着袖口轻掸裙腿。

  裙布上裹出大腿曲线,既丰腴又结实,被葱白亮绸一衬,起伏有致的润弧更
是充满肉感,几能想象其绵软弹滑,如卧云端。许缁衣只坐得椅板的一半,腰、
膝两端曲线深陷,绷紧的葱银裙筒探入腹间,夹出深深的「丫」字,腿心里隆起
饱满,纵有黑纱掩映,依旧引人遐思。

  「镇北将军英武豪迈,不拘小节,由一介步军刀牌手做起,从不羞于示人。
你若想娶镇北将军的爱女,只消投身军旅、建功立业,未必不是将军府的乘龙快
婿。」

  许缁衣口吻淡然,动听的磁性嗓音如低语呢喃,却似暴雨将至,令人悚栗。

  「但我师妹也是家师最最属意的衣钵传人,江湖上都以为我是未来的掌门,
其实我不过代师傅管管帐、看看家罢了。虽无明令,但我知她老人家是想把水月
一门交给红霞的。

  「历来水月掌门,如非剃度持戒,便是守身如玉的带发女修。我师姊妹三人
均是完璧,方有继承一门的资格。你可知你对红霞所做之事,将掀起何等风波?」

  这话采蓝也说过。但许缁衣不比采蓝,从她口里说出,可见事态严重。自与
横疏影一席长谈之后,耿照对此事已不再迷惘,即使重来一次,他仍不能眼睁睁
看着她丧命。

  「代掌门教训得是。」他沉声道:「在下不明水月门规,事急从权,才冒犯
了二掌院,但人命关天,实无选择。杜掌门若要见责,在下也不推诿,愿负荆至
断肠湖,任凭杜掌门处置。」望向她身旁空位,仿佛那彤艳艳的丽影犹在,心底
轻道:「我虽配你不上,但绝不逃避责任。占了你宝贵身子的男子,不是贪生怕
死的鼠辈。」热血上涌更无所惧,双眸昂然迎视。

  许缁衣静静望着耿照,似乎想确认他的决心。片刻才淡淡一笑,低垂眼睑:
「你有这层觉悟,便好办多啦。此事仅得五人知晓,其中只你一个外人,这一个
多月来我始终留心江湖耳语,看来你口风甚紧,未到处吹嘘。」

  耿照微微一怔,心想:「我怎么可能同别人说?」横疏影虽知此事,那是她
聪明绝顶,窥破端倪后自行推敲而得,不能算在他头上。

  许缁衣露出放心的神情,从腰畔摘下一柄青钢剑,置于几案,手按剑柄,一
边垂首低颂,宽大的右袖覆着大腿,袖中不住轻轻滚动。

  耿照看了半天,才知她正数着小巧的翠玉念珠。

  那念珠从袖底小露半截,每颗玉珠约莫荳蔻大小,通体浑圆、色泽莹碧,更
无一丝驳杂;即使最大的两枚达磨珠# ,也不过龙眼核儿似,做工十分细致。珠
串中缀有一把鹅黄流苏,同样做得小巧可爱,似是日常随身之物。

  耿照不敢惊扰,片刻许缁衣睁眼抬头,淡然道:「自我代掌门户,已有十年
不曾杀人。今日迫不得已出手,内心实属不安。我佛慈悲!」左腕一翻擎出剑来,
持剑如玉瓶,剑尖吞吐不定;裙下探出一只尖尖雪履,踏前之际,剑气轰散!

  那青钢剑是柄凡铁,比起黄缨、采蓝所佩尚且不如,在她手里却似活物。许
缁衣皓腕微振,如洒甘露,游星般的剑芒「嗡」地一颤,倏又凝于一点。

  玉人一声轻叱踏地而出,势若山倾、发袂齐飞,但舱里除了异样的压迫感之
外,连一丝微飔也无。耿照被压得动弹不得,身子深陷椅中,随着剑芒迫近,压
力还在持续增加;喀啦一阵裂响,酸枝椅的扶手、榫点等已迸出碎粉!

  (好强……好强大的剑罡!)

  他平生所遇高手,气势最强者当属岳宸风。芦苇滩一会,耿照未及回头,心
中已怯,非是胆气不豪,而是岳宸风的杀气挟着浑厚的内力扑至,霎时感应危机,
自然生出反应——「恐惧」,正是身体发出的警讯。

  许缁衣这一剑却不同。

  剑尖瞬颤,青芒如萤;足尖踏地,娇躯飞倾……这一切的「动」都充满了混
沌不明,如山移萍飘,挟绵厚的纯阴内劲,于递剑一瞬转成极端之「静」。动静
倏易、极发而凝,终于成就这式「太华青灯」。

  再由「静」转为「动」之时,这一式的大杀着、大威力便即爆发,咫尺间绝
难抵挡,然而耿照所通晓的一切招数,无法再拆解如此简单的一剑。唯一的方法
就是运足内力,以「薜荔鬼手」的刚猛杀招硬撼剑式,拼它个强胜弱败,二者存
一——眨眼玉人已至,他端坐不动,紧握扶手,直到剑尖停在胸口,双眼始终不
离许缁衣的端雅面庞。

  「是江湖变得太多,人都不怕死了,还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人?」

  许缁衣长剑不动,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年我创制这一式」太华青灯
「时,师傅说我能放不能收,像内家掌力多过剑法,不予」剑「字为名。我苦练
十年,近来方踏入收发由心之境,莫非是天意?」本欲撤剑,剑尖忽地一颤,如
陷漩流,发出嗡嗡急响。

  (这是……)

  许缁衣运劲一夺,「哗啦」一声,耿照身下的酸枝椅应声爆碎,却见他腰带
中绽出异光,一股无形气劲轰然迸散!

  她横剑挥出,青钢剑被罡气「铮!」一撞,刃弯欲折;耿照握拳大喝,腹间
异光又缩回去,随劲鼓出的飘尘顿失依托,如细雨般簌簌而落。

  两人各退一步,许缁衣倒剑入鞘,拂袖扫去落尘。耿照却因压制化骊珠的莫
名奇力,已用上十成功劲,此际压力一松,通体酥乏,踉跄几步仍立身不稳,仰
天坐倒在地,模样狼狈。

  许缁衣收起轻视之心,心中一凛:「这股气劲之浑厚,若与」太华青灯「硬
对,说不定是我要吃亏……他硬生生撤回内力,岂非五内破裂,碎烂如靡?不好!」
正要救人,耿照竟一跃而起,红着脸拍了拍屁股襟袍,频频致歉:「真是对不住!
竟坐垮了二掌院的椅子。我……这……唉!」

  原来许缁衣的剑势虽凌厉,碧火功却未感应杀气。若耿照出手格挡,反将虚
招逼实了,以「太华青灯」之威,定是二者存一,甚至两败俱伤。他冒险一搏,
索性全不反抗,料定许缁衣不会痛下杀手,果然中的。

  耿照已非昔日流影城的小铁匠,与他融为一体的化骊珠却无此灵识。剑罡临
门,神珠感应危机,护体的碧火功忽又撤去,为保宿主,登时大放异能,涌出巨
量奇力!

  剑尖将至,耿照急忙压制奇力;碧火功、化骊珠内外一夹,硬生生将酸枝木
椅震成齑粉。如此在发劲中途、硬将劲力收回的举动,由来最是伤身,但骊珠奇
力非是普通内功,碧火真气又有护体调息的神效,自不可一概论之。

  许缁衣见他毫发无伤,心下骇然:「如此修为,何以能够!」更加印证了心
中设想,反手「锵!」一声抽出青钢剑,飞刺少年颈间!

  变生肘腋,耿照脖颈一偏,食、中二指夹住剑刃,锋颤一停,难进分许,如
陷铁钳。他这一着应变快绝,足以跻身高手之林,可惜许缁衣非是等闲之敌,柔
劲一吐,嗡嗡颤动的剑身忽变为左右扭转,耿照的手指毕竟不是铁铸,劈啪两声,
被抹开两道锐口,血珠四溅。

  他吃痛撤手,许缁衣身形落地,剑刃牢牢架上他的脖颈。

  「代掌门!你这是……」

  「耿大人,只要为了我师妹好,我不惜杀人。我信你不过。」她持剑的手势
十分好看,不但利落而且优雅。「除非,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

  「上……上天有好生之德……」

  许缁衣「嗤」的一声,白皙的笑靥宛若吐蕊的山百合,纯净不带一丝驳杂。

  「你说话也未免太有趣了,耿大人。这个理由不够好。我为一己之私杀人,
你只能拿众生大义来驳我。」她淡然道:「譬如你肩负消灭妖刀的大任,我若杀
你,便断了琴魔前辈临终唯一的绝传。」

  「你……你为何知道……」

  「沐云色沐四侠是魏老前辈的爱徒,依我看,他的内功修为尚不及你。」

  许缁衣柔嫩的脸庞近在咫尺,每一开口,唇瓣间便吐出檀香似的醉人温息。
耿照终于明白女子的樱桃小嘴何以又叫「檀口」,这两字用在许缁衣身上,当真
是再合适不过。

  「流影城调教不出你这等少年高手,若非魏前辈临终所授,我实在想不出别
的答案。」

  当然许缁衣的推测并未全对。

  魏无音的《夺舍大法》固然神妙,足以打开号称无解的「亿劫冥表」,间接
促成耿照与化骊珠的融合,要成就这一身惊人艺业,更多却得自种种离奇遇合,
未必全与琴魔有关。

  耿照默然良久。「代掌门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妖刀。在下只想知道,代掌门
把此事弄清了,图的是什么?难道如水月停轩这等清修净地,也有号令妖刀、逐
鹿天下的野心么?」

  许缁衣微微一怔,似觉此问谬甚,忍不住微笑。

  耿照见佳人颦若春花,面红耳赤,不禁有些恼:「代掌门何故发笑?」

  许缁衣摇了摇头,微瞇的杏眸中水光潋滟,盈盈如波,却没什么敌意。「琴
魔前辈临终之前传授你的,可是号令妖刀、逐鹿天下的法子么?」她雪靥娇红,
微捏着右手玉指,以指背轻拭眼角,侧颐笑问。

  耿照一愣,本想大声驳斥,总算这几日被宝宝锦儿套话多了,颇有些长进,
沉声道:「就算琴魔前辈真留下了什么,必然也是消灭妖刀、拯救黎民百姓的法
子,岂能与妖物同流合污?」

  许缁衣笑道:「照啊!那我逼问你号令妖刀、逐鹿天下之法,岂非缘木求鱼?」
说着又噗哧掩口,眼角眉梢掩不住桃花似的婉媚。

  自会面以来,她始终保持端庄的形象,纵是和颜笑语,亦合礼守分,带有一
层隔阂。直到此时才笑逐颜开,可见耿照逗得她开怀,终是忍俊不住。

  耿照胀红面孔,讷讷道:「这……代掌门说得也是。」

  许缁衣轻咳一声,敛起妩媚欢颜,又恢复成为身披玄素的水月停轩代掌门,
正色道:「我师妹所知,已悉数说与我听,你可信我如信她。至于你问我所图为
何,其实简单得很——妖刀祸世,乃我辈侠义道中人的职责,正当追随魏老前辈
之余烈,扫荡魔氛!岂可置身其外,故作无事?」

  这番话以她酥颤醉人的嗓音说来,竟也激昂慷慨,耿照胸中血沸,几乎要鼓
掌叫好:「这……才是所谓的正道,此话当真是掷地有声!」却听她话锋一转:
「但东海正道七大门派,立场各不相同。三铸之中,青锋照邵家或肯仗义援手,
其余则关心锋会远甚于此,连贵城也不例外。

  「便说四大剑门,观海一脉组织驳杂,亦有鹿别驾之流野心勃勃、自私自利
的份子,难以倚靠;指剑奇宫独善其身;剑冢终究是朝廷辖下,萧老台丞风烛残
年,虽有召集四门之举,但又似有保留,我心中甚感疑惑。若真有应付妖刀的秘
法,合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在午夜梦回、披汗惊起时,耿照也问了自己无数次。

  聪明如横疏影,亦无法给出明确指示,甚至要他提防萧谏纸。她怀疑萧老台
丞的理由或与许缁衣不同,然而「不能全信」的判断却是一致。

  「该……该交给谁……」他喃喃道,一如曾经自问的千百回。

  许缁衣撤开长剑,随手还入鞘中,低头轻抚剑柄,忽然一笑。

  「谁都不用给。只须公诸于世即可。」

  「公……公诸于世?」

  「是。」许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责!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
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断念,使正义之士有依。退一步说,将琴魔遗言
当作私物,则黑白两道不分利害,总要一窥秘奥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独占,莫教
他人知晓,此即」奇货可居「的道理。你亡命了大半个东海,当有很深的体悟。」

  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瞒代掌门,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
将所知告诉他老人家,由他来主持灭魔大计。」许缁衣若要用强,方才两度能将
他毙于剑下,要拷问机密亦非不能,不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怀见
识,遂不再隐瞒,这话算是认了「琴魔之传」一事。

  许缁衣淡淡一笑。

  「无妨。我只希望你见过老台丞之后,也能同样说一遍与我听。妖刀万劫直
捣断肠湖,赤眼与幽凝之恶更是我亲眼所见,离垢屠尽啸扬堡两百余口,天裂亦
在贵城逞凶。水月一门与妖刀势不两立,必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当知谁
可托付,莫让我觉得今日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几分,点头道:「三乘论法大会在即,
听说萧老台丞也来参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许缁衣垂敛弯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丝狡黠,随手轻抚剑锷。

  「那暂时与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照应。是了,敝门有位女弟子名叫黄缨,
可曾与你同路?」

  耿照愕道:「黄缨?她没在流影城么?当日临行,我还曾与她道别。」

  许缁衣摇头。「红霞说,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为你们走在一块儿。」

  回想这一路的艰辛,耿照不禁苦笑:「还好她没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
心想小黄缨天真可喜,对自己又极讲义气,若教她受得一丁半点伤害,那真是万
死莫赎了。

  「她还没回水月停轩么?」

  「没有。不过我已派人寻访,也不用过于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间,你
我之议不预他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转身,
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走吧!我们去用点斋菜,莫让符姑娘久等啦。」

                ◇◇◇

  这艘巨舰「映月」乃是水月停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
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
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
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舰堪称是水月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许缁衣先在断肠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湖阴、湖阳两大城的造舰名家
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
一回离开断肠湖水域,先自断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
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
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巨舰「映月」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摇月」、「浣月」随行。
水月众姝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停轩之
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摇月、浣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映月舰须另聘专门的舵
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
耿、符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拦下。

  许缁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耿照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
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
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
是奇怪。」殊不知断肠湖一战,他奋力营救采蓝黄缨,早已成为许多水月少女心
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
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耿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另一人反唇相讥:「沐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耿
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耿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
杆似的……」

  耿照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
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一段狭窄的舱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
染红霞与符赤锦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耿照与许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染红霞不发一语,持续回
避着他的目光。许缁衣与符赤锦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
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耿照却突然疲惫起来,一径低头扒饭。

  许缁衣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
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耿照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
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宝宝锦儿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
附近等待萧谏纸出现。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许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
勤笑问:「典卫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许缁衣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典卫大人去见一个人。符姑娘折腾了一
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符姑娘一个完整无缺
的典卫大人。」

  符赤锦强笑:「许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染红霞也跟
着离席。于情于理,符赤锦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许缁衣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
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许缁衣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许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耿照缒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
头笑道:「我亲自为典卫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夜风吹动她的长
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映月舰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映
月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
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
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许缁衣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
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许缁衣笑道:「你看看这
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
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耿照吓了一
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
岂能与游女相比?」

  许缁衣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
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许缁衣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耿照冲口答道:「自是不许。」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
「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
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
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许缁衣含笑点头。

  「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
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
何由恶我?」

  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
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

  许缁衣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耿照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
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
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许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便宜了他
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映月
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只怕还真是。

  熏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怀德号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
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水月停轩的地位,许缁衣本不用回避官府,
他实在想不出夜间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
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许缁衣点了点头,径自
往舱后走去。

  许缁衣并未举步,只对耿照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耿照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瞇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
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
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
茧绸所遮,铰炼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茧绸吸去喉音的起
伏顿挫,几难尽听。耿照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
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迭迭
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仿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
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耿照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
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
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刀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耿照知他问的就是赤眼。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妖刀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
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
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刀,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

  「我早做好失刀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
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呵。」
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横疏影信里说,
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许……怎么……」

  「横疏影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

  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有四个答案。我本该在白城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
许缁衣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
竟要告诉我什么。」

  耿照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仿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萧谏纸。」

  # 水精:水晶的古称。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 褙子:褙音「贝」,一种由半臂或中单演变而来的无袖长衣,盛行于宋代,男
女皆服,形式变化甚多。《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女子在室者及众
妾皆褙子。」# 达磨珠:念珠串的母珠,每串一颗(亦有两颗者)。

  第五七折用无所用,虎嗣龙承

  耿照想起他编撰的《东海太平记》。

  这部传抄天下五道、被视为当今显学,洋洋洒洒十七卷的史家巨着以「严谨」
著称,无论叙事、记闻、品评月旦,均一丝不苟;就连最具创见的神兽图腾变化
之说,也以破邪见、立言说为本,消除神怪妖异的色彩,将神话之中的人物,还
原成身死而终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于书案之后的老人,活脱脱便是这十七巨册《东海太平记》的化
身。

  (也只有像萧老台丞这样的人,才写出那样卷帙浩繁的大作来!)

  耿照听他提到「副手」云云,想起琴魔曾提过灵官殿里的混战,以为是指谈
剑笏丢了妖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辈取走,用
以对付幽凝,辗转落入晚辈之手,带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携来面呈台丞,在下
护刀不力,中途失落,非是谈大人的过失。」

  「你才有所不知。」萧谏纸连头也没抬,一边振笔一边说道:「赤眼本就算
在你流影城的头上,谈大人丢的是另一把妖刀。横疏影派人飞马传报,说在朱城
山附近的无生涧捞到妖刀万劫,已交由谈大人携回。万劫体大沉重,一路运行缓
慢,不久前接到辅国的鸽信,说是中了七玄妖人的埋伏,万劫不幸失落。辅国…
…谈大人正赶来越城浦与我会合,届时再细说经过。」

  「辅国」是谈剑笏的字,萧谏纸与他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平日均以表字呼之。
开头的「谈大人」云云,多半是学着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讥讽里别有一丝无
奈。

  耿照听得一凛:「七玄妖人?是集恶道么?」出口便知不对,却已迟了。

  「是天罗香。」

  萧谏纸抬头,犀利的目光如实剑一般。

  「你与集恶道相熟么?怎这么快便想到了集恶道?据我所知,集恶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东海,行踪杳如黄鹤。时人若说」七玄「,头一个想起的该是天罗香。」

  耿照本毋须替集恶道隐瞒,但「莲觉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换日」、冰狱铁箱
剥除面皮云云,没有证据恐难取信,只道:「在下在阿兰山附近,遭遇一批自称
是集恶道的匪徒,听台丞一说,便想到了他们。」

  萧谏纸沉吟:「连集恶道都出现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札后页空白,
将此一变量也记录下来。耿照见他不再逼问细节,松了口气,喃喃道:「没想到,
竟是天罗香先动了手。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么?」

  「玉面蟏祖野心素着,由来已久,只是万万料不到她这么快便动手,看来是
掌握了什么筹码,有恃无恐。」萧谏纸摇了摇头,一比旁边的长背椅。「坐。你
说罢,我听着。」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气,将当夜琴魔的口述内容详细说了一遍,与呈禀
横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夺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几句的交谈间,让
他对萧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而是这些话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许缁衣,此际不过
是借花献佛罢了。

  过程出乎意料地短暂。萧谏纸只是静静聆听,不发一语,手上的工作始终没
有停下,偶尔抬头蹙眉,锋锐的眼神表示出些许兴趣,也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头,似有些交代不过去,仿佛千里迢迢历尽险阻,
只为说上这么一小段,未免无聊,又把失刀的过程概略说了——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恶道的部分,重点在于:赤眼落到了岳宸风手里。

  言谈间,那老舵工又叩门几次,呈上蜡丸、鸽信等,萧谏纸总是立刻展读,
有时交办几句,有时则挥手示意他离开;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词穷,两
人隔着书案经卷相对无话,平添尴尬。

  「照你说,这岳宸风占据五绝庄,又窃取虎王祠岳家的家业,乃是十足的恶
人,教他潜伏在镇东将军身边,绝非好事。我着人去调查一下这厮的来历。」沉
默片刻,老人终于放落朱笔阖上手札,抬头道:「还有没有其他要说的?」

  耿照一怔,终究没将夺舍大法一事和盘托出,只摇了摇头。

  「那好,」老人又继续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罢。」

  「回……回去?」他一下反应不过来。

  「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这里没你的事了,其他的我来处置。」

  「这……」

  萧谏纸忽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接到消息,独孤天威的行辇今晚在临江
镇外驻扎。他一路游玩过来,车行缓慢,但再怎么拖沓,这两三天内也该抵达越
城浦。料想横疏影必定随行,你可在此暂住,届时与她会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轩
处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

  「我会取回。」老人打断他:「慕容柔虽难缠,倒也非不识大体。那岳宸风
得了妖刀,必是献给镇东将军,刀一入慕容柔手里,天皇老子也挖不出来。岳宸
风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说说,教他砍了那厮狗头,一了百了。」

  「那岳宸风武功高绝……」

  「高不过镇东将军的手段。」萧谏纸连抬头也懒了,淡然一笑:「区区一名
江湖武人,慕容柔还不放在眼里。要不,他也用不了这人啦。你回去同横疏影说,
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我处……」

  「且慢!」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喝一声,老人抬头搁笔,饶富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即使如此,那中人如伤的视线仍难以迎视。究竟是何等风霜岁月,才能淬炼出这
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还有保留,一次说将出来罢,别浪费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放在腹间,做好了专注聆听的准备。这是打从耿照进入这
间舱房以来,老人头一次放落了书笔,心无旁骛地面对他。「你还有许多光阴可
待,老夫的时日却不多了,一刻也放不得。」

  书案上置着一组小巧的漏刻,阶梯型的三层玉架分别托着三只酒杯大小的白
玉方盅,玉阶最底则有一只玉雕的执槌小人,身前嵌着拇指大小的鎏金铜磬。萧
谏纸拨了拨最顶端的玉盅,无数米粒大小的玉颗「沙沙」倾落,倒进下一阶的白
玉盅里;当玉颗依次倒到最末一只玉盅,便会触动小人身上的机括,弯腰一槌击
在磬上。

  「我给你一刻的时间。说罢,我听着。」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进退维谷。他还没做好坦白的准备,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
前这名身容严峻、脾气古怪的老人,但耿照无法就此离去。

  「琴魔前辈他……妖刀……我……我是说……」

  他勉强定了定神,灵光一闪,忙道:「启禀台丞,魏老师临终之前,对在下
说了许多妖刀的习性、昔日的应对等,并嘱咐我贡献棉力,务必将妖刀封印,以
防无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不必。」

  「什么?」

  「就算」琴魔「魏无音复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老
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随手从架上抽出一卷图册扔给耿照。

  那本黄旧图册中,不但记载着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经过,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连妖刀的模样都绘有图形。随手翻至「万劫」一节,册中绘着一
口形似长矛、柄细而长的奇门刃器,线条优美,除了刀末铁链之外,与此世的万
劫妖刀判若两物。

  次页更有工匠用的定规图制,以三视角度分别绘制。从尺寸看来,三十年前
的万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细长的握柄虽是相差无几,刀刃却只有两尺来
长,通体只比普通长剑略长一些。

  除了图规,书中的文字更令人惊叹,不但说明「不复之刀」的无形刀气特性,
连锻炼时须百年以上的铁心木等亦有记载,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详,仿佛琴魔当夜
口述,还是从这本札记里看来的。

  「这……这是……」耿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三十年来,研究妖刀的心得笔记。这本不过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桩杀戮,都有详细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证等,洋洋洒洒数百卷,
藏于白城山的书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遗体经防腐工序,亦辟有专库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残肢断
面,也有剔去肌肉脏腑的净骨,与仵工的勘验文书相对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只怕连魏无音、杜妆怜也未必知晓。」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来东海调查妖刀一案,
当时正是央土大战之初,天下的归属还未有定论;我于烽火间往返两道,遍查每
处妖刀肆虐的现场,前后共五年,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
暂时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执掌剑冢,考察东海风土,我将臬台司衙门以及州、郡、
县衙所藏之调查文书,悉数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档收藏,并写成《建武威宏东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书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号。

  独孤弋在位时间虽短,期间却换过两次年号,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称威宏元年;驾崩那一年元旦,又应宰相陶元峥之请,改元「靖恩」。妖刀案起
于白马王朝建立之前,萧谏纸的调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结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这本札记,再团结东海七大门派菁英,必能消灭妖刀!)

  一瞬间,耿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复生,除了绝世武功,所知亦难脱这
《妖金一案始末考》的范畴。

  「知、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萧谏纸道:「我毕生研究妖刀,于」知
「一道可说穷究所有,现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
提供,昔年东海菁英各自为政,结果被妖刀杀了清光;魏无音等」六合名剑「的
出现,代表七门七派终于捐弃成见,携手合作,妖刀之乱才得以平靖。这,便是
我现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

  老人饶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独孤天威不只是笨蛋,还是个混蛋,唯有横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权,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险阻至此,足见是人才,莫在江湖风浪中白
白牺牲,须在正确的位置上做正确的事,方为正途。」

  「叮!」一声脆响,小玉人一槌落下,一刻转眼即过,更不稍停。

  「去罢!回到横疏影身边,好生保护她。其他之事与你无关。」老人随手一
指椅边的小几,以低头握笔做为谈话结束之意。「把书搁在那儿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该如何反应,仿佛肩上重担被人一把拿走,轻得有些空虚失措。

  「就……就这样?」他挪动重如千斤的脚步,将手札放落几案,忽觉荒谬:
「如此,琴魔前辈又是为何而死?他传我的」夺舍大法「……还有何意义?」

  ——若灵官殿当晚,萧老台丞亲至现场的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结合琴魔魏无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连幽凝亦须臣服。
莫三侠的生命、被屠杀的天门弟子、奋力抵抗的剑冢院生……这一切的牺牲,是
否根本就不会发生?

  毫无来由的挫折与愤怒侵袭了少年,耿照霍然转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着旁人,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英魂?」

  「因为我做不到。」

  萧谏纸干瘪的嘴角一动,整张脸突然皱起来。「年老」这个字眼初次在忙碌
不堪的老人身上显现威力,仿佛一瞬间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风干沧桑
的衰老皮囊。

  他双手平平推送,缓缓自案后「滑」了出来——他坐的不是寻常的纱帽椅,
木椅下方并非挑空的四支椅脚,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设有机括轴轳,
两侧分别支起牛车似的两只覆革木轮。萧谏纸下身盖着薄毯,灰旧的绒毯下露出
干瘪的黑布鞋尖,搁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带半点生气。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无奈又痛苦,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现世太晚,一旦现世,偏又来得太快——对一名残废来说,着
实应变不易。」萧谏纸掸了掸腿,手劲不弱,薄毡下的干瘪大腿却一点反应也无,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又老又病的瘫子。」

                ◇◇◇

  萧谏纸中风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剑冢刻意封锁消息,萧谏纸平日深
居简出,除了少数亲信,即使在剑冢之内也罕见台丞露脸,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
丞书斋所出,或交由谈剑笏办理。

  赤眼大闹白城山时,谈剑笏正往胜州办事,台内已无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几人,谁也拦阻不下,一路闯进了萧老台丞的书斋里。

  萧谏纸无法行动,眼睁睁看赤眼杀死四名贴身护卫,风风火火地欺进五尺方
圆之内,状如风中之烛的半瘫老人突然一拍书案,横桌跃出,将刀尸轰飞大半个
书斋,背脊撞上粉壁;接着抽剑一掷,连人带刀钉在墙上。事后叫人凿下整片壁
墙,连着地砖浇铜铸铁,这才困住了赤眼。

  经此一战,萧老台丞元气大伤,卧病月余,没能赶上灵官殿之战。

  否则有他亲临指挥,加上琴魔魏无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对手。

  他见耿照错愕之余,露出懊悔内疚的神情,啧的一声,淡然挥手。「我虽老
病,还轮不到你来同情,真要动起手来,三招内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
照被他锋锐的眼神逼视得难以喘息,暗忖道:「目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尸,
这份造诣放眼东海,只怕没有几人能够。」更生出几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请老台丞恕罪。」

  萧谏纸坐在轮椅上,打量了他几眼,正要开口,忽听「叩叩」几声,门外老
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萧谏纸扬声应道:「带进来罢。」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生人。耿照浓眉一轩,来人虽微露诧异,
却仍抢先开口:「原来是流影城的耿典卫!独孤城主已经到了么?」耿照摇了摇
头,拱手道:「敝上还未抵达,是在下先来了一步。迟大人好。」

  那人身穿油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头戴乌纱幞头,足蹬粉底官靴,五绺长
须飘飘,容色虽疲惫憔悴,却难掩风采,依旧予人清癯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
母官、官拜一品东海经略使的迟凤钧大人。

  他双手食中二指贴额,小心取下头顶的乌纱直脚幞头,冲萧谏纸深深一揖,
恭敬道:「学生参见恩师。公务缠身,叩见来迟,望恩师恕罪。」

  萧谏纸似不在意,挥手道:「你也辛苦啦,别说这些官样文章,坐。」回望
耿照一眼,眸中精光粲然,颔首道:「你也坐。」轮椅缓缓滑向书案之后,又回
到原处。

  他中风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连朝廷都不知道,迟凤钧却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模
样,加上「恩师」、「学生」的称呼,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迟凤钧笑着解释:
「我是太宗朝进士,顺庆四年的二甲第一名,当年主考官便是萧老台丞,故以学
生礼事之。」

  「原来如此。」

  萧谏纸又拈笔翻书,勾点起来,随口问:「三乘论法在即,各路人马都到了
罢?难为你啦,现羽。」迟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
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

  萧谏纸停笔抬头。

  「喔?」

  「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后天准备
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万一出了
什么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迟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
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
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
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
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
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
纸接口:「独孤天威今晚宿于临江镇,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迟
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
了。

  迟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挲光滑的旧木盘,
盘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
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

  「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饭是钢。「时间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
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

  萧谏纸点头:「你去罢。」迟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幞头退出舱房。兴许
是被得意门生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
汤却只尝一小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
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
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
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仿
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
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
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碱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
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
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于如此清苦的生
活?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
用心么?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沉默转身,
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
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
「有劳代掌门久候。」

  「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迟大人聊了一阵,故旧相逢,也是巧极。」
见他神色阴沉,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耿照摇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

  许缁衣凝耸了耸肩,仿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

  「多谢代掌门。」

  两人又登上小筏,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
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
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么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淡淡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里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里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
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
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飔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
连万劫刀尸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于三尺之处,尸不敢下,恐入
窠巢陷构矣。」不但记叙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

  「这里用不上我。」

  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
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么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
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

  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
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
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享天
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
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着神术
刀,脑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沉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里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
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郑师傅,想念辰字号房里的一伙旧日战友;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声笑出来。

  「终于……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法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
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
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一旦放松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
似箭归心。

  ——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更
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
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仿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
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笑:「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远处的柳
树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颀长,手里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
瓮,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
风?」

  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
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
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
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
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
便要拔刀啦。」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
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飞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径刺他右肩,指劲宛若实剑,方位
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溃散。却见他左
脚跟踉跄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唰!」倒旋如风
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未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嚓
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
纷至沓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
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只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只!」

  两人飞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
位难防,耿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间僵持,与当日对
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蝎尾蛇鞭腿」
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以为是碧火功所感,横肘封住腰侧,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么作用,就是蛮
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即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路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
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法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
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凌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拼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
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劲
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
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
负后,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
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
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
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猜想果然没
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所见所
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

  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做归乡梦时,还曾
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幸免,
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与在下……」

  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什么?」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
法。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间未曾断绝,
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
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
舍大法传予宫主,集数十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
首,武功识见超人一等。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

  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
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

  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的命很宝贵么?有什么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
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么资格
说这样的话?」不觉气馁,片刻才道:「有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
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托付。如今想
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么事,是非我不可的。」

  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你给我十
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么?」

  「怕。」

  耿照想起琴魔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老人清朗的笑声犹在耳畔,登时勇气百倍,
更无所惧,正色道:「我愿协助贵宫,找寻移转琴魔前辈智识的方法。沐四侠,
我原是个铁匠,在我们铸炼房里,没有锻不了的精钢、铸不成的刀剑;所有的不
能,只因我们还不知道方法。我有重要的亲人,也有等着我回去的知心女子,纵
使我渺小无用,做不了什么大事,却不能教她们伤心流泪。」

  沐云色道:「夺舍大法非死一人,没有例外,亦无其他方法能转移。你随我
回龙庭山,便是一条死路。到得那时,你待如何?」

  「如此,我会杀出奇宫,求得一线生机。」少年耸了耸肩,咧嘴一笑:「届
时少不了要得罪啦,沐四侠莫见怪。」

  第五八折云屏雨幕,玉壑箫声

  沐云色一径凝着他,蓦地仰头大笑。

  「真有意思!」他一拍耿照的肩头,朗笑道:「依我师父的性子,宁可教毕
生所知付诸东流,也决计不肯传予庸碌之人。我想看看他老人家临终之前,究竟
挑了个什么样的传人。」

  耿照闻言愕然,一时竟忘了提防他。

  「沐……沐四侠不抓我回龙庭山么?」

  「傻子!」

  沐云色收起笑容,严肃回望。「龙潭虎穴尽可一探,独龙庭山不行。你去指
剑奇宫,就是个」死「而已。明白么?」

  俊朗的白衣青年耸肩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

  「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我相信师父的眼光。但你要牢记:不是所有的奇宫
门人都如我这般想头,即使是我的师兄们也未必如是。日后行走江湖,须尽量避
开指剑奇宫。」

  (原来他……是试探我?)

  沐云色转身走到树下,重又将瓷坛抱入怀中。

  「沐四侠!」耿照追上前去,见那坛子忽然明白过来:「这、这是……」

  沐云色点了点头。

  「是先师的骨灰。」

  他低声道:「我接获宫主与我大师兄的密信,命我就地将师父的遗骨火化,
随萧老台丞、许代掌门等在越城浦等候,暂时莫回指剑奇宫。」

  沐云色护送琴魔遗体下朱城山,本欲直奔奇宫,却收到韩雪色的密令,着他
隐匿行踪,暂勿回转。琴魔之死还有鹿别驾等知悉,恐难封锁消息:韩雪色之信,
旨在拖延死讯确认的时间。

  合是运气,参与灵官殿大战的四派中,天门、剑冢损失惨重,幸者寥寥,谈
剑笏护送万劫回白城山,鹿别驾忙着奔赴一梦谷,请求「岐圣」伊黄粱拯救义儿,
都没能走漏消息。

  水月停轩方面,经沐云色协调之后,许缁衣也配合封锁,约束门人勿露口风。
沐云色先随许缁衣姊妹走了趟断肠湖,又搭顺风船「映月」来到越城外浦,这几
日暂住萧老台丞船上,果然避过指剑奇宫的耳目。

  消息灵通如赤炼堂等,虽有零星线报,始终未得龙庭山的准信,均抱持观望
的态度,「琴魔身殒」一事,竟成了未经证实的流蜚,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
正称了奇宫之主韩雪色的心意。

  耿照一听是琴魔前辈的遗骨,热泪盈眶,整理服装仪容,肃然道:「沐四侠,
可否让我拜一拜魏老前辈?我一路多历险阻,亏得他老人家之遗惠,方能化险为
夷。」

  沐云色将瓷坛放在柳树根处,让至一旁,双手「唰!」一振横襕下摆,扑通
跪了下来。

  耿照手按地面,恭恭敬敬对着骨灰坛子磕了三个响头,两眼泪水滚流,哽咽
道:「前……前辈!晚辈自受您遗惠,时时念着妖刀之事,不敢或忘;行有余力
时,便尽力帮助他人。只是晚辈资质驽钝,不能如前辈一般力挽狂澜,前辈英灵
不远,请赐晚辈明灯指引,纵教晚辈肝脑涂地,也不敢辜负前辈所遗!」说完又
用力三叩,砰砰有声,额间渗红。

  沐云色膝行向前,伸手将他掺起。

  耿照省起失态,困窘欲避,沐云色却哽咽大笑:「耿兄弟!我日日思念师父,
亦泪流不止。他老人家狂歌狂哭、潇洒自任,一向不理世人白眼。你我都是他的
传人,这一点可不能不像。」悲从中来,二少把臂痛哭,旁若无人。

  耿照大哭一阵积郁尽出,顿觉星月疏朗,虽仍不知何去何从,已不复前度沮
丧,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见沐云色满面泪痕,但伤痛嚎出,眉目间益显精神,不
由相视一笑。

  「沐四侠!」耿照伸手拭泪,边笑边摇头:「若教不相干的人看见,只怕当
咱们疯了。」

  沐云色哈哈大笑。

  「岂不闻」能歌能哭迈俗流「乎!都说不相干啦,我自哭我的,谁管得着?」
一扯耿照,笑道:「走!咱们喝一杯去,同师父喝!」径拉他往小酒肆走。

  耿照不嗜杯中物,本欲推辞,听他说「同师父喝」,忽觉意兴遄飞,热血上
涌:「当夜在红螺峪中,前辈本欲与我饮上一杯,只可惜谷中无酒!」遂放开脚
步,与沐云色并肩而入。

  沐云色似是这间小酒家的常客,当炉的中年汉子朝他微微颔首,就当打了招
呼,更无别话。少时端来一坛酱香白酒,还有一只汤滚味浓的瓦盅火锅,将餐具、
生料、蘸佐等摆布妥当,又回到店外茅棚下打盹。

  沐云色拍开坛口泥封,倒了满满两碗,酒色微黄,液缘挂杯如稀蜜一般,柔
润的酱香经久不散,滴在桌上,木桌便发酒香。「哐!」两人举碗相敬,仰头痛
饮,耿照只觉酒液入腹,一股暖流直冲上来,至喉头方觉些许刺辣;张嘴吐出一
口烘热,失声道:「好……好酒!」

  沐云色看出他并不善饮,也未取笑,将陈旧的木箸以手巾抹过,递了给他。

  「不但有好酒,还有好菜。」

  他神秘一笑:「你可知道,这儿为何生意不好?」拿起木勺往浓白喷香的滚
汤里一捞,除了肉片、刺参、干鱿、熟鸡之外,主料竟是烹熟了的猪肚和猪肠。

  原来这火锅的汤底是西山口味,当地土人管叫「猪杂肝」,滋味腥浓而油腻,
多与泡馍硬饼同煮,也算是市俚粗食。

  酒肆的主人别出心裁,以洗净剁碎的猪骨与肥母鸡煨汤,捞去汤上的浮沫,
直到汤色转成乳般的浓白为止,再加入花椒、八角、茴香、桂皮等调味。熟肚肠
在浓鸡汤中煨得软烂,肉嫩汤鲜,肥而不腻;在碗底搁上一匙猪油,再舀了满勺
的鲜汤熟肉浇下,佐以糖蒜、泡菜、辣酱等腌菜,寒夜中吃上一碗,当真是人间
至美。

  「我家宫主是西山道出身,我在宫中尝过这一道菜,知其味美。」沐云色道:
「但越城浦之人嗜食河鲜,谁肯花钱来吃一锅猪杂?居然埋没了这般好手艺。」

  那猪大骨与肥鸡煨出的鲜浓白汤,拿来涮鱼脍也极美味。两人边吃边聊,倒
了一大碗陈酒搁在北侧的空位前,当是琴魔同座,不时相敬。喝着喝着,耿照突
然想到一事,低声问道:「沐四侠,贵派韩宫主为何不让你回去?琴魔前辈不幸
仙逝,应及早奉灵,入土为安才是,岂有草草火化、在外漂泊的道理?」

  「你且想一想。」

  沐云色静待片刻,见他蹙眉苦思,茫茫然不知所以,才伸出食指轻点额头,
凑近道:「你受了我师的《夺舍大法》,难道不记得奇宫之事?关于风云峡、韩
宫主、真龙之传……或是奇宫其余支派的事?四姓逼宫,血染龙庭?」

  耿照努力想了半天,茫然摇头。

  沐云色拍肩安慰道:「先不忙。往过也曾听说过有这样的情况,夺舍大法每
一施展,造成的结果皆不相同,有人看似与原本无异,过得越久,想起的事越多,
不必着急。是了,关于本宫的韩宫主,耿兄弟知道多少?」

  韩雪色的故事,全东海……不,该说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西山韩氏一门,原
本就是传奇。

  昔年异族退兵后,原本起兵抗暴的群雄诸藩一下失去了共同的敌人,遂展开
争夺新皇宝座的央土大战,斗到后来只剩下东海独孤阀、西山韩阀两虎相持,眼
看便要爆发一场极惨烈的对决。

  西军兵力虽略少于东军,但韩阀所部乃是天下精兵,战力凌驾群雄,「虎帅」
韩破凡更是百年难得的用兵奇才,平生未尝一败,是唯一面对异族仍只攻不守的
稀世名将,后人更将他与勇冠三军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并列「五极天峰」武榜;
在时人看来,韩阀取得天下的机会,恐怕还在独孤阀之上。

  眼看大战将起,韩破凡突然约独孤弋灞上一晤,两人单独会面之后,韩破凡
率领西山道全军向他俯首称臣,终结乱世。若武登庸的投效加速了天下统一的进
程,韩破凡便是生生将皇位「让」给了独孤氏,免去无数军民牺牲。

  白马王朝建立至今,西山始终为韩阀所有,镇西将军不但掌理军队粮税、自
行任命各州、郡、县治,更享有开立幕府、免岁不朝的特权,权力远超过南陵诸
封国的国主,宛若国中之国。

  韩雪色本是西山韩阀嫡裔,太宗孝明帝即位之初,锐意革新,挟着威服南陵
的势头,欲一举收回西山道的兵权。其时「虎帅」韩破凡已逝,继任镇西将军的
是其子韩嵩。韩嵩以退为进,要求在东海封爵,而东海只有两个一等侯,一是流
影城主,一是指剑奇宫。

  流影城是独孤氏的根本,不可能交出,而指剑奇宫自诩为鳞族血裔,与自称
是西境毛族之后的韩阀形同世仇,绝不能够接受毛族后裔袭爵。

  此举自是有意刁难,殊不知两朝权相陶元峥手腕过人,硬逼奇宫接受质子,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成功。这下形势逆转,韩嵩莫可奈何,从没落的长房中
找了个六岁的孩子送去,指望奇宫看出此子无足轻重,一不小心给弄死了,西山
道便能反客为主,取得兴兵的借口。

  指剑奇宫也不是好相与的,岂肯授人以柄?偏不遂其心。朝廷、韩阀、奇宫
三方谨慎行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静待他人有过,不知不觉过了十数年。

  那孩子在奇宫长大,不但习得一身本领,最后更继承真龙之传,压服奇宫内
众多支脉,成为货真价实奇宫主,即为今日之「九曜皇衣」韩雪色。

  耿照知悉的版本差不多也是这样,除了「真龙之传」以外——由琴魔口中得
知,在应无用失踪后才来到东海的韩雪色,根本没有什么真传;以他幼年在奇宫
做质子的际遇,自也无人悉心栽培,传授武功。韩雪色之所以能稳坐宫主的大位,
十之八九是靠了琴魔所领的风云峡一系大力支持。

  「奇宫内诸派系,均以龙庭山的据点为名,我们风云峡一系实力最强,人数
却最少。」沐云色解释:「当年宫主得风云峡之助,斗倒了掌权的幽明峪、飞雨
峰、惊震谷、拏空坪四家,血洗龙庭山,这才登上大位。归根究柢,他们是怕了」
渌水琴魔魏无音「这个万儿,多年来安分守己,不敢造次。」

  他叹了口气,酒碗举至唇边,却迟迟未饮。

  耿照低道:「前辈的死讯若传到了龙庭山,韩宫主岂不危险?」

  沐云色没怎么多想,直觉点头,片刻才勉强一笑,安慰道:「我大师兄武功
高强,人称」小琴魔「,我师父长年不在龙庭山,那些王八蛋也没少怕了咱们。
我二师兄外号」天机暗覆「,岂止是足智多谋?简直是奸猾似鬼、卑鄙下流、无
血无泪、无耻至极……咳,总之,是厉害得不得了。有他二人陪在宫主身边,天
塌了也不怕。要是我三……」神色一黯,仰头干了,又斟一碗。

  「风云四奇」的大名耿照如雷贯耳,也替自己斟满,举碗道:「莫殊色莫三
侠古道热肠、高风亮节,小弟倾慕已久。料想他英灵未远,虽死犹生,咱们敬他
一杯!」

  「说得好!」沐云色拍桌豪笑,一扫阴霾,也跟着举起酒碗,双眼忽亮:
「你想起我三师兄的事了?我大师兄一向循规蹈矩,二师兄奸诈透顶,犯错捱板
子总没他俩的事。我最顽皮了,那是罪有应得,但每回总能拉上老三陪打,倒也
不寂寞……」见他愣愣的没甚反应,苦笑耸肩:「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慢慢想,
总能记起的。」

  两人「哐当」一碰碗,仰头俱干;同哭同笑,同食同饮,不觉到了深夜,双
双醉趴在桌上,兀自不肯离去。耿照平生从未如此豪饮,一下喝高了,舌头不怎
么灵便,胡乱抬手拉他,乜着眼问:「你……为、为什么……请我喝酒?我……
我平日不……不同人喝酒的!」

  沐云色也醉得摇头晃脑,砰的一声趴在桌上,闭眼笑道:「我想再……再听
一次。我一直想,没……没准儿你什么时候一开口,忽然就是师父的声音……师
父的口气……像以前那样教训我,骂我没出息。哪怕……是一次也好……」眼角
晕亮亮地一掠光,一行泪水滑落面庞。

                ◇◇◇

  翌日清醒,耿照头痛欲裂,口中干得发苦,若非身下垫褥温软,宛若置身于
一朵香云,还不如死了干净。面对此生头一回宿醉,耿照抱着头挣扎起身,小心
翼翼挪动身体,力量稍用实了,颅中便是一阵巨浪滔天,分不清是船摇还是脑子
摇。

  捧着脑袋呆坐片刻,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发现周围的纱帐绣榻十分眼熟,连
被褥上的熏香都毫不陌生……一抹灵光掠过脑海,他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我、我……怎么会在二掌院的舱房里?)

  强忍着不适,伸手往身畔一摸,好在被里没有一具白皙软滑、喷香弹手的结
实胴体,一下子不知该庆幸或惋惜。正想摸索着下床,屏风外的门扉「咿呀」一
声推了开来,门轴的声响一经碧火真气感应,陡被放大了几百倍,在肿胀的脑子
里不停撞击反弹——赶在他弯腰呕吐之前,来人已将一只小瓷盆凑至颔下,一边
替他揉背顺气,动作既轻柔又体贴。

  耿照吐得涕泗横流,感觉五脏六腑全呕进小瓷盆里了,吐完倒是清醒许多。

  那人手掌绵软,指触细滑,幽幽的处子体香稍一贴近便能嗅得,自是女子无
疑。少女将盛装秽物的瓷盆端至舱外,拧了温水毛巾替他揩抹,先拭去口唇鼻下
的秽渍,再取净水新巾为他抹面。

  耿照睁眼一瞧,见少女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一张俏丽圆脸,笑起来一双乌
溜溜的大眼睛瞇成两弯,模样十分可人,举止自有一股小姊姊般的成熟稳重,相
貌却是不识。

  「我叫李锦屏。」少女边伺候他梳洗,一边自我介绍。「是代掌门的贴身丫
头,亦是本门的录籍弟子。典卫大人先用了这碗醒酒汤,婢子再服侍大人更衣。」

  「代……代掌门?」耿照听得一愣:「那我为……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二掌
院的……」

  李锦屏笑瞇了眼,白皙的圆脸红扑扑的,甚是娇美。「这儿是二掌院的闺房
呀!昨儿典卫大人与沐公子喝多啦,是代掌门带二位回来的。沐公子尚能走动,
便睡在舱后的指挥室里,二掌院特别让出了房间给典卫大人,与符姑娘一起睡到
代掌门的房里去。」

  耿照听得惭愧:「我居然喝得人事不知,还要麻烦代掌门携回。」这才发现
自己身上干净清爽,毫无垢腻,连酒气都不甚浓;一摸胸前背后触手滑软,这一
袭雪白的绸缎中单绝非他原先所穿,不觉错愕:「这……又是谁的衣裳?我原本
的衣衫呢?」

  李锦屏抿嘴忍笑,俏脸胀如一只小红桃,一本正经回答:「大人一上船来便
吐了一身,所幸昨儿代掌门已先派人进城采办衣衫,这才有得换。是婢子服侍大
人除衣洗浴,再换上中单的。」

  「除、除衣……」耿照脸胀得猪肝也似,差点没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锦屏倒是一派自然,瞇眼笑道:「婢子十二岁以前,都在湖阴的大户人家
做婢女,经常服侍老爷、少爷洗浴,也没什么。」

  舱门推开,另一名少女提着一大桶热水进来。年纪看似比两人略小,身材却
较李锦屏高挑,腰细腿长,尖尖的瓜子脸儿,亦甚貌美,一双柳眉乌浓分明、英
气勃勃,倒有几分染红霞的模样。

  「大人醒了么?」那绿绸缠腰的少女一抹额汗,卷高的袖子露出两条白生生
的细润藕臂,叉腰说话的模样却是大咧咧的,有股说不出的娇憨。

  她开口才发现耿照已坐起,吐了吐丁香颗似的舌尖,掠发赧道:「哎哟,原
来典卫大人起身啦!该不是我吵醒的罢?」哈哈一笑,提着热水大方地走了进来,
毫不扭捏。

  「她叫方翠屏,也是代掌门院里的。」李锦屏笑着说:「昨儿便是她与我一
道服侍大人洗浴的。代掌门说啦,大人在船上的生活起居,都由我二人照拂,大
人若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方锦屏听她说到服侍洗浴,俏脸微红,顺手打了她一下,哈哈笑道:「哎哟,
真是羞死人啦,你干嘛还说一遍!」笑声倒是中气十足,清脆爽朗,看不太出来
是怎么个「羞」法。

  耿照正用香汤漱口,闻言差点喷了出来。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李锦屏拿出一
套簇新的衫裤,瞇眼笑道:「大人,婢子伺候您更衣。」伸手去解他的中单系绳。
耿照吓得魂飞魄散,面对两名娇滴滴的美貌少女又不敢施展武功,一身功力形同
被废,颤声道:「锦……锦屏姊姊!这便不用脱了罢?我……我自己穿上外衣便
是。」

  方翠屏起初见二人推来搪去还觉有趣,「嗤」的抿嘴窃笑、作壁上观,还惹
来李锦屏娇娇的一抹白眼;看不一会儿顿感不耐,随手拿起绣榻上的衫裤一抖,
又气又好笑:「典卫大人!你穿的是睡褛,外袍披上去一束,襟里还要挤出大把
布来,成何体统!我们俩是女子都不怕了,你在那儿瞎缠夹什么!」不由分说,
一把扑上去加入战团,「唰唰」几声分襟剥裤,果然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束缚尽去,露出一身黝黑精肉,腿间一物昂起,不只弯翘如刀,尺寸便与一
柄弯镰相仿佛,青筋纠结、滚烫坚挺,模样极是骇人。昨晚他烂醉如泥,不省人
事,双姝几曾见过这怒龙宝杵的狰狞本相?

  李锦屏本跪在他腿边,裤布一除,差点被弹出的肉柱打中面颊,吓得一跤坐
倒。方翠屏尖叫一声连退几步,背门「砰!」撞上屏风,掩口瞠目,半晌才道:
「有……有蛇!」

  耿照匆匆拉上裤头,弯腰遮丑,见方翠屏视线四下寻梭,一副要找东西打
「蛇」的模样,赶紧摇手喝止:「等……等一下!翠屏姑娘,那……那不是蛇,
是男子……男子晨起阳旺,身子自有的反应。」

  「你骗人!昨晚我见过的,才没……才没这么大,样子也不一样!」方翠屏
可精了,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谁也别想唬弄她。

  耿照欲哭无泪,他一点也不想与两位初初谋面的妙龄少女讨论此事,迫于无
奈,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是这样。男子某些时候,阳……阳物与平常大不相同,
昨晚姑娘所见,是……是平常的模样。」

  方翠屏蹙眉道:「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

  耿照面上一红,尴尬道:「早上起床的时候也会变成这样的,跟我想不想也
没什么干系。」方翠屏见他支支吾吾,其中必有蹊跷,小手环着玲珑浑圆的酥胸,
一脸的不信邪。

  到底是李锦屏见过世面,轻咳两声定了定神,细声道:「典卫大人,我见你
那儿大……大得不寻常,色泽深浓似瘀,会……会不会是夜里不小心压着了,血
塞不通,故尔肿胀?」

  耿照几欲晕倒。

  「你……你不是在湖阴大户人家待过么?难道从没见过男子如此?」

  李锦屏摇了摇头。她做事一向谨慎小心,绝不说空话。

  「没见过这么大的。」她细声道:「颜色也不对,我瞧像是压久了生疮,得
请大夫来瞧瞧,化瘀去肿,拖下去只怕更是伤身。」

  耿照说也说不清,简直是秀才遇上了兵,费心劝解:「两位姊姊先出去,我
自己更衣便了,不会有事的。」不料李锦屏极有责任心,坚持不允。方翠屏蹙眉
片刻,不耐烦挥手:「别吵啦,我请代掌门来瞧瞧!她说是病,你就得乖乖给大
夫看!」

  想起这副丑态还得让代掌门过目,耿照差点没晕死过去,偏生许缁衣的美态
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那细圆有致的瓠腰,胸口小露的一抹雪润奶脯,还有充满
磁性的低柔嗓音……

  想象飞驰间,下身益发弯挺起来,紫红色的钝尖撑出裤头,裆间的裤部一跳
一跳的,仿佛里头塞了只大老鼠。

  「还说没病!」方翠屏尖叫起来,踮起脚尖死靠着屏风,伸手一指:「它…
…它自己会动,还……还会变大!明明……明明就是一条蛇!」

  这下连李锦屏也觉得事态严重,凝着俏丽的圆脸站了起来。耿照正犹豫着要
不要先点了她们的穴道,忽听舱门上「叩叩」两声,一把甜美动听的嗓音道:
「我能进来么?」却是符赤锦。

  他如遇救星,大声道:「符姑娘快进来!」心怀一宽,几乎感动落泪。

  符赤锦推门而入,娉娉婷婷踅进了屏风里,还是昨天那身压银郁金裙、柳红
绫罗兜,外罩一件金红色的薄纱小袖上衣,只将腰带挪了个地方,原本是系于腰
间,今日却是系在胸腋之下,腰带裹出两团堆雪似的浑圆沃乳,才又在左胸下打
了个俏皮的双环结子,更添风致。

  双姝昨天都看过她穿这身衣裳,没想到她只改了腰带的位置,看起来却是风
情两样,宛若新衣,都禁不住双目一亮;若非担心典卫大人的「病情」,早已上
前喁喁请教,细细交流。

  符赤锦见他衣不蔽体,忙掩口扭头,故作羞赧:「哎,怎……怎么这样?」

  李锦屏为维护典卫大人的颜面,一心想将她请了出去,客客气气道:「典卫
大人身子不适,符姑娘先让大人歇息罢。少时好转些了,再请姑娘吃茶。」

  符赤锦诧道:「大人生病了?」

  方翠屏不耐挥手。「哎,他那儿肿得跟条蛇似的,怕是血路淤塞,要烂啦!」

  符赤锦「噗哧」一声,慌忙掩口,一双肥滚滚的雪乳颤晃如奔兔,几乎要窜
出紧绷的红绫兜子。

  好不容易止住抽搐,抬起一张酡红娇靥,掠了掠发鬓,正色道:「两位姑娘
有所不知,这病很丢人的,一般大夫也不肯医治。先夫在世时,恰巧也罹此顽疾,
我公婆家传有一门按摩秘术,稍按背心一阵,便能消复如常。」

  双姝交换眼色,半信半疑。李锦屏瞇眼微抿,温颜道:「真有这门奇技,小
妹倒想一开眼界。」侧身稍让些个,拈袖抬臂:「符姑娘,请。」

  符赤锦面露难色,轻咬唇珠神色迟疑。「这……我公公曾说,家门方伎,虽
是雕虫小艺,却一向是传子不传女。先夫虽逝,我不敢作主外传,还请两位暂且
回避,约莫一刻即可。」

  这说法倒是合情合理。双姝对望一眼,方翠屏笑道:「不妨的,咱们习武之
人也是这样,门户所规,不与预闻。」李锦屏敛衽施礼,垂眸微笑:「那我们先
出去啦!我与方家妹子在舱门外候着,符姑娘有什么交代,喊一声便是。」使个
眼色,与方翠屏并肩行出,随手带上了门。

  符赤锦憋不住了,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唯恐惊动门外双姝,兀自咬紧牙关不
漏声息,彤艳艳的俏脸直如红丹,倒在榻上不住踢腿拧腰,堪称是世上最最美艳
的一尾活虾。

  耿照拉不下脸来,背转身子怒道:「你笑什么?再晚来片刻,她们都要唤代
掌门来啦。」符赤锦笑得直打跌,一口气差点换不过来,小手拍着白皙沃腴的胸
口,眼角生生地迸出泪来。

  「哎哟,谁教你一大早便这么精神!」

  总算她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止住抽搐,笑骂道:「你还敢生气!昨儿喝得烂
醉如泥,你倒是挺开心的,逼得我不得不与许缁衣,还有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
花的染二掌院同睡一舱,那许缁衣城府甚深,言谈间总有意无意的刺探什么,累
得我一夜提心吊胆,没个好觉。」

  耿照脸一红,刻意不理「你那英姿飒爽、貌美如花的染二掌院」那句,蹙着
眉头道:「怎么,代掌门起了疑心么?她都问了些什么?」

  符赤锦耸耸肩。

  「要说到你懂,须费偌大唇舌,我现下可没气力。待会儿出去还得应付她呢,
你行行好放了我行不?」低头以指尖轻抚锁骨,片刻叹了口气,正色道:「你要
心里欢喜染姑娘,还是别装哑巴为好。昨儿许缁衣有意无意对我说:」符姑娘眼
光真好。这身衣裳是流影城横二总管送给我二妹的,只可惜那时典卫大人下山啦,
没有眼福。自我妹子离开朱城山之后,一次也没穿过。「」

  见耿照愣愣回头,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
地乜他一眼。「傻子!这套兜裙在染二掌院的衣裳里可有多扎眼,可见她平日绝
不作此娇娆红妆,你道她在流影城是穿给谁看?独孤天威么?」

  耿照恍然大悟。

  符赤锦叹道:「你运气不好,我挑这身衣裳,纯是因为穿不惯靴裤劲装;一
瞧她看我的那个神光,才知大事不妙。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啦,拼了命的撇清,
这下子可好,闹出个」按摩秘术「的勾当,洗也洗不清。」

  耿照懊恼之余心中一动,容色渐和,笑道:「是我自己不好。你这么照拂我
的心事,可多谢你啦。」

  符赤锦本想再调侃几句,见他正经八百的,没来由地害羞起来,便如当日舟
中合体时一般,俏脸霎红,故意装出凶霸霸的模样。「谢什么?我是怕你讨不到
媳妇儿,到时候摊上奴家,甩也甩不掉!你去打听打听,我不勾搭店小二的。」
噗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耿照对染红霞本已不存痴念,此际心上颤涌,温情触动,又想起符赤锦为自
己奔走,双手轻轻握着她腴软的上臂,低道:「我是说真的。多谢你啦,宝宝锦
儿。」

  符赤锦羞红了艳丽的粉脸,只觉两人之间连空气都是滚热一片,直如鼎沸,
心尖儿砰砰直跳,几乎撞出胸膛。她讨厌这突如其来、简直是莫名其妙的羞赧心
动,故意别开视线,忽起童心,一把捉住他腿间昂扬的怒龙,乜着水汪汪的杏眼
坏笑:「典卫大人的病好些了没?该不会真要奴奴施展家传的」按摩秘术「罢?」

  耿照心思正转到别处,晨起的坚挺本已略见消软,陡被滑软的小手捉住,又
硬翘起来,烘热火劲透体而出,仿佛要灼了她的手。

  符赤锦吓得缩回,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一脸阴沉。

  「哎呀!怎……怎么还这般精神?」她自知闯祸,不无心虚。

  耿照咬牙道:「你公婆家真有意思,都管腿心处叫」背心「。」

  符赤锦灵光乍现,抿着红艳的樱唇一笑。

  「典卫大人莫担心。男人这事儿,再容易不过啦。」以尾指将柔软的鬓边发
丝勾至耳后,把裤头剥至膝下,两只小手握着滚烫翘硬的怒龙杵,低头噙住鸡蛋
大小的紫红龙首,唧唧有声的吸啜起来。

  耿照猝不及防,被含得一阵舒爽,忍不住闭目昂首,双手紧握榻缘。

  符赤锦生就一张樱桃小口,与她窄小的玉户相仿佛,再怎么张大也难将整根
肉杵吞没,但她水晶心窍,精擅操偶的小手又是巧极,唇瓣开歙之间,不唯带来
黏糯肉紧的无上快感,舌尖更是不住勾、点、钻、挑,腻滑的指触包着玉柱肉囊
上下搓揉,吮得咂咂作响,鲜滋饱水的声音极是淫靡。

  耿照美得腹间微颤,灵敏的碧火真气却生感应,忽然听得舱外一阵窸窣,蓦
然醒觉,慌忙喊停:「宝……宝宝锦儿!别……先停停!」

  符赤锦从檀口中吐出一枚湿濡晶亮的肿胀紫卵,抬起酡红玉靥,云鬓微乱,
小巧的鼻尖上布着一层密汗,吐息湿热,酥胸起伏,也甚是动情。

  「怎么了?不舒服么?」

  「舒……舒服死了。」耿照缓过一口气来,低声道:「但吸……吸啜的声响
太过,恐惊动舱外两位姑娘。」

  符赤锦俏脸一红,啐道:「呸,要弄得不瘟不火,大老爷怕到天黑都不消停,
净是折腾人家。好心帮你呢,挑三拣四!」信手在乳间揉碎一颗晶莹汗珠,匀匀
抹上酥嫩的乳肌,黑白分明的杏眼儿滴溜溜一转,叹了口气,薄有几分无奈:
「也罢!送佛送到西,便宜你啦。」

  耿照兀自发怔,却见她伸手至颈后,低垂螓首,解开肚兜的系绳,又将金红
小袖的襟口扒开些个,那对硕如雪兔的绵乳顿失依托,「绷」的弹了出来。她将
小手伸至衣里腋下,小心翼翼地刮捧出大把雪肉,细、软更逾凝酪,当真是轻轻
一碰便弹晃如波,震荡不休。

  原来她胸乳极沃,乳质又极是细绵,虽有肚兜贴肉裒裹,着衣时仍须将大团
雪肉分至腋间,方能合襟。

  她将束缚解开,满满的捧出一双滚圆玉兔,尺寸比肚兜掀落、初初弹出时更
加傲人,宛若两只硕瓜并置,沉甸甸的下缘坠得饱满,乳尖却昂然挺翘;乳廓之
大之圆,便是摊开手掌亦不能及。

  耿照最爱她的绵软酥胸,欲念大炽,顾不得舱外有人,伸手便握。符赤锦咬
唇轻打他手背,恶狠狠瞪他一眼,水一般的眼波煞是娇盈:「走开!别添乱。」
将他的裤子除尽,用力分开大腿,屈膝跪在他身前,捧起一双沃乳,把狰狞的肉
柱夹入双乳之间,挺动腴腰上下套滑。

  耿照只觉阳物被裹入一团软糯美肉,与蜜壶中美滋滋的湿润相比,她的乳肉
更加清爽细滑,直如敷粉,虽然阳物被小嘴含过、沾满了津唾,乳间亦有薄汗,
但套弄的触感与膣中大大不同,各有奇趣。

  眼见美人跪在身前,身上的衣裳大致完好,连乳下的衣带也未松开,却捧出
两只傲人的雪白乳瓜夹着他的阳物,奋力套弄迎合,视觉上的刺激与满足远大过
肉菇的舒爽。

  耿照舍不得移目,轻扶她浑圆的肩头,忍不住赞叹:「宝宝锦儿,你那儿…
…当真是好滑、好细软!比水豆腐还嫩。」符赤锦得意极了,红着脸媚笑:「跟
穴儿比起来哪个好?」

  耿照笑道:「宝宝锦儿的小洞洞里藏了只鸡肠,奶子却是瓜儿似的大白豆腐
……嗯,我也不知道哪个更好些。宝宝锦儿套完了,再给我插两下,那时便说得
准啦!」

  只有与她一道,他才说得出这些淫靡调笑。如霁儿之千依百顺、明姑娘之深
谙闺乐,偶尔说一两句或可助兴,但如此赤裸裸地,毫无顾忌地说着交媾、私处
等秽语,难免不甚自在。

  但符赤锦不同。

  她本就机锋敏捷,于男女之事更是全无忌讳,她脸红乃因情欲、兴奋,是邀
请他长驱直入的诱人前哨,不会令她羞愤难容。在那个抵死缠绵的午后,宝宝锦
儿咬着他的耳朵,毫无保留地赞美他的粗长悍猛,大胆地需索着他,尝试起两人
均未用过的交媾姿势……

  「我爱听你说下流话。」

  符赤锦双手掐着雪乳,沃腴的乳肉满满包裹着肉杵,细嫩的乳蒂从指缝间翘
了出来,原本粉润的蒂儿胀得酥红,不知掐得太紧,抑或太过动情所致。「你老
是正正经经的,害我都不知怎办才好。嗯,这样……舒不舒服?还是这样好?」

  她揉面团似的揉着双乳,直把饱满的胸乳当成了裹布挤水的豆腐脑儿,汗津
津的乳沟挤出滋滋水声。

  即使美人媚态养眼,但肉茎上的快感已渐盖过视觉的享受,耿照瞇眼吐气,
低声道:「都……都好!宝宝锦儿,我、我……真是美死啦!」

  符赤锦酥红的鼻尖、胸口都沁出细汗,用呢喃似的迷蒙口吻道:「原来典卫
大人爱我磨豆腐哩!宝宝锦儿磨得忒好,大老爷赏宝宝锦儿什么?」

  耿照舒服得连连拱腰,结实的腹肌成团虬起,不住轻颤。

  「赏……赏宝宝锦儿一根又硬又……又烫的大棍儿好不?」

  「吃过啦,宝宝锦儿不希罕。」

  符赤锦一双杏眼瞇得猫儿也似,加紧套弄,口吻却十足娇憨,腻声道:「宝
宝锦儿好饿呢,大老爷行行好,赏宝宝锦儿一口热热的、浓浓的,又甜又香、滋
补身子的杏仁茶罢。宝宝锦儿,最喜欢喝大老爷的杏仁茶了。」低头一噙,奋力
将杵尖含进小嘴里。

  耿照再也无法忍耐,身子一僵,滚烫的浓精仿佛挟着无数颗粒喷出马眼,射
得又猛又急;总算神智犹在,精关一失,慌忙低唤:「宝……宝宝,我要来啦!」
唯恐阳精黏稠,陡地呛坏了她。

  符赤锦却牢牢噙着不放,细长的雪颈随着马眼的张弛一鼓一鼓的,微浮起些
许青筋,喉头「骨碌」几声,竟将精液全咽了下去,才抿着小嘴抬起头来。

  耿照心疼不已,伸手抚她的面颊。符赤锦含笑闭口,小嘴连抿几下,才和着
津唾将残精吞尽,笑道:「大老爷赏了宝宝锦儿杏仁茶,不吃完太可惜啦。」修
长的指尖一抹嘴角,将一抹晶亮液丝抹在红彤彤的嘴唇上,冷不防地凑近一吻,
与耿照四唇相接。

  两人吻得如痴如醉,若非碍于舱外有人,耿照早将她推倒绣榻,大耸大弄起
来。好不容易分开,符赤锦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脸狡计得逞的模样,轻皱了皱小
巧琼鼻,得意笑道:「我这人一向不吃独食,也分一口给你尝尝,看我们家大老
爷滋味怎样。」

  见耿照神色有些木然,以为他生气了,撒娇道:「哎唷,这样便生气啦?大
老爷大量,莫要计较……」顺着耿照的目光低头一瞥,赫见阳物挺直翘起,若非
沾着津唾汗水,简直和原本没甚两样,适才的辛苦就像鬼挡墙,仿佛全没发生。

  「说!」她俏脸一沉,杀气腾腾:「你是还没消呢,还是又硬了?」

  耿照神色尴尬,正盘算着如何解释,符赤锦已劈哩啪啦刮了他几下,粉拳一
阵流星快打,咬牙道:「去你的!你这淫棍,存心寻姑奶奶开心么?忒厉害怎不
去捅一捅外头那两个,自个儿摆平去!」

  约莫惊动了李、方二姝,李锦屏隔门问道:「符姑娘!一刻将至,典卫大人
情况可好?我姊妹俩要进门去啦。」

  符赤锦瞪着耿照,语声却温柔从容:「请二位稍候。大人这病不是普通的严
重,若再晚片刻,整个下半身切掉都没得治,乃是俗称的烂花柳、败德病,坏人
患的比好人多。还须再按摩一刻,方能拔除病根。」

  门外沉默片刻,李锦屏道:「那便不打扰姑娘啦。」双姝一阵窃窃私语,依
稀听得「看不出他这么坏」、「当官都是这样了」之类,听得耿照泪流满面。符
赤锦出了一口恶气,见他一脸无辜,不禁摇头叹息:「合着是我欠了你的。躺下!」
一推他胸膛,撩裙跨上他腰际。

  她这身是名贵的仕女衣裳,不比仆妇婢女,裙内空空如也,便是赤裸的下身。
压银郁金裙一掀,一股温潮的鲜甜幽香便即散出,仿佛碾碎了什么浆果熟瓜,既
有糖甜膏润,又复清爽宜人。

  她雪白的腿心里水光盈盈,清澈的蜜汁沿沃腴的白皙大腿淌下,晶亮的液渍
一直蜿蜒到膝弯处;玉门处一小圈酥嫩红脂已充血肿胀,宛若花房熟裂,正待爱
郎恣意摘采。

  耿照睁大眼睛。「宝宝锦儿,原来你这么湿啦?」

  「啰唆!」她咬牙切齿,一手撩裙,一手捋着滚烫的怒龙杵对正小小的洞口,
一点、一点坐下了去,直到适应他的粗长,才将裙摆摊在他的胸口,双手压着,
抬着肥美的屁股摇了起来。

  符赤锦双乳绵软,由下往上看,直如两座巨大的雪峰,白花花的酥嫩雪脂溢
满视界,效果十分惊人。

  她以一根金红衣带将裙子系在胸下,虽扒开衣襟、解下小兜,却未将衣带松
开,乳上固然近乎赤裸,小袖上衣及郁金裙却是好端端的,衣带箍住乳房下缘不
让乳肉坠下,翘成了两只扣钟似的巨峰,傲然挺凸,分外诱人。

  耿照爱极了这双美乳,正欲探手,却被玉人所阻。「揉……揉坏了这身衣裳
……哈、哈、哈……拿什么还你的染姑娘?」她咬牙细喘,媚眼如丝,一边辛苦
开口:「你把手……搁榻上,不许乱动!我……瞧我把你弄出来……啊、啊、啊
——」

  耿照不敢违拗,躺在绣榻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她按住他胁下床板,屈膝
蹲如雪蛙,支起双腿,玉臀骑马似的一阵剧摇;这个姿势下身悬空,两人几乎只
有交合处相接,上位的女子全靠强劲的大腿与腰股之力运动。

  他只有半截肉茎戳入宝宝锦儿的小蜜壶里,但觉绞扭套弄之劲急,较小手掐
捋时更加难当!那感觉十分奇妙,比鱆管吸吮更加紧黏,速度却像挥鞭策马,逼
命也似,火辣辣的难分痛快,一下便套得他脖颈昂起,隐有泄意。

  两人都不敢发出声音,只剩粗浓的喘息,符赤锦偶尔迸出一丝娇腻的呜咽,
皱眉咬唇,下颔抵着锁骨,两颊通红,似是抵受不住;下身却越套越急,腴嫩的
大腿与雪股绷出成团的肌肉,双乳甩开汗珠,连胸口都涨红一片。

  「唔、唔——」耿照发出受伤般的低哼声,快感瞬间如潮涌至。符赤锦顺势
跪了下来,裹满白浆的阳物「唧!」一声纳入大半,她缩着粉颈细细颤抖,在檀
郎身上的驰骋却改为更激烈的前后晃摇!

  圆鼓成团的腰侧肌肉,连着臀瓣不住上下打圈,晃起一片酥白雪浪;片刻,
符赤锦摇动的幅度更浅、动作益小,速度却快了一倍不止,宛若蜂鸟振翼,两颊
陡地彤艳如血,「呜呜」的呻吟已难以克制地迸出唇缝,她一把抓起摊在爱郎胸
膛的裙摆咬在口中,颤抖着翘起臀股死命地摇!

  「宝……宝宝!」耿照失声低喊:「……来了!」

  「给……给我!」

  她迸出一声急促虚渺的气音,吞声似的将呻吟咬在口里,雪臀一僵,趴在他
胸前大抖起来。几乎在同时,耿照二度喷薄而出,痛痛快快丢盔弃甲,泄了个流
滚如洪,点滴不剩。

  两人迭在一起喘气着,耿照只觉胸前枕着两团异样的温软,宝宝锦儿连汗嗅、
吐息都是新鲜花果般的清香,整个人美好得无以复加,他一点也不想放开她……

  终究还是符赤锦机灵,喘过一口气来,胸口彤红未褪,便挣扎坐起。重新系
好肚兜、拉上衣襟,理了理汗湿的云鬓,取手绢儿捂着玉门:「剥」的一声拔出
消软的阳物,浓白的精水稀里呼噜流了一绢。

  她抖着白嫩的腿儿扶下榻来,将浆湿的丝绢捏成一团,随手理好裙摆,又是
一名规规矩矩、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除了天热微有薄汗,全然看不出异状。

  被这匹娇媚的小烈马使出浑身解数一绞,耿照射得又猛又多,终没能立时雄
起。舱门外叩叩几声,传来许缁衣温雅动听的低磁嗓音:「耿大人,听说你生病
啦!我略通医道,可否让我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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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九折五蛇为辅,不令而行

  耿照心头一揪还未放下,又听一人风风火火奔来,沐云色急道:「我听说耿
兄弟病了,昨儿不是好好的么?」脚步声戛然而止,如遭阻拦。一把清脆动听的
嗓音道:「沐四侠莫着急。他是水月停轩的客,先让我师姊瞧瞧罢。」寥寥几句,
淡然的口吻却无转圜,竟是染红霞。

  耿照欲哭无泪,分不清那李锦屏是去唤人呢,还是敲了开饭钟,怎地一干人
等全来到了舱门外。许缁衣连唤几声,略微侧耳,房中却没甚动静,凝神扬声道:
「耿大人,我进来啦!」不待门中呼应,运劲一推。

  众人涌入舱中,只见屏风推开,耿照穿得一身雪白中单,盘腿坐在榻上,手
拿湿布巾揩抹口鼻,一脸灰白,似是刚呕吐过的模样;符赤锦跪在她身后,仔细
为他摩挲背心。两人均是衣着完好,的确不像有什么私情。

  沐云色一看,心中的大石登时落了地,笑道:「耿兄弟,你昨夜喝高啦,这
是宿醉。头疼个半天,再吐过几回,也就好啦,咱们今晚再去喝!」染红霞瞥他
一眼,俏脸微沉,神色颇为不善。沐四公子何其乖觉,立时含笑闭嘴。

  许缁衣为他号过脉,唤方翠屏让厨房再熬醒酒汤,那李锦屏细心周到,本想
留她服侍耿照,眼角一掠过师妹的面庞,心思已转过数匝,面上却不动声色,温
柔笑道:「多亏得有符姑娘照拂。我见姑娘手法娴熟,可是出身杏林世家?」

  符赤锦于医药一道,所知不脱习武范畴,又不是打穴截脉,哪有什么特别手
法?却不得不顺着胡说八道:「代掌门见笑啦。我公公曾做过跌打郎中,我也只
是胡乱学些,不能见人的。」

  许缁衣微笑道:「大隐隐于市,符姑娘家学渊源,我等便不打扰啦。待耿大
人身子好些,再来探望。」率先起身,行出舱去。她一走,方、李二屏也跟着离
开;染红霞扶剑转身,踩着一双长腰细裹的蛮红劲靴,看都不看二人一眼,沐云
色亦随之退出舱房。

  舱门掩上,耿照精神一松,颓然坐倒。符赤锦叹道:「死了,一场白忙!你
的染姑娘可上心啦。许缁衣这女人赶尽杀绝,一点余地也不留。你趁早找个机会,
向染姑娘表明心机罢,省得夜长梦多。」

  耿照摸不透女子心思,回想适才染红霞的神情,猜也猜得是大大的不妙,一
时懊恼、颓唐等齐涌了上来,赌气道:「都是你们说的,干我底事!怎么你们一
个个,都咬定了我……我……」

  「咬定你喜欢染姑娘,是不是?」符赤锦噗哧一笑,故意逗他:「傻子才看
不出啊,耿大人。你信不信,就沐四侠看了几眼,现下他多半也知道啦!我们不
但看出你对她有情意,她对你也格外不同。若非搁在心尖儿上,放也放不下,谁
理你跟哪个女人同一张床?」说着咯咯笑起来。

  耿照说她不过,闭起嘴巴起身穿衣。符赤锦平素牙尖嘴利,此际倒也不追打
落水狗,双手迭在膝上安静闲坐,片刻才拣了条素雅的绸带子替他系腰,动作轻
柔利落,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见她双颊晕红、胸颈白皙,模样像极了一名柔顺的小妻子,心中不豫早
已烟消云散,暗忖:「她处处都为我着想,我这是同谁负气?」低声道:「宝宝
锦儿,对不住,我知你是为我好。」

  「谁为你好了?」

  符赤锦也不抬头,似是专心为他理平衣褶,菱儿似的姣好唇抿一勾,自言自
语:「这么心软,最招女儿家喜欢。但若真要讨到知心美眷,心肠得硬些。」说
着俏皮一笑,隔衣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也笑起来,叹息道:「宝宝,你这么好,谁要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
的福气。」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笑啐道:「呸,谁要你来卖好?你想我给你烧饭洗
衣、伺候你穿衣裳洗脸么?作梦!我从前嫁人,是因他又乖又听话,什么事都只
会」之乎者也「穷摇脑袋,傻气得很,怎么欺负他也不生气,可不是给他做婆子
婢女。」

  那便是她口中的「华郎」了。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掳获宝宝锦儿的芳心?
耿照好奇心起,没怎么细想,脱口道:「你丈夫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才能娶到
这么好的宝宝锦儿。」

  符赤锦微微一笑,低头不语,继续替他整理衣衫,气氛一下便冷落下来。

  耿照自知失言,讷讷抓了抓头,既心疼又懊悔;符赤锦既作若无其事状,再
说下去只会越弄越僵,沉默似是唯一的解方。他安静片刻,忽想起一事:「是了,
宝宝锦儿,你知不知道」化骊珠「是什么?」

  符赤锦敛起嬉戏打闹的神气,肃然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这三字是
帝门的大秘密,你打哪儿听来的?是那骚狐狸么?」

  耿照说明五绝庄所遇,为掩去珠子被吸入体内一节,同时顾及《夺舍大法》
的秘密,故省略开盒之事未提。在符赤锦听来,亿劫冥表自还在庄内密室之中。

  「弦子带回这个线报,五帝窟那帮人该乐歪啦。」

  她美眸一亮,明明是精神大振的模样,口气却仍是冷冰冰的,尖翘的琼鼻中
轻哼一声,抱臂冷笑。「只可惜你二人出入密室之后,岳宸风那厮多疑深沉,必
定改变藏宝处,终究是一场白忙。可惜!」

  耿照倒没想过自己的刻意隐瞒之中,竟有如此漏洞,强笑道:「五绝庄的机
关中枢我见过,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藏。既要犯险,起码要知道化骊珠是何物,
若只是金银珠宝一类,就免了罢。」

  符赤锦摇头。

  「我有言在先,在我心中,没当自己是五帝窟的人,才不管她们死活。」她
正色道:「但化骊珠牵涉太大,我不能对你说,这自也不是信不过你,你自己问
漱玉节好了。我只能告诉你:失却此珠,帝窟纯血绝矣!你说严不严重?」

  耿照蹙眉道:「既然如此,还是得尽快走一趟莲觉寺才好。」

  符赤锦道:「是呀是呀,你救了骚狐狸的蠢女儿,人家正翘着毛尾巴等你呢。」

  耿照明明觉得这话不妥,但她一本正经比手划脚,说得有鼻子有眼,脑海中
不由替漱玉节的端庄形象勾上了一蓬毛茸茸的翘尾巴,「噗」的喷出一口茶。两
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默片刻,一齐捧腹大笑。

  「你……你这话真是太缺德了!」

  「你笑得这么大声也很缺德啊!」

                ◇◇◇

  两人稍事整理,连袂而出。染红霞的舱房位于第五层甲板,自是男宾止步,
一出房门,便见李锦屏守在转角廊间,远远见得二人,瞇着弯月儿似的杏眼迎上:
「典卫大人好些了么?」

  「呃,是……好得多啦,多劳姊姊费心。」

  「又不是我们费心。」转角处方翠屏突然冒了出来,没好气的一瞪,翻着美
眸啐道:「代掌门来请典卫大人过去用早饭。」瞧她的神情,十之八九已知适才
之谬。李锦屏用手肘轻轻碰她一下,方翠屏怒道:「你撞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没
事儿骗人。」气呼呼的扶剑转身,结实的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分不清是赌气还是
带路。耿照尴尬已极,倒是符赤锦一派从容,径自敛眸垂颈,安静跟在后头。

  许缁衣在第三层甲板后进的指挥室摆布早膳,命厨工以切细的鱼脍煮成热腾
腾的鲜鱼粥。那鱼生极是新鲜,切成细脍后径铺碗底,撒上姜丝葱珠,再以熬得
细滑的晶莹滚粥一烫,清香四溢、生熟合度,最是适口。她长年茹素,自己碗里
便只盛白粥。

  桌上摆着五六碟小菜,同座的还有沐云色、染红霞。许缁衣身边空着一位,
她微笑解释:「我三师妹家里乃是京中望族,今儿天未亮便出发去迎接皇后娘娘
啦,这是她的位子。」

  耿照听过「蝶舞袖香」任宜紫的名号,这位三掌院的年纪虽与他相仿,大名
却已轰传江湖,不但剑艺曾受三大剑门的首脑肯定,为其师杜妆怜赢得「天下择
徒授徒第一」之誉,更是无数正道弟子魂牵梦系、念兹在兹的梦中情人,美貌家
世无一不备。

  生鱼粥十分糯滑可口,越浦是东海第一大河港、漕运中枢,这里的鱼货若还
说不上鲜,普天下再无鲜鱼可言。符赤锦的座位被安排在耿照身边,染红霞却恰
恰在他的对面;席上唯二不交谈、不对眼,宛若分置两界的人偏偏直面相对,当
真是尴尬到了极处。

  沐云色敏锐察觉,索性东拉西扯,与众人攀谈。他见识渊博,熟知武林各家
的掌故,阅历又极是丰富,席间迭出妙语,未有一刻冷场。耿照心中感激,沐云
色与他交换眼色,潇洒一笑,心照不宣。

  染红霞放落筷子,低声道:「我吃饱了。诸位慢用。」便要起身,碗里的粥
还剩下大半,鱼片更是连动也没动。

  许缁衣取绢儿按了按嘴角,怡然道:「妹子先坐会儿。待用餐完毕,典卫大
人有要事与众人说。」染红霞肩头微动,又木然还坐,宛若一只莹然俏美的玉观
音。

  沐云色持羹入口,目光扫过席间诸人,暗忖:「代掌门若非不谙风月,也未
免太过无情。她师妹咬牙按捺、耿兄弟如坐针毡,两人都痛苦至极,何必硬凑一
桌?」正要发话,忽听符赤锦细声道:「我也吃饱啦。江湖之事,奴家不敢与闻,
请先容我告退。」便要起身。

  「符姑娘怎知我等要议的,是江湖之事?」许缁衣淡然一笑,随口问道。

  符赤锦俏脸微红。「几位都是……都是大人物,奴家一介小女子,无论各位
议什么,我……我都是不懂的。」语声虽是怯生生的,应对却是不慌不忙。

  许缁衣笑道:「姑娘客气啦。翠屏,带符姑娘去二掌院房里歇息。」

  染红霞身子一颤,面上冷冷的没甚反应。符赤锦暗自咬牙,总不好说「我去
代掌门房里」,这记闷棍算是严严实实吃了下来,既无见缝插针、寻隙反击的机
会,索性敛衽施礼,随方翠屏退了出去。

  许缁衣命李锦屏收拾桌面,屏退闲杂人等,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沐四侠
与我师妹都是亲身会过妖刀之人,他二位忠忱可表,人品、武功也都是挺身抵抗
妖刀的上上之选。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我想让他们也听一听。」

  耿照心想:「也对。二掌院是水月一门的栋梁,沐四侠更是琴魔前辈的亲传,
深受韩宫主信任,他们才是萧老台丞所需要的」力「。」想起萧谏纸之言虽觉气
馁,仍勉强打起精神,将对老台丞说的源源本本再说一遍。

  沐云色听完,不由皱眉:「老台丞的意思,我不明白。昨晚我与耿兄弟交过
手,要说他的武功造诣帮不上忙,那也用不上我了,降妖除魔的力量不是越多越
好么?」这话却是对着许缁衣说的。

  上回他与谈剑笏、许缁衣齐上流影城讨人时,便对这位娴雅端丽的代掌门很
是佩服。她从些许的蛛丝马迹,推出断肠湖与灵官殿的事件背后有耿照这么个人
存在,断定横疏影不会爽快交人,条理明晰、眼光奇准,在三人之间隐为马首。

  萧谏纸行事难测,沐云色百思不得其解,习惯使然,直觉便向许缁衣寻求答
案。

  许缁衣含颦不语,凝神片刻,才轻声道:「或许老台丞的意思是:妖刀并非
什么怪力乱神的天降魔物,而是一桩阴谋。

  「对付妖物,就好比是猎人打虎,利械深壑备齐了,一拥而上便是,人多自
是助力,总是不错的。对付阴谋家却不然,稍有差池,自相残杀所造成的伤害,
只怕还远在尖牙利爪之上。老台丞要的非是伏虎屠龙的盖世英雄,而是想掌握七
派首脑,令其一心。」

  沐云色与染红霞目光交会,两人均亲身领教过妖刀的异能,只觉此说未免不
切实际——纵使世无鬼怪,妖刀总是异物,汇集众人之力围捕销毁,总比放任拖
延、去搞什么团结七派要强。

  非是他俩迷信,沐云色熟知江湖运作,染红霞自身更是水月停轩的第二把交
椅,正道盟会见得多了,明白「团结七派」云云不过是空口白话。各派既有门户
成见,利害纠葛,倾轧又深;林林总总,岂能于一时三刻间放下?萧老台丞所求,
实如书生抨政,只见其迂。

  「《东海太平记》我也读过,萧老台丞通篇所言,不过」世无鬼神「四字。」
沐云色傲然一笑:「他要花偌大心神统合四剑三铸,也须看妖刀等不等他。况且,
老台丞毕竟是朝廷之人,只消妖刀没杀过白城山以西,朝廷未必当作一回事;若
要信他,不如相信自己。我师父与三师兄俱折于幽凝,我与妖刀势不两立!」

  染红霞道:「妖刀至邪至恶,流落在外一天,不知要害多少人。我也以为不
能久待,妖刀是魔物也好、阴谋也罢,都须尽快毁去或封印,免增伤亡。」

  沐云色抚掌道:「二掌院说得是。老台丞若再观望拖延,不肯出来领导除魔,
我们就自己来!三十年前,先师与杜掌门等」六合名剑「降服妖刀、拯救黎民之
时,也不见有什么朝廷来协助。」见许缁衣始终未开口,转头问道:「代掌门说
是么?」

  连唤几声,许缁衣才回过神来,轻摇螓首。

  「我思虑较慢,一时想出神啦,沐四侠莫怪。」

  「莫非代掌门发现了什么蹊跷?」

  许缁衣轻掠发鬓,悠然道:「我是想,在萧老台丞心中,倘若当真团结了七
派,令其一心,该由谁来领导?是天门鹤真人,还是贵宫韩宫主?青锋照的邵家
主博施恩而周济众,声望极隆,赤炼堂雷总舵主更是一呼百诺,手绾数万帮众的
大豪杰……谁来担任这个七派盟主,才能服众?」

  沐云色心中疑惑:「她说思虑尚不及此,居然非是客套。不可能发生的事,
有甚好想的?」信口回答:「自是由他自己来做了。鹤着衣虽较年长,声望远不
及萧谏纸,我家宫主年纪尚轻,且无意于此,自也不来争抢。青锋照、赤炼堂两
家素来有隙,谁做盟主,另一家必定退出。而邵咸尊澹泊名利,约莫不肯居首;
赤炼堂却是做惯朝廷生意的,不会开罪老台丞。算来算去,也就萧谏纸自己最合
适。」

  许缁衣娴雅一笑。

  「我也是这么想。」

  沐云色心领神会,一下子突然明白了她的思路,沉吟片刻,淡然笑道:「统
合四剑三铸、选出个令出必行的盟主来,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念头,想到头发白了,
也不可能成真。代掌门识见过人思虑深远,若要主持灭魔大计,我头一个参加。」
转对耿照一笑:「耿兄弟本领高强,若没别的话,我便算上你一份啦。」

  耿照见许缁衣含笑投来视线,竟未出言反对,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萧谏纸要他走,许缁衣看样子并不反对他留,他与沐云色甚是相得,一加一
减,似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对席染红霞冷冰冰的模样,又令他坐立难安,恨不得
抛下这一切夺门而出,再也无须面对这些……

  耿照忽道:「代掌门,我今日想出门一趟,送……送符姑娘返家。她不是武
林中人,原不该涉入武林之事。」沐云色、许缁衣闻言微怔,都觉此时说这话不
适当,染红霞面如死灰,直挺挺的僵坐不动,目光径投舷窗之外,焦点却凝于虚
空中。

  总算许缁衣反应机敏,颔首微笑:「如此甚好。我唤二屏登岸雇车马,陪两
位走一趟。」

  莲觉寺内有集恶道潜伏,李、方二姝花朵似的妙龄少女,别说驱车上山,就
连靠近也有危险。耿照胡乱摇手:「不、不必……不必客气!我来即可,毋须劳
烦二位姊姊。」黝黑的娃娃脸胀得枣红,说是无事,任谁也不信。

  许缁衣不动声色,微笑道:「那我让她们雇好车马,供典卫大人使用。是了,
不知符姑娘家住何处?若是路程远些,须雇一辆结实大车,跑的路才能长些。」
耿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不答又显得太过奇怪,只好说:「说是在阿兰山附
近的一个小镇集,符姑娘认识路的。」

  「典卫大人何时回来?还是……便不回来了?」她问。

  耿照估量在莲觉寺与漱玉节会面、商讨化骊珠之事,最少也要一天。为防时
日说得少了,许缁衣派麾下的弟子去阿兰山附近寻找,害了这些天真烂漫的无辜
少女,便道:「约莫三天罢。途中若遇本城人马,我会派人回报代掌门,再约期
拜望。」

  许缁衣含笑点头:「还是典卫大人设想周到。」命二屏登岸雇用车马。耿照
要自行驾车,连车夫都没要——上回宝宝锦儿在莲觉寺,已害死一名无辜车夫,
他心中顾虑,能不要还是不要了。

  两人登岸之际,几乎全映月舰上的少女都趴在船舷上围观。

  当初孤男寡女同乘一船、在江上漂流之事已够引人遐想了,虽在染红霞的严
令之下,「两人均是赤身裸体」的流言到今晨才慢慢传开,再加上「二屏撞见大
蛇」的轶闻,少女们都认定典卫大人救了美貌的符姑娘后,符姑娘以身相许,两
人情难自己,私订终身,纷纷来争睹这对历劫鸳鸯,人群中独不见染红霞来送。

  一名约莫十三四岁、容貌极艳的少女,似与沐云色特别亲昵。少女身穿紫白
相间的嫩绸衫子,个子娇小,身形才初初长成,胸前犹如乳鸽娇伏,略微膨起两
团玲珑嫩乳,神情甚是桀骜不驯,只在沐云色旁边才稍露笑容;泰半的时间都被
许缁衣带在身边,少女阴沉的脸色有着超龄的成熟,令人难以亲近,也绝少与其
他同门师姊交谈。

  耿照对她似也有一丝莫名的熟悉,然而临行匆匆,不及细问。

  沐云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酒。」

  「好。」见他一如昨夜,耿照松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阿兰山位于越城浦近郊,耿、符二人午后出发,半个时辰就转上起伏平缓的
丘陵山道,阿兰山的苍郁山形近在眼前。白日里香客众多,车行极缓,两人乘坐
一辆篷顶骡车,能遮阳阻风,耿照在车座上持缰驾驶,符赤锦便卷起遮帘,坐在
他身后聊天,倒也不甚难捱。

  为防万一,耿照对她说了集恶道的事,符赤锦蹙眉道:「想不到连那班牛鬼
蛇神也出笼啦,看来这个七玄大会还真有名堂。」

  「又是七玄大会!」耿照心中一凛。上回在觉成阿罗汉殿,他与明栈雪偷听
阴宿冥、聂冥途对话,曾提及这诡秘的外道之会,可惜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难
知底蕴。

  「有个自称」鬼先生「的神秘人,传帖七玄召开大会,凡与会者须是七玄首
脑,并持有至少一样天宗圣器,方有资格。」符赤锦简单的说了一遍,与耿照所
闻出入不多,看来鬼先生的身分来历,连五帝窟也不甚了了,只能以「神秘人」
呼之。

  耿照沉声道:「这」鬼先生「指明让七玄去争夺妖刀,居心叵测!七玄的首
领们为什么要理会他?」

  符赤锦耸肩一笑。

  「诱之以利、驱之以柄,有什么事做不到?你想想,若有人以雷丹的驱除之
法,又或是抓住岳宸风做为交换,漱玉节那骚狐狸只怕像只八爪章鱼,立时便缠
了上去,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鬼先生便是以此为条件,让五帝窟不得不参加七玄大会?」

  「我不知道。」符赤锦蛮不在乎地爬梳着乌亮的发梢,笑道:「这事是我三
位师傅同我说的,我跟漱玉节或五帝窟没有这种交情。」

  耿照沉吟片刻,忽道:「宝宝锦儿,你口口声声骂漱宗主、骂五帝窟,却为
了救她的女儿,不惜求取残页,冒险犯难……我猜若非是琼飞失陷,你断不会如
此草率,动手行刺。我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

  符赤微侧着头,勾着尾指将一绺鬓丝掠至耳后,纤巧的耳蜗子透着光,看来
便似玉琢。

  「我非常讨厌漱玉节,也不喜欢五帝窟大部分的人,就跟他们不喜欢我一样。
然而要领导这帮笨蛋,我不觉得有谁能做得比漱玉节更好。若教琼飞的愚行断送
了五帝窟,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向姑姑交代。

  「现下图谋败露,没法继续潜伏在岳宸风身边了,也毋须再跟五帝窟那帮人
虚与委蛇,反正相看两厌,谁得了好处?陪你把化骊珠的下落交代完毕,我会暂
时回到师傅身边去,以游尸门的身分参加七玄大会。」

  她瞇眼一笑。「你若想去开开眼界,不妨与我一道。」

  耿照本想将她送回五帝窟,交由漱玉节、何君盼等保护,不想她竟如此打算,
心思飞转,点头道:「没关系,你若要进城去找三位师傅,我会送你去的。」符
赤锦甚是欢喜,咬着嘴唇娇娇一笑:「好啊,说了可不许混赖。一会儿你进去同
漱玉节说好,我们赶紧下山进城,没准儿还能赶上晚市。」

  耿照摇头道:「没这么容易。」闭口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符赤锦盯了他半晌,笑容一凝,咬牙低道:「跟我说实话。化骊珠毁掉了?」
见他摇了摇头,柳眉益锁:「难不成……化骊珠在你手里?」耿照与她相处以来,
一向彼此坦诚,不想说、不便说的就跳过不说,即使对方察觉了也不追问,也没
多想便点了点头。

  符赤锦倒抽一口凉气,勉力压低声音,咬牙道:「亿劫冥表号称永闭不开,
你是怎么把它弄开的?」看他沉默不语,灵机一动轻轻击掌:「原来如此,与我
想的不谋而合。我早说过,找个刀法利索的,一刀劈开便是!再怎么神奇,也不
过就是个黄金盒子,还待怎的?」

  耿照摇头道:「不是用刀。那盒子上的小字是首歌诀,我恰巧背过,照顺序
一一按下,金盒便自行瓦解。」符赤锦只觉不可思议,察言观色,也不继续追问,
笑道:「喂,让我瞧一瞧好不?」

  耿照迟疑片刻,低声道:「恐怕看不到。」心想若不能从符赤锦处问出端倪,
只怕漱玉节算计精明,更加不可能吐露,遂将当日化骊珠钻进体内、几度迸出莫
名奇力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嘻笑不止,一副难掩好奇的模样,越听面色越沉,温软的柔荑
覆住他握缰之手,严肃道:「现下立刻掉头!进城找我三位师傅,或回水月停轩
处也行。你决计不能上莲觉寺,若教漱玉节知晓此事,会生生剖开你的肚子取珠
的!」

  耿照愕然道:「怎么会?我与漱宗主立有盟约,况且,她还需我帮忙钻研祓
除雷丹之法……」

  「天真!」符赤锦硬生生打断他。「就算你能祓除雷丹,也比不上这枚珠子
的价值于万一!若是珠子化在你体内,五帝窟的纯血传承便化为乌有,漱玉节纵
遭天打雷劈,也担不起这个罪名!此事若教她知晓,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弦子知
你吸收了珠子么?」耿照摇头。

  符赤锦急道:「立刻掉头!我们快离开这儿!」耿照拗她不过,只得调转骡
车易道,一路摇摇晃晃下山。符赤锦神色凝重,拉起马车周围帘帐,自以金红披
帛包住头面,又取一条干净布巾替他裹头覆面,以避免被潜行都的耳目发觉。

  「倘若运气不好,暴露了行踪,」她拍拍插在座板上的神术刀鞘,正色道:
「一定要杀人灭口。否则一旦被五帝窟缠上,你可没有岳宸风的紫度神掌。」

  耿照茫然不解,符赤锦覆着他的手背,低声道:「」纯血「,是指拥有帝窟
血统的苗裔。这种血脉非常特别,它在女子身上可以代代延续,却会使男子的生
育能力几近于无,纵使他们血统优异,也很难令女子受孕怀胎。要使纯血流传下
去,必须依靠化骊珠。

  「化骊珠会分泌浆液,称为」龙漦「。把亿劫冥表放上一根空心的铁柱,下
置金瓶,龙漦就会从冥表的缝隙中缓缓流出,贮于瓶中,接上一年不过也就一瓶。
外岛的男子与帝窟女子交欢之时,只消在阳物上涂抹龙漦,生出来的孩子便有极
高的机会拥有纯血,而且大多是女子。」

  耿照忽然明白过来。「正因如此,五岛才以母系为尊。只有母族血统方能延
续,若与外头一样、以父系为尊的话,根本无法结成同姓亲族。」忍不住问:
「宝宝锦儿,」纯血「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非得纯血不可?在五岛以外的大千
世界,再好的血统流传几代,有什么也都淡薄啦,后世子孙纵使长得不像乃祖,
或不复乃祖之遗风,那也没什么。五帝窟为何非维持纯血不可?」

  符赤锦摇头。

  「据说五帝窟至高的」帝字绝学「,须纯血之人才能练成,不过我从未习过
帝门武艺,也不知为何如此。纯血女子还有另外一样好处——」说着俏脸微红,
迟疑片刻才道:「纯血女子的元阴极其滋补,对男子练武大有帮助。血统越纯,
效果越好。」

  耿照经她一说才醒觉,先前在流船中欢好时,每次做完不但不觉疲倦,反而
内息充盈,精神畅旺。他本以为是碧火功的双修之效,又或交媾之时化骊珠释放
奇力,无形中增强了内力,没想竟是宝宝锦儿的曼妙异能。

  他思虑一动,登时明白:「岳宸风每年要帝窟贡献处女,原来是为了这个!」

  符赤锦咬牙道:「那厮精得要命,利用碧火神功来采补纯血处女,可达数倍
的效果,他这几年武功突飞猛进,所仗便是这一节。他玩腻、采空之后,便命手
下涂抹龙漦,奸淫这些进献的纯血女子,然后送还五岛,说是为五帝窟延续宗脉。

  「那些可怜的少女身心受创不说,生出的孩子,通通都是岳宸风手下的骨肉。
今年他便不打算放还怀上了的纯血女子,算上这六七年来所出生的孩子,将来长
大了通通都是岳宸风的子弟兵,父子一般的替那厮卖命。」

  耿照听得不寒而栗。

  「这化骊珠是什么东西?怎能……怎能有如许异能?」

  「你管它是什么东西!」符赤锦柳眉倒竖,咬牙狠笑:「舍下不管,便自由
自在;死守不放,便受制为奴!偏生五帝窟那帮笨蛋,就要挑一条最蠢的路走,
苦苦守着什么祖宗成法,鳞族都消逝千百年了,还要这条血脉做甚?安安生生种
地过活、养儿育女,有什么不好?」

  耿照抓住一丝蹊跷,喃喃低语:「什么鳞族?」

  符赤锦冷笑。「纯血女子元阴异常滋补,能助夫婿锻炼武学,收效奇佳,偏
偏纯血男子生育力奇低,倘若染指同族之女,最终将导致族裔消亡;外人若以龙
漦延续纯血宗脉,所出又多是女子……你不觉得,这一切像是设计好的么?」

  耿照一愣。

  「纯血女子天资奇高、能力又好,元阴异常滋补,堪称世上最理想的女子。
最理想的女子,交由最强悍的卫士来保护,但又毋须担心卫士染指,这群卫士仅
有一代的生命,不会为了延续自己的宗族,而被财宝、名利、权力所收买——因
为对于他们短暂的生命来说,这些毫无意义。」

  符赤锦背对着逐渐沉落的夕阳余晖,原本白皙柔嫩的雪靥笼于一团逆光暗影,
只剩一双大眼睛熠熠放光。

  「这一切,都是为了鳞族之王而存在。五帝窟的先祖们负有一项特别的使命,
在千年以前的东胜洲大地上,为龙族的真龙王者培育皇后。五帝窟五岛,便是东
鳞后族的血裔!」

  东境传说,玉龙王朝一任帝、发明「帝皇」二字的龙王应烛,在统治大地一
百年之后化龙升天,同一天他的儿子玄鳞发现自己再也不能随心变化,只能一直
维持人的外貌。

  「父亲!」据说玄鳞冲出宫殿,登上龙庭山飞虹顶,对着天边轰隆耀眼的雷
电吼叫:「为何如此狠心?若要弃我于此,宁可回幽穷九渊!」

  翻腾搅涌的云海中,隐约可见巨大的龙身穿游旋绕,黑压压的布满整个天空,
宛若巨霾盖顶。「我儿!」应烛的声音化为闪电,吐息变成狂风,刮得大地之上
万物低头:「幽穷九渊,是我族的归宿!待你功行圆满之日,为父再来接你!」

  从那一天起,所有鳞族都失去了自在变化的力量。祂们行走必须依靠双腿,
不能再行云卷风,吃人的食物过活,不再以湖海之水维持灵气;娶人类的女子为
妻,食、衣、住、行皆与人无异。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只得从五臣之家选拔皇后。五臣虽
然化作人形无法变化,体内所流却是纯正的鳞族皇血。史书上记载:「龙欲上天,
五蛇为辅。」又说五臣:「虎狼不侵,水火不害,烈风雷雨弗迷。后所从出,是
为帝守。」

  萧谏纸著述《东海太平记》时大笔一挥,将这些悉数删除,说是应烛晚年政
局动荡,其子玄鳞联合东方五部族酋首,发动一场流血政变,将应烛放逐海外,
登基为新皇。为酬谢东方五部的支持,玄鳞立下「五臣选后」的誓言,从五族中
选取妃子入后宫、诞下皇子,隐含有「共享皇位」之意,也为后来玉龙王朝始终
不断的外戚之祸种下祸因。

  耿照在黄昏里沉默驾车。为了方便说话,避开入夜仍络绎不绝的进香客,耿
照刻意不走官道,越走四周越是荒凉,前后渐渐不见行人车辆,若非道路仍十分
平直,几与荒郊林野无异。

  他一边驾车,一边陷入长考。有神术刀在手,除非倒霉遇上岳宸风,否则就
算在野地里过上一宿,也没什么好怕。既已错过入城的时辰,横竖都得在城外过
夜,便放任拉车的骡子越走越偏。

  按照宝宝锦儿之说,化骊珠若真如许紧要,说不定漱玉节会抄起尖刀,从他
脐眼里挖出珠子来。「不过,」他沉吟道:「这化骊珠似与我融为一体,几次临
危,都是它救了我的命。我与化骊珠血脉相连,若我死了,珠子又岂能无事?」

  「越是这样,越不能在莲觉寺谈。」符赤锦道:「在她的地盘上便只有一种
做法,人是不会自找麻烦的。想打别的商量,须叫她来你的地盘,投鼠忌器,她
或许愿意一听。你不介意,叫她去枣花小院好了,在我三位师傅面前,那骚狐狸
决计不敢造次。」

  耿照心中感激,露出微笑。「宝宝锦儿,你待我真好。」

  「呸,臭美!谁对你好啦?」她晕红双颊,嘻嘻一笑,托着娇靥的双掌间如
捧一抹灿霞,眼波流转,既是耀目异常,又令人不忍移开。「我同漱玉节梁子可
大啦,只消能让她头疼的事,我都乐意奉陪。」

  耿照笑了片刻,正色道:「珠子被我化掉了,也没关系么?到底是你家先祖
的宝物,这样也可以?」

  「珠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为何要被一颗死珠子宰制?」

  耿照本要说「珠子我看也是活的」,不想招来一顿粉拳好打,话到嘴边又乖
乖咽下。

  符赤锦道:「五岛已非与世隔绝的桃源乡啦,或许从来都不是。为了延续宗
族,她们必须不断引进外人,与现世经常接触,你以为五岛之人都视」女性为尊
「为理所当然么?

  「她们行走江湖,看惯了外面的世界,说不定也想相夫教子,平淡以终,但
回到岛上,负起延续之责的女子却不能只属一人,在十几二十岁时的黄金岁月里,
须经常与不同的外来男子欢好,你觉得她们心里愿意么?」

  耿照一时哑口。在他看来,外面的伦常是夫唱妇随,在帝窟五岛颠倒过来便
是,从未想过有此一节。

  「何君盼那丫头,你还记得吧?」耿照点了点头。

  符赤锦道:「可知」敕使「一职,最初是指选来与神君合欢的男子么?以黄
岛嫡系人丁单薄,何君盼想只有一个丈夫是很难的,为确保能生出下一任的神君,
她最好同时跟许多男子欢好,谁的种强便能让她怀上,这样生出的孩子才是最强
悍、最优秀的。

  「过去五岛中,只有像黑岛漱家,还有我们红岛符家如此强大兴盛的家族,
神君才能只纳一夫,代表势力之强,不须多添子嗣,能有余裕模仿岛外的伦常习
俗;彼此联姻,即表示」为此盟约,本岛神君放弃嗣后「,足见其诚意,结盟便
能久长。」

  耿照简直没法想象,像何君盼那样知书达礼、斯文秀美的端庄姑娘,夜夜与
许多男人同榻欢好,直到怀孕为止的情形。若她终生不出五岛,不知伦常,当是
「大丈夫三妻四妾」还罢了,如何君盼饱读诗书,深受礼教熏陶,岂非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笑,打趣道:「我知道啦。你是为了何姑娘,才希望化
骊珠不要重归五岛,以后再也没有纯血传承的事儿,她便再也不受这苦了,是不
是?」

  符赤锦蓦地大羞,兀自不认,圆睁杏眼道:「她自嫁她的,干我什么事?又
不是嫁给我,谁理她!」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细细抚摩,笑着说:「我的宝宝锦儿面皮薄,偏生心
地又好,事事都要照管别人,又不肯让别人知道。」符赤锦笑啐:「胡说八道!
我……就是心眼坏,就是见不得人家好,杀人放火的,老爷不知道么?」

  耿照见她羞态可人,心中一动,忽停下马车,放落固定轮轴的木牙儿,将缰
绳系在道旁的大树上。符赤锦神情诧异,从篷厢里探头:「车……车怎么了?」

  耿照闭口不答,将车篷两头的卷帘都放下,系上绳索,自己却从车后爬了进
去。此际夕阳已剩一抹余映,车篷里黑黝黝的,见符赤锦一双澄亮美眸,水汪汪
的便如秋翦,满腹狐疑的模样明媚可人。

  「车没怎么,是我怎么了。」

  他饿虎扑羊般将她搂倒,嘴唇雨点般落在她白皙粉腻的面颊、颈侧及胸口,
符赤锦猝不及防,惊叫起来,一边闪躲,一边笑着、喘着:「你……哈、哈、哈
……做什么啦!好痒……哈、哈、哈……怎么……呀——」身子一僵,魔手已摸
入她腿心的滑软肥腻,半截手指裹着浆蜜,插进一团嫩脂中。

  「怎又这么湿了,宝宝锦儿?」耿照搂着她的细圆腴腰,埋首于兜缘那一抹
深深的雪白乳沟之中,一边嗅着微带轻潮的乳甜,一边打趣道。

  「还……还不是你!」她咬唇捶他肩头,又气又好笑。

  这人,都不知是老实还是好色了!竟把马车停在道旁,一本正经的系缰解马,
只为了摸进车篷里偷她……念头一闪,花心里竟漏出一小团温热花浆,裹着指头
的嫩肉吸啜起来,如陷一罐黏腻湿滑的蛞蝓,偏又温暖喷香,不住诱人深入。

  「来……你来……」

  符赤锦抬起两条又细又白的修长腿儿,香滑的小脚上还套着绣鞋白袜,脚尖
却扳得平平的,一边一只的抵着车篷架。

  篷车里空间狭小,勉强容两人侧身并头,此时爱郎压在她身上,符赤锦只能
以颈背抵着车头,两脚高高翘起。耿照欲火炽烈,不及褪衣,信手扯脱裤头,坚
硬的钝圆前端抵紧她热烘烘的腻滑,剥开酥脂滑进去。

  符赤锦只觉腔子仿佛被什么粗硬巨物撑了开来,心慌慌的便要躲避,他一前
进她便退后,却丝毫无法阻止那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塞满她的娇腻与窄小。

  她被推得呜咽而起,丰满的上半身抵着车头滑坐起来,高举的双腿却因为阳
物寸寸深入,被插入的快感弄得抬高双脚,毋须耿照伸手去扶,整个娇躯几乎迭
了起来,直到他全根尽没,才颤抖着吐出一口长气。

  「进……进去了!」她瞇着水汪汪的杏眼,这是她初次看着那条婴臂儿粗的
大东西插进自己的身体里,呢喃似的轻喘娇叹,仿佛觉得不可思议。「这……这
么大,怎能就这样……插进去了?」

  阳物被完全裹入一团温腻,嫩膣紧套着,偏又无一处不湿滑,耿照索性跪着
支起身体,双手握住篷顶横梁,以勃挺的怒龙杵为轴,撑举起她那雪润的娇躯,
用力向上挺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符赤锦全无喘息的余裕,双手抓住车辕,身子被顶得悬空抛甩,两条细腿高
高举起,膝盖紧贴着饱满的巨乳,全因膣中快感所致,无一丝外力压扶。

  每当耿照用力一贯,她本要放落的细腿便陡地弹起,膝弯的淡青腿筋一绷直,
小巧的膝盖猛然撞上乳瓜;耿照打桩似的一轮猛插,她两条腿不住抛高蹬起,竟
不能落下。

  正当逼命的当儿,耿照忽停下动作,浑身肌肉绷紧,嵌在膣里的巨物随之膨
动几下,如棉絮吸水胀硬,弄得她哀唤不止。

  「怎……哈、哈、哈……怎么了?」

  符赤锦勉强睁开星眸,抬起酥软的藕臂,抚摸他汗湿的面颊。这回交媾的时
间虽短,但她身子绷得奇紧,快感强烈到近乎痛苦;膣里的抽插刨刮陡地一停,
竟有些脱力。

  「有声音。」耿照抱着她温暖娇润的胴体,闭目倾耳,半晌才道:「我听见
刀剑入肉,热血汩出的声响……还有血的味道。前头出事了!」

  第六十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其实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体。

  碧火神功增强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机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听到或嗅
到了什么,距离没有近到可以借由五官察觉,然而这种感应又真实得无法忽视不
理,已救过他许多次。

  篷车里逼命似的偷欢方起了个头,耿照欲火稍解,还未有泄意,碧火真气的
微妙感应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顿觉危机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锦却已小丢了
两回,紧绷的娇躯一放松,登时手足酸软。

  膣里热辣辣的刨刮感犹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较寻常女子更窄小的
玉门旋即闭起,肉圈似的酥红嫩指耷黏起来,便如一条密缝,却觉有什么还嵌在
身子里,又粗又硬,烫得怕人,柱儿似的形状宛然,连余韵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锦极是好强,咬牙整好衣发,也不吭声,撑坐之际身子一软,才意外露
出娇疲。耿照正系着裤腰,及时伸手搂住,心疼怀中玉人,低声道:「下回我再
轻些。若还弄疼了你,宝宝锦儿一定要同我说。」

  符赤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声音轻细细的,烘暖的吐息带着兰花似的温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凑上樱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术刀插入腰后,低声道:「我们去瞧瞧。」
符赤锦本想劝他别管闲事,陡被吻得心尖儿一抽,浑身晕陶陶的,不由叹息,莫
可奈何道:「小心点!莫惹麻烦。」

  「嗯。」

  山边斜阳几已隐没,抬头能见半空星子,约莫再迟一刻,夜幕便尽垂阔野。

  也不见耿照低头搜寻轮辙血迹,或使用地听、嗅风之类的追迹法,信缰而行,
漫无目的。符赤锦正自狐疑,他「吁」的停车跃下,按刀钻入杂草矮树间。

  符赤锦的功力剩不足两成,幸有阳丹供应,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忍
着骨酥体乏跳出篷车,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惊呼,圆睁杏眼,讶色仅只
一剎便即沉凝,冷静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无头尸。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颈部的断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带骨牛腿肉;三
人倒地后,动脉的血才鼓动喷出,均是横向喷溅,溅渍离地不过一尺,不知是刀
法绝伦,抑或宝刀锋快。

  鲜血在三尸当中流汇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洼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
感其温,似是刚死不久。

  符赤锦胆子虽大,但生性好洁,嫌其腥秽,环抱酥胸远远站着,视线四下巡
梭,忽低唤道:「是那儿了!」绣鞋尖儿一点,旋在三丈外的草丛驻足,寻树枝
挑起了一团浑圆物事,却是枚覆着黑巾的头颅,包头的布上印有半只泥印子,应
是断首后被凶手踢出,沿着飞出的轨迹,依稀可见点点喷渍。

  就着余晖悉心观察,不多时便找到其余二首,以树枝挑回陈尸处,并排着勾
开黑巾:三人俱是三十开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诧异神情被生动地留在首级
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状。

  「好快的刀!」符赤锦喃喃道。

  耿照将尸体一一翻过,扎紧的腰带、襟袖里空空如也,不像被搜过的样子;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口袋,除了这身夜行衣与手中钢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时拥有更
多。他低头合掌轻诵佛号,片刻才道:「宝宝锦儿,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符赤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处,应是埋伏杀人,可惜点子太硬,踩盘不
成,枉送了性命。这三个人断首之后,倒落地面才开始出血,这刀快得不可思议。
手底下忒硬的主儿,只派三人未免儿戏,我猜他们是斥候,后头尚有伏兵。

  「还有,身上没有通牒文书,无法进出越浦城,若是来自外地,也应该有埋
伏地点的路观图。我猜若非有人接应,便是将衣衫牒书等杂物藏在某处,待任务
完成之后再起出更换。」

  耿照由衷赞叹:「你可真精细!看得几眼,便瞧出忒多事来。」

  符赤锦心中欢喜,娇艳无方的俏脸晕红,嘴上却不肯让,咬唇抿笑,水汪汪
的明艳眸中满是衅意。「任你夸上了天也没用,有这么好混赖么?来来来,换你
说说瞧出了什么。」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尸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节全碎,像是被石磨、铁楯之类的重物所砸。」

  符赤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肿一片、红中泛紫,柳眉一挑:「约莫以
拳头殴击铜牌铁楯之类,自个儿撞碎了骨节罢?」

  耿照摇头。

  「既然有刀,若要杀人,何必用拳头?可见挥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
这人掌中生有刀茧,擅使刀而非拳脚,更无对盾牌挥拳的道理;拳头是用来打人
的,所向处必是肉身。」

  他迈开步伐绕行现场,一边以手臂为度量,比划方位距离。

  「敌人有两名以上,而且不是预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锋锐无匹的快
刀,另一人则是空手,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双方遭遇之后,左首这人想赶走不速之客,但刀锋染血后无处擦拭,势必
影响任务,于是改用拳头。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对手练有极厉害的硬功,或
穿有铁衣之类,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时——」手刀一挥,比出镰割之势:
「另一名不速之客拔出宝刀,一口气割下三人之头,蹴鞠似的将头颅踢出去。」

  符赤锦在心中试演一遍,只觉陈尸的方位、颅飞的轨迹无不妥贴,毋须闭目,
便能想象那电光石火之间、五人交手的惊心动魄,犹如亲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叹息道:「江湖仇杀,无日无之,哪一天哪一处不死几个?我们也不能一一都管
了,是不是?」

  耿照牵着她棉花似的温软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你瞧。」

  陈尸现场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乱,踩坏了原本的印迹,但杂沓的马蹄印子漩涡
般转得几转,最后两两并列而去。这是最后、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断是那两名
不速之客在此下马,杀人后扬长而去。

  其下被踩坏的印子较难辨认,耿照点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两道清浅的轮辙
与驴蹄印子,还有更浅的细碎脚印——从步幅与大小判断,步行之人应是女子。

  符赤锦抬起头来,脸色丕变。

  驴子拉着的是女车,随车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类,看来便是寻常的进香女
客,刚由阿兰山上参拜回来,不小心走上了远路。问题是:这条看似寻常的荒僻
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杀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论那两名恣意逞凶、
把断首当球踢的拦路煞星!

  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俱同,携手一跃上车,奋力追赶。

  「砍头的那两人最是危险!」

  符赤锦半身探出车厢,小手攀住车座侧柱,迎风叫道。

  「嗯!」他用力点头,拼命鞭策拉车的骡子。

  纵使是江湖仇杀,一刀断头的作风也不多见。「留人全尸」这条通则对黑白
两道一体适用,只有集恶道那种凶狠至极的残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悬红买命
的杀手,才干断头的勾当。

  「我们要找的,是两个年轻人!」耿照无暇回头,逆风大叫:「一个体格粗
壮,另一个则带着宝刀。两人两骑,并辔而行!」

  符赤锦是玲珑心窍,一点就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树林里的三人都是三
十出头,什么样的对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轻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
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

  如无意外,年岁大约等同修为,小着十几二十岁的对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练
了这么多年的武功,最易诱人轻敌。那刺客拳捣来人的鲁莽行径,就是最好的证
明。

  骡车行出数里,前头炬焰闪烁,两骑分持火把,一前一后夹着驴车。

  前座的老车夫举火呼喝,像是壮着胆子回护众女客,可惜他年纪太大,身子
骨也单薄,实在没什么效果。一名仆妇缩靠在车门外几欲昏厥,窄小的驴车被推
得不住晃动;风吹帘卷,只容一人的车厢似挤了两名女子,贴鬓并头,可能是在
遇贼之际,车中女主也让丫鬟躲了进去。

  骑马包抄的那两人,一个精壮结实,方头阔面,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长相
却有些温吞,全不似拦路悍匪;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频频举掌安抚那老车夫,
被火光照亮的额头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脚跨鞍,一脚跷起盘坐,尖瘦的脸庞有些青白,柳叶
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枣核尖儿,乱发黄燥。他神经质地抖着脚,头也未抬,仿佛一
切全与他无关,皮褂毡靴的打扮活像猎户,背了把皮鞘大刀,鞍侧还挂着弓胎箭
壶。

  二人年纪与耿照相近,方头阔面、乡下人似的壮汉兴许还要大上几岁,应有
二十出头,老成的气质也像。黄猴子似的那人则年少得多,至多不会超过十八。

  耿照与符赤锦对望一眼,感觉古怪难言。

  所有的推测均对应成真,双骑的形貌、被追赶的驴车……无一落空,若有人
听得两人之言,怕要当耿照是铁口直断的半仙。虽说如此,但又与原先的预期有
着难以言喻的微妙差异。

  那老车夫吼得声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脱力伤身,一勒缰绳,牵着宝宝锦儿跃
下车来,扬声道:「老丈!可有什么要帮忙的?」与符赤锦并肩上前。那拦在驴
车之后的壮硕青年掉转马头,蚕眉皱得更紧,就着鞍上抱拳拱手:「这位兄台请
了。车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护送主母回城,请勿多心。」

  车座上的老人回过头来,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说,滚你妈的!你
们这帮拦路匪,再不让开,老子劈了你们!」

  耿照一按腰间刀柄,刻意让那壮硕青年瞧见,偕符赤锦绕过他的马前,于两
骑之间停步,冲着车厢侧的青布吊帘一拱手,朗声道:「夫人请了。在下官职在
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卫,不是什么坏人。请夫人说一句,这两位若非府上家人,
谁也不能强要夫人上哪儿去。」说着递出金字腰牌,给靠在厢门上发抖的中年仆
妇。

  那仆妇如溺者见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仿佛一松开便要晕倒。车厢里
窸窣一阵,传出一把清丽喉音:「姚嬷,拿来我瞧瞧。」声音微颤,却十分温柔
动人,自有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被唤作「姚嬷」的妇人好不容易松开耿照,颤着手将腰牌递入,片刻伸出一
只白生生的柔荑,让姚嬷归还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鹅颈,腕间一只翠玉镯
子,更衬得五指纤长,掌心柔腻,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过合体之缘的女子,多是世间极品,于女子胴体的美丑好坏,不知不
觉已具备非凡眼光。光看这掌臂便知车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

  车中的女子揭起吊帘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没错。旁边这
位,是大人的亲眷么?」炬焰投影中,但见她下颔尖细、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
美,编贝也似的皓齿宛若玉颗;未见全貌,端的是人间绝色。

  耿照听她语带保留,心想:「我夜里带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难取信于她。」
回答道:「夫人,这位是内子。我俩上莲觉寺拜佛,正下山寻客店投宿。」符赤
锦何等乖觉,羞赧一笑,怯怯低头,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

  那女子隔着布帘打量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与贤伉
俪一路。这两位自称是我夫君手下,但我从未见过他二人,并不相识。」言下之
意,是拒绝与二少同行了。

  那温和的壮硕青年神情错愕,翻身下马,抱拳道:「夫人……」

  车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话头,语声虽轻柔宜人,口吻却很坚决。「莫再说啦。
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专心处理公务便了,无须挂虑。
我见到他之后,自会为你求情。」隐有几分落寞。窸窣片刻,帘下递出一根金钗,
钗上伏了头敛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线条利落、造型洗练,双眼
处嵌着两粒血红宝石,模样娇巧生动。

  「姚嬷,把钗给了这位壮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妇死揪着金兔钗儿,叫道:「这两个拦路蟊贼,杀
一百次头也不够,拿了夫人的钗,这钗就当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车中女子道:「他俩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没带信物回去,大人要砍头的。人
命关天,抵不过一支钗儿么?」对青年道:「你二人拿钗回去复命罢。你们所说
若是真,就说我回娘家啦,与兄嫂家人相谈甚欢,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
儿兑了金银,做点安生的买卖。大好身躯相貌堂堂,别做这辱没父母的勾当。」
仆妇不敢违拗,又没胆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脚下。

  青年一愣,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雪兔金钗。

  还待开口,老车夫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小蟊贼!好
手好脚的,却来当路匪!你他妈的……」

  车前的枯发少年突然抬头,仿佛被吵醒了似的,无神的细目中迸出骇人精光,
大吼:「吵死啦!」语声未落身已离鞍,「铿」的一声大刀出鞘,刀光划出一道
耀目银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术刀扑过去,然相距甚远,怕在格住刀锋之前,刀芒已先扫过老
人的咽喉——(可恶……差一点!)

  「笃、笃」两声,少年与耿照双双刀落,两柄锐锋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
是那名壮硕青年!耿照与少年一齐收刀,青年的双臂却未齐腕而断,仅被劈开衣
袖臂鞲,留下两道血痕;创口虽长,入肉却轻浅,不过皮肉伤罢了。

  神术之锐,镔铁都能一击削断,中人岂能是皮肉之伤?青年举臂挡刀的瞬间,
破裂的袖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暗金辉芒,旋即刀刃偏开,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
他袖中并无护腕内甲之类,刀过肉裂,立时渗出鲜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处见过这种武功,不觉一凛。那青年不顾手臂渗血,回头喝
止同伴:「跟你说了几回?下次先问过我!」

  「连这种也要问?」

  少年咂了咂嘴,横刀就口,伸出血红色的舌头「啧——」滑过刀板,一反先
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杀人的刀!」却是冲着耿照说的。血丝
密布的双眼径盯着耿照,整个人仿佛活了过来,周身邪气逼人,如兽欲噬。

  壮硕青年撕下衣摆裹伤,正欲发话,忽听远方「呜呜」连响,犹如秋猎时吹
动号角,铺天盖地而来,风咆不能掩,闻之惊心动魄。流影城少主独孤峰好田猎,
耿照每隔三五日便听一回,但这号似又不同,旷野中听来宛若狼嚎。

  壮硕青年与同伴对望一眼,翻上马背,对车中女子道:「夫人!这是大人急
号,前方定然有事,请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请在此等候,我等稍后即回!」看
了耿照一眼,掉头纵缰急驰,片刻与少年没入夜色,再不复见。

  老车夫与仆妇都松了口气。吊帘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年纪不过
二十许人,还比符赤锦小些,对耿、符二人敛眸颔首道:「多谢大人仗义。请教
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极美,难得的是斯文有礼,
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气。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卫一职,因错过了入城
的时辰,想在附近寻店投宿,夫人若不嫌弃,同道也好有个照应。是了,敢问夫
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迟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里做些买卖,许久未回越浦,
竟已不识路途。我家夫君的职讳,恕我不便擅称,请耿大人见谅。」耿照也不在
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来,露出微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鼓起勇气,对耿照说:「实
不相瞒,方才那两人我虽不识,狼角却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声急,怕是出了
什么事。我见大人武艺高强,人又仗义,能否护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担心……担
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锦,又道:「大人若担心亲眷涉险,尊夫人可
与我的丫头奶妈在此等候,不会很久的。」双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颈企盼的模
样令人难以拒绝。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总不能教她们一车的老弱妇孺自生自灭。」担心符
赤锦恼他,正要相询,她却转过小手,反握他粗厚宽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
人,无论去哪儿,我与我夫婿绝不分开。夫人若放心不下,我们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谢你啦,宝宝锦儿。」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绝不分开么?真……真教人羡慕呢。」车
内小婢伸手轻推,沈氏骤尔回神,连粉颈都红了,低道:「如……如此,有劳二
位啦!」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车,循着号角的方向驰去。

  驴车窄小,那小婢瑟香与姚嬷只得坐来骡车这厢,耿、符既是「新婚夫妻」,
蜜里调油的,同挤车座自是不妨。驰出里许,听得杀伐声大作,野地里熏烟四起,
烟雾中只见火光点点、刀剑铿然,不时传出惨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远远停车,草丛突然里扑出一条黑影,将他撞下车来。

  两人着地一滚,「不退金轮手」劲力所至,来人顿飞出去;定睛一瞧,周围
鬼火荧荧,无数人影「飘」了过来,被他抛飞的那人浑身赤裸,只腰间围了条皮
裙,绿肤红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阴曹小鬼!

  车内的瑟香、姚嬷双双惊叫,吓得晕死过去;驴车那厢则无此运气,老车夫
被一名小鬼扯下车座,横刀割喉了帐,另几名小鬼则拉开厢门,欲将花容失色、
浑身瘫软的沈氏抱出车来。

  耿照纵身扑救,一边回头道:「小心,是集恶道!」符赤锦微微颔首,出手
点倒一名小鬼。集恶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没拔,
一拳一个打晕了事,将沈氏抢了过来,抱回骡车与符赤锦会合。

  他轻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脉渡过真气,沈氏「嘤」的一声悠悠醒转。
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符赤锦便要驱车。沈氏清醒过
来,抓着他的手:「耿大人!那儿……有个人我……我认得,是我夫君的贴身侍
卫。我夫君他……必在此地!」颤抖着伸出玉指。顺势望去,驴车边倒卧着一名
武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见有伤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围未染血污,确是清
晰可辨。

  (难道集恶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恶道自非什么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员剥除面皮,来个偷天换日,玄异邪
乎,是他们的作风;袭击朝廷命官却殊为不智,尤在这当口,若引来公门注意,
不仅惹上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怕连镇东将军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门一派之力对
抗十万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顶用。

  况且,越城浦是赤炼堂的地头,邪派更应小心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却是要
杀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冲动,想杀入阵中找媚儿问个明白,前方又有一团混战卷至。
匹练似的刀光如龙卷扫动,所到之处,断首残肢冲天飞起;持刀之人脚踏泥泞血
污,大笑奔杀,若非砍飞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谁更像集恶道的阴
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儿!」符赤锦眼尖认出,持刀的正是那枯发吊眼的疯癫少年。
与他同行的壮硕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铸铁似的臂膀抡扫,清出一条道路,施展
轻功奔了过来。

  「典卫大人!」他面上溅满血污,均是敌人所出。连神术刀亦砍之不伤,凡
兵于他,实与软铅薄铜无异,随手抓来拧作一团,不费吹灰之力。「大人怎会来
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远处车夫之尸,脸都白了。

  耿照点了点头。

  却听车中沈氏颤声道:「壮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远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视,唯
恐于礼有僭,低头抱拳:「我等奉命前来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栈与大人会合,途
遇数名刺客,要对大人不利,才想赶到前头示警。冒犯夫人之处,小人万死难赎,
恳请夫人勿疑!」

  沈氏闭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误会了你们。大人……大人现在何处?」

  那青年李远之道:「贼人似是包围了此地,按说大人应在其中,据险而守。
我与漆雕正要杀进去,探得虚实,再杀出来回报夫人。」远处挥刀冲来杀去的少
年漆雕利仁福至心灵,回头大笑:「喂!你还进不进去?这儿都快杀完啦,我换
别处杀。」反手一刀如虎爪扑剪,一具鬼首应声旋起,犹如踢上天的鸡毛毽子,
无头的身躯兀自奔前几步,失了方向般前后踉跄一阵,「砰!」倒地之后始得涌
血,汩汩有声。

  沈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娇躯簌簌发抖,雪靥上连一丝血色也无,兀自咬
牙振作,忍着不晕过去,低声问:「大……大人身边,为何只有这么少的护卫?
衙司呢?怎无人出城来迎接?」

  李远之一愣,摇头:「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来接夫人。」

  沈氏闭目摇头,片刻才说:「我……我也没说是今儿来。」叹了口气,睁眼
道:「耿大人,多谢你和尊夫人为我冒险,你们赶快离开罢,我与这两位壮士一
同进入。」

  不止耿照为之失色,李远之更是摇头:「这……这太危险了!请夫人先与这
位耿大人避至安全处,待小人们探了内中虚实,再——」

  沈氏挥手打断他,转头对耿照道:「我夫君是为了等我,才到这里来的。他
知我厌恶军戎兵甲,也不擅官场逢迎,才没多带官兵,联络衙司。是我不好,口
里不说,心中却偷偷与他呕气,才害他……害他身陷险境。」说着泪水涌入眼眶,
姣好的樱唇却泛起笑容,双手掩口,含泪注视着符赤锦:「多谢你,耿夫人。是
你点醒了我,夫妻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够分开,我要回到夫君身边去。你真有
福气,嫁了个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的人。」瞇眼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面庞。

  符赤锦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抚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气,
能娶到夫人这样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泪,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
子,对李远之道:「李壮士,劳烦你带我走一趟。」

  李远之不愿冒险,还待劝解,忽听顶上风声呼啸,一股沛然掌力兜头盖下:
「想走么?作梦!」众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觉气息将窒,脑门发疼,肩背如负
千斤。

  耿照料不到亲身放对之时,「役鬼令」的纯阳之力竟如此难当,不由得佩服
起聂冥途来;心想这人若在此间,那么战团之中或更安全些,两袖运劲一拂,将
沈氏与符赤锦推向李远之,沉声一喝:「走!」碧火神功力分为二,回身硬接了
这倾天一掌,登登连退几步,却也将来人震退开来,豪笑道:「好俊的一手」凭
虚御龙落九霄「!」

  来人一身绿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头戴金翅乌纱,手跨剑柄,重彩涂面,
霍然收掌旋身,带起一阵烟飞叶卷,正是集恶三道之主「鬼王」阴宿冥!

  媚儿的身量本与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后,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
半个头。

  她刻意垫肩绘面,压低嗓音,除了耿照与那名异邦老妪之外,恐怕无人知晓
「鬼王」阴宿冥是女儿身;耿照却变得不多,毡帽遮去光头,换上威风的武官服
色,仍一眼便能认出,更遑论他腰后的神术刀,本是她缴获的战利品。

  阴宿冥「哼」的一声,沉声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

  耿照一听她的声音,低沉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当夜的旖旎销魂,灵光乍现,
便依样画葫芦:「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淫……」末尾的「妇」字尚未落下,
阴宿冥已咆哮一声,挥掌而来!

  正所谓「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时气力暴增,远胜平日;然心脉交
煎,对运使内家真气大大不利,故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与莽夫恃怒暴起的
道理全然不同。

  当日媚儿被他以「天罗采心诀」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气大
伤,虽得阳丹补益,功力却无法在短期内复原。

  与她一别之后,耿照又有连番奇遇,内外修为不比当时,此际激得她贸然出
手,他却好整以暇,运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应。「砰
砰砰砰」一轮对掌,他一步也未退,媚儿心急力损,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
不复惊天动地的威能,还不如伺机而动,凝力一击。两人有攻有守,形势顿成胶
着。

  这正是耿照的目的。

  「你靠得这么近,」他一边抢攻一边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小声说话啦!要
不扯开喉咙嚷嚷,对谁都没好处。」

  「你——!」

  阴宿冥气得半死,出手如电,这式「暴虎除时拔远疆」声势煊赫,可惜威力
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耿照以「化宫殿手」接敌,速度丝毫不让,看在旁人眼里,
二人四臂只余残影,鼓风捣尘,偏又丝丝入扣;过招如此迅捷,却无一拳中的或
捣空。众鬼卒矫舌不下,若非碍于鬼王威严,几乎要喝采起来。

  她越打越是心惊,只觉小和尚招数精妙,与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你是
聂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与他只有梁子,无甚瓜葛。」耿照边打边劝:「三乘论法在即,
你在越浦袭击朝廷命官,若教镇东将军知晓,十个集恶道都剿了。还是快快离开,
那捞什子七玄大会也莫去啦。」

  阴宿冥七窍生烟:小和尚怎似什么都知道,又没知道个十成十?越打越上火,
怒道:「关你屁事?你莫以为我……呸!就来管东管西。早晚落在我手里,将你
千刀万剐!」

  耿照心想:「打斗中尚能开口,看来并无大碍。」不欲缠斗,将她震退几步,
弯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围的枯干,仰头咆哮,飞沙走石地狂舞起来,打得地动树摇,
鬼卒们纷纷走避;双手一松,残干笔直朝媚儿飞去,方位却低了些。

  阴宿冥想也不想,点足踏上飞株,三两下便一跃而来,打出一式「山河板荡
开玄冥」。耿照作势接掌,整个人倒飞出去,连翻带滚的足有三丈之远,以内力
逼出一口鲜血,抚胸叫道:「哎呀,好……厉害!」转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却
是快极。

  阴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赶,低头翻了翻手掌:「怪了!我这下分明没用
劲,怎地他叫得忒惨?」周围鬼卒却轰然怪叫,忙不迭地颂扬大王神威,顿时士
气大振。

  耿照一路飞窜,无人可挡,见包围圈里地形错综,林树起伏,杂有墙圮梁塌
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处小小聚落,只是久无人迹,远观便似荒丘。丘壑间还有
零星的战斗,随地可见陈尸断兵。

  转得几转,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几幢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犹
在,小土丘下堆满了木石杂物,显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来,堆成阻却进攻
的工事,附近尸体尤多,约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样,形貌服色在夜幕
下有些难辨。

  中屋里炬焰摇曳,人影幢幢,符赤锦焦急立在门前,一见他来才得笑开,挥
手大喊:「夫君,来这边!」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任她纵体入怀。两
人相拥片刻,才携手入内。

  李远之拱手道:「典卫大人武艺超群,挡住鬼王不说,一人一刀便杀了进来,
实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杀得进。再来一次好不
好?」

  李远之摇头:「现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阵,
突然安静下来。

  这屋也只剩半边有顶,格局倒像是衙门公厅,耿照在丘下见得一块写有「驿」
字的破旧残匾,豁然开朗:「原来是旧时邮驿。车马道废弃了,屋舍施设等便成
了草场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拥着一名白衣貂裘、书生模样的苍白男子,
男子眉目如画,并未蓄胡,连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干净,相貌端雅,宛若
从图中走出来似的。

  此时早春已过,纵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须穿到貂袍。男子面色苍
白,薄有病容,显是身子骨单薄,须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只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气的双手迭在腹间,微微闭目,并不言语。
耿照多看了几眼,见他鬓发额间在火光下银丝闪闪,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
刻,却无损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双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
如约素,虽作妇人装扮,其实年纪还很轻,没有了婢仆环绕烘托,小动作透着一
丝少女稚气,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与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对璧人,两个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细声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举起玉琢似的白皙右
手,凝思片刻,闭目道:「任轩,放出炮号,让陆供奉他们回来。」一名侍卫恭
敬应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响起烟花炮仗的声响。

  男子等了许久,缓缓睁眼,那姣美如妇人般的凤眼一开,顿时逸出精光来。
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转开,但沈氏已觉难当,身子微颤,伸手去扶梁柱。符
赤锦上前去扶,沈氏软软靠在她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

  男子口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咬着唇缓过气来,淡淡道:「就是来了。」
不再说话。

  男子转向李远之。

  「你师傅呢?」

  「启禀大人,家师受了伤,身子不适,遣我与漆雕前来接应。」

  「喔?谁能伤他?」男子微露诧异,思索片刻,挥手道:「一会儿听我的号
令行事,别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说萧谏纸的目光锐利如剑,十分难当,男子的凝
视便像是水银,从眼洞直钻颅中,剎那间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点滴不剩。他应
是大有身分之人,领有爵禄封衔,身边的卫士虽作江湖装扮,应对均有爵府宿将
的家臣习气,非寻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惧怕其目光,只觉相持失礼,一触即避,躬身道:「卑职姓耿名照,
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叩见大人。」他不知男子爵衔,恐墬了流影城的声名,
故不行跪拜之礼。

  李远之愕然回头:「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缓缓抬头,横刀在膝,
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李远之低喝道:「不是这儿。现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摇动膝盖,失望道:「又不行?」身子发抖,一
双血丝密布的细眼盯着虚空处,仿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脑摇头,一刻也静
不下来。

  众人皆觉怪异,男子泰然处之,径对耿照颔首。

  「居然是独孤天威的人,妙了。一会儿听我号令行事,莫轻易便死,不然我
难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汉禀道:「大人,陆供奉迟迟未回,
还是让我前去接应罢?」

  男子道:「莫轻举妄动。兵临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传来一把清洌的女声:「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几声,飞入五六
颗人头,沈氏惊叫一声,晕死过去。符赤锦抱着她挪至后墙,以防突袭。

  众卫士挥刀拍落,才发现全是战友的首级,眦目欲裂。

  那虬髯大汉振臂怒起,遮护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将陆供奉怎么了?」
语声未毕,一杆烂银红缨枪「咻!」射入庙中,笃的一声钉上破壁。缠了藤条的
白蜡杆弹性奇佳,不住上下剧摇,枪尖挂了枚首级,是一名扬眉怒目的老者,缠
在枪上的正是其发髻。

  「陆供奉!」

  虬髯大汉虎吼一声,檐瓦为之震动。耿照发现他双臂套满铜环,一数竟有十
二对之多,从腕间迭至手肘,本以为是一大块铜护腕之类,直到他怒极振臂,铜
环铿啷一阵响,方知非铸死之物。

  「妖女!你敢杀」跃渊阁「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没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
里了么?」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过三川来,当天下便
只靖波府么?井底之蛙,何以观天!」耿照心念一动:「方兆熊……是靖波府四
大世家的方门主!」

  靖波府乃东海首治,亦是镇东将军府所在,论交通不及越浦,繁华不及湖阴、
湖阳,却是东海精兵驻扎之地,政令所从出。「神武校场」、「云都赤侯府」、
「腾霄百练」与「跃渊阁」,是靖波府辖内最负盛名的武门四家,虽不比三铸四
剑,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势力。

  「跃渊阁」擅使缨穗摇头枪,那惨遭断首的老者便是阁中日月双供奉之一的
「鱼龙跃月」陆云开,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铜环的虬髯大汉,则是飞器
名门「腾霄百练」的门主方兆熊,人称「六臂天盘」。

  「腾霄百练」以流星索、飞挝等掷兵闻名,虽是隔空取人,却非飞镖弹子一
类细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称飞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对袖圈
名曰「子母鸳鸯环」,毋须绳索(百练)操控,被誉为飞器之首,在靖波府声誉
极隆,门徒众多。

  耿照背诵过东海武林名人录,陆、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见,陆云
开陆老英雄已是一具断首,心中一动:「这人叫得动」腾霄百练「门主、」跃渊
阁「月字供奉,却是什么来头?」

  须知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已死在冷北海的响尾鞭下,貂裘男
子要做古老爷子的儿子,也稍嫌老了些;云都赤侯府则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
色目武士后裔,「云都赤」即北关方言中的「刀」,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个个都
是卷发色目的虎狼之师,男子文质彬彬,自是半点不像。

  「六臂天盘」方兆熊既是在场辈份最高、名声最大的武林人物,自当发声领
群,他强抑怒火踏前一步,大声道:「妖女!快快现身来见。要打要杀,爷爷奉
陪!」

  话才说完,身旁一阵狂风掠过,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跃出:「这总行了
吧?这总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声中,一团雪耀刃光窜出屋檐,
朝发话的女子扑去!

  「不可!」

  李远之失声惊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运气,双臂绽出暗金辉芒,纵身
追了出去!这一下连符赤锦都看清了,口唇歙动,无声说了「金甲禁绝」四字;
耿照遥遥点头,以指头示意她不可轻动。

  檐外刀风呼啸、喝叫连连,片刻「砰、砰」两声,竟是二少被倒轰回来,背
脊狼狈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远之嘴角溢血,两人把臂而起,目光阴沉,
膝弯肘臂都有些颤。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师的徒儿是三头六臂的人物,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冲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满红渍,转头问:「这个可以么?」
李远之摇头:「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红混浊的双眼紧盯门外,
仿佛又犯上了什么瘾头,兀自苦苦忍耐。

  却听门外之人正色道:「你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他二人比陆云开经打,真要
较量起来,你未必是对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劲风压至,
泼啦一声,所有的炬焰一平,他这个「屁」字再也说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
里,凝神戒备。

  一条修长的玉腿跨进高槛来,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声清
亮激响。

  在摇曳的火光下看来,这条腿肤质滑腻、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结实有力,
大腿却极丰润,充满女性魅力,且长得不可思议——不仅是比例,而是这条腿子
本身便十分匀长,腿根几与方兆熊的腰际相齐,腿的主人却只较他略高一些,一
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肤通常较为粗糙,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却无此缺陷,
肌肤吹弹可破,直如鲜切的水梨,肤质爽润,通透处竟似有沁水之感,剔莹白净。

  她才迈入一条白生生的右腿,众人便为之摒息,只余一阵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紧,膝弯腿筋拉直,若隐若现的
大腿亦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宛若雌羚飞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无遮掩,
女子惯着的裈裤、裙袜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长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么都没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异,鞋底如一只娇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脚掌平置台
上,仅以侧带系起。虽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饱满的脚背、浑圆的踝骨,乃
至脚跟无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胫上覆有一片金甲,长至膝下,同样环以侧带,腿背悉数镂空;虽负重
甲,小腿仍与赤裸无异,曲线肌肤一览无遗,令人难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过高槛,动人的娇躯终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她全身装
扮,大抵与那双金甲凉鞋相类。虽系肩甲,肩臂却无寸褛;半截式的胸甲与裙甲
遮住了私密处,甲下却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蛮腰玉脐,胸甲裹起一双盈盈玉乳,
连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后虽有两片裙纱,行走间腿根若隐
若现,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锦一向自诩胆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咋舌:「这甲与镂空的
亵衣有何不同?是哪来的妖女,做这等迷惑人心的装扮?」怀中沈氏方悠悠醒转,
睁眼一见,又晕厥过去。

  男子不为所动,目光冷冽,连汗也没多沁分许。

  他昔年任职四方馆使时,曾与各国使臣交游,知道这身异域战甲的形制,来
自海外一处名唤「索儿莫铁」、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传说此族之中全是女子,
有自割右乳的习俗,以便挽弓射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为他述说的使臣,自己也没见过割右乳的索儿莫铁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
否真有一处叫「索儿莫铁」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须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续。此
说在异邦流传甚广,并无实据,却受百姓喜爱,索儿莫铁「无乳之女」常出现于
绘画、雕刻,乃至诗词歌赋,便如东海的龙皇应烛。

  当年贡单里就有一尊汉白玉女雕,海外异邦的匠人不讲「秀骨清像」、「服
装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边乳房。
太祖武皇帝兴致勃勃地召臣子们来看,酒酣之际聊作谈资,说些粗鄙不雅的荤笑
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笑,定王也是。为了移转尴尬,他专心打量汉白玉雕,
从胴体、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这般模
样。

  女子的衣着胴体太过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实她生得秀雅,鼻梁挺直、凤目斜飞,只下颚骨略方,颧额稍平,再加上
细眉凤眼,五官便不够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卖弄风情,甚且有些严肃。

  她手中的金杖长逾头顶,顶端有着圆盘也似的八足虫刻,杖底做成尖锋;说
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枪。女子以杖拄地,肃然道:「今日天罗香只取一物。使君
若爱惜性命,趁早献出,雪艳青担保你平安离开。」却是对男子所说。

  他低头敛目,毫无反应,猜不透在想什么。

  方兆熊回过神,兀自胀红头脸脖颈,怒道:「玉面蟏祖!可知你今日所劫,
将导致天罗香满门俱绝?识相的就快些离去,免得日后追悔无门!」

  耿照一凛:「原来她是明姑娘的师姊,」玉面蟏祖「雪艳青!」明栈雪于他
格外不同,又吃过郁小娥的亏,天罗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觉起了
敌慨,暂将李远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艳青一派之尊,连追讨《天罗经》这等大事都未必亲与,可见今日欲取,
绝非泛泛。耿照见檐外垂落丝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缠各色彩绸的妙龄女子攀缘
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没有一、两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见之尸,怕亦是天罗
香折损的攻坚部曲。

  雪艳青见男子不予理会,也不生气,一拄金杖冷冷扬声:「使君凭区区二十
几名手下,据地坚守,从黄昏战至入夜,若非自行打开阵地,命陆云开引开我的
人马,好放这几个人进来,不定还能多守几个时辰,我很佩服。不过行军布阵,
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须凭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么?好!一句话:撤了你那些淫毒娃儿,你我
堂堂一决,我若取胜,便任我等自由离开,不许留难!如何?」

  雪艳青又等了片刻,终于明白男子不会与自己对话,目光移来,冷冷开口。
「堂堂一决?不必。你要是能让我后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从此自江湖除
名!」

  方兆熊竟不恼怒,咧嘴一笑,扬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艳青接口:「……快马一鞭!」

  两人正要动手,蓦地一声清叱:「慢!」一个穿颅刺耳的破锣嗓音,怪腔怪
调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
临,尔等凡俗,速速来见!」

  大片碧磷鬼火穿过包围,由小丘一侧涌至。阴宿冥飘然现身,手按降魔青钢
剑,由十数名白面伤司簇拥,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艳青!本王未去
找你,你倒抢上门来啦。你已有了一把,多拿几把又有甚分别?」

  雪艳青缓缓转头,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来,五把妖刀
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显然不会是你。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阴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为是上街买菜,喊了就算么?这里够资格一战
的,只你我而已,其他不过跳梁小丑罢了,莫管闲事。」有意无意瞥了耿照一眼,
又道:「来,你我划下道儿,一决胜负!还是你也拿出你那柄万劫来做彩头,新
仇旧恨一并了结,也不须等到大会啦。」

  耿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什么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你们……却要问
谁讨去?」

  阴宿冥见他露出迷惑的神情,忽明白这小和尚对眼前的一切浑无所知,冷笑
道:「本王接获密报,说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风手里,前几日已献给了镇东将军慕
容柔。本王今日前来阻截,便是为了赤眼,谁知这不知廉耻的淫窟黑寡妇,也来
蹚浑水!」

  耿照益发不解,茫然蹙眉:「镇东将军?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节制岳宸风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
盖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级的高人……放眼这破屋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一定是弄错了。谁是莫容柔,哪儿有慕容柔?这里有谁,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镇
东将军慕容柔?

  阴宿冥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却连这种简单的
问题也弄不清?不识镇东将军,跑来同人家搅和什么?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稳稳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抬
起面庞,神态从容,姣好的凤目绽出锐光。

  世无绝路,唯我运筹!那是统领万军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区区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卫,在这儿抵挡了一个多时辰,
还差点让他逃掉。本王带了百多名鬼卒,天罗香的淫毒婊子只怕还倍数于我……
十倍的人马,却怎么也攻不进,本王今日算开了眼界。你走运啦,小和尚,还不
来见见太宗孝明皇帝的从龙之臣、东海一道的正主儿,央土大战中硕果仅存的当
世名将……」

  阴宿冥望着那苍白羸弱、病容却冷漠自若的男子,说着说着,嘲讽在不经意
间全都成了敬意:「镇东将军,慕容柔!」

  封底兵设:亿劫冥表

              【第十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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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卷拔岳斩风

  内容简介:

  ——「八荒刀铭」岳宸风受伤了!

  非属阴谋、不是陷阱,这回,他是扎扎实实受了重伤,而且伤势怪异,令人
瞠目结舌!身负《虎箓七神绝》,隐忍残毒、心机深沉的当世猛虎,放眼东洲,
还有谁能伤他?又缘何将他重伤如斯?

  良机稍纵即逝,宝宝锦儿决定展开二度刺杀!暂被收编入镇东将军府的耿照,
发誓不让她孤身犯险。「这次,你要听我的!如此……必能杀死岳宸风!」

  第六一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耿照略一思索,这才恍然大悟。

  这名白衣病容、看似弱不禁风的中年文士若是镇东将军莫容柔,自称其妻的
「沈氏」便是浦商五大家中庆东沈家的千金、时人誉为「三川第一美人」的沈素
云了。

  她气质温婉,教养良好,的确是出身豪门大户的模样,只是耿照万万想不到:
堂堂镇东将军之妻、执浦商珍玩玉器牛耳的沈家大小姐,竟是如此俭朴,坐的是
轻便驴车,随身也仅一名小婢、一个婆子而已,淡扫蛾眉衣妆素净,直如芙蓉出
水,不染纤尘。

  在他心目中,慕容柔就算不是三头六臂铁角铜额,好歹也是东海一方之镇,
谁知武臣身上惯见的金盔铁甲、绣衫抱肚,竟都付之阙如;单以气色论,半瘫的
萧老台丞怕还比他神采奕奕得多。这白衣秀士不仅身子骨单薄,耿照一见其容光
眸采,便知此人决计不懂内功。

  (他……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男子端坐不动,瞇眼静静观视,既不心焦,似也不打算开口,与其说冷静沉
着,不如说是漠不关心。

  先前调动人手、隔空布局之时,他看来还有生气得多,闭目凝神如下盲棋,
连与妻子说话都顾不上。此际天罗香、集恶道的人马杀至眼前,他反倒意兴阑珊
起来,目光神色里读不出心思,宛若旁观。

  但雪艳青说他是镇东将军、阴宿冥也说他是镇东将军,连方兆熊、沈素云,
还有岳宸风的手下人都说是,此人多半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了。就算受困荒郊废
驿、手无缚鸡之力,镇东将军就是镇东将军,杀不杀得了他是一回事,担不担得
起杀他的后果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耿照愕然片刻,旋即恢复冷静,见雪艳青慢慢转头、对阴宿冥蹙起秀眉,想
起她现身以来,对慕容柔说话尚知进退,态度虽强硬,言谈间却以「使君」呼之,
心中暗忖:「打劫归打劫,『镇东将军慕容柔』这块招牌她毕竟招惹不起,本想
含混带过,不想却被媚儿叫破。她天罗香明火执仗地来打劫镇东将军,事后慕容
柔若未加清算,于面子上也挂不住。」

  集恶道隐于黑暗、形迹无定,想寻这帮妖邪鬼物的晦气亦无从着手,阴宿冥
自是一点儿也不怕。天罗香却是有分坛有总舵,在武林中打着万儿做买卖的,同
样是对镇东将军出手,状况却全然不同。

  阴宿冥哈哈一笑。「八脚婆娘!你眼儿瞪得比铜铃还大,当心」骨碌「一声
滚了出来。抢都抢了,还怕人秋后算账?」

  忽听方兆熊道:「一把刀不能交两拨人,玉面蟏祖,刀若给了你,你的保证
依然有效么?这是谁说了算?」绝口不提「镇东将军」四字,所虑应与雪艳青同。
一旦实心实眼扯了个直,今日便是鱼死网破。为防慕容柔事后报复,这帮邪徒有
什么做不出来的?

  众鬼卒不明所以,听他只对玉面蟏祖说话,大有贬低鬼王之意,不由呱呱乱
叫,群情汹涌。阴宿冥辨出他话中仔细,手按剑柄,左袖一绕一搭,丁步而立,
笑嘻嘻的也不作声,只瞧雪艳青要如何应对。

  雪艳青却不理会方兆熊,冷眸睨视,缓缓开口。「阴宿冥,待我取得赤眼妖
刀之后,这笔帐再与你一并清算。大敌当前,不必无谓相斗。」

  阴宿冥笑道:「谁跟你大敌当前?集恶道万不敢与镇东将军府为敌,只消刀
在将军手里,本王便只路过看看,绝不出手。我等江湖草莽,岂能与朝廷相斗?」
袍袖一振:「众家小鬼!咱们出去!」鬼卒们怪叫着涌出,将屋子团团包围起来。

  雪艳青知他是落井下石,蛾眉一蹙,也不还口,目光终于落到方兆熊身上。

  方兆熊是老江湖了,看出她二人颇有嫌隙,本想借机挑拨,趁隙保护将军突
围。「腾霄百练」原是北方水道上放排为生的排帮,飞钩、飞挝等便于在水上勾
拿排筏,久而久之拉帮结会,出身远不如其余三家,连「世家」也说不上,地位
在四家中一直是敬陪末座。

  岳宸风加入幕府后,遽然跃于四大世家之上,俨然成为将军心腹,代他处理
江湖事务,腾霄百练更显尴尬,方兆熊迫不得已,只得力求表现,以图在新旧同
僚之间杀出一条血路。此间遇险,对他而言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将一门的前程
全押上了今夜之战。

  他踏前一步,提声大喝:「玉面蟏祖,方某领教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语
声方落,身边飕飕两声,一钩一挝已曳索而出,如银龙矫矢,「呼!」径朝雪艳
青脑门抓落!

  屋内檐低,本不利钩索等飞器施展,但这一钩一挝似生了眼睛,不见主人如
何抛甩,却狠厉快绝。形如鬼爪的铁挝盖下时,五枚尖锐利爪突然合拢,眼看便
要插入玉人发顶;另一只银钩却越过了头顶往下沉,蓦地倒拖而回,雪艳青若向
后挪闪,欲避头顶之灾,钩尖立时刺入肩胛!

  上下二路俱已被封,雪艳青不闪不避,金杖挥出,「匡」的一声钝响,钩、
挝双双抛高,势头却慢得有些怪异;蓦地一串劈啪劲响,钩挝的连索应声爆开,
贯穿索筋的气劲如游蛇般一路窜回!

  方兆熊回头大喝:「撤手!你们——」赫见两名弟子口吐鲜血,脏腑已被杖
劲击伤,余劲波至,一时无力松脱。方兆熊双臂一振,分握住两条银索,索上游
劲如浪贯至,他臂上十二对铜环喀啦啦一撞,迸出无数粉尘,已将劲力悉数散去。

  他本次南下携行的弟子中,属「断魂钩」赵烈、「阴风爪」曲寒两人武功最
高,这套「回天纵地」的合击之法在门中更是少有人敌,却难当雪艳青一击。曲、
赵二人失了兵刃,委顿倒地,面色一片白惨。

  雪艳青面无表情,蹙眉道:「奇淫机巧,却无气力!这便是腾霄百练的武功?」
听似挖苦,口吻却出奇的严肃,似感「见面不如闻名」,难掩失望之情。

  方兆熊扔下断索,双拳对撞,腕臂上的铜环铿啷作响。

  「飞器之能,你还不算真正领教。仗着那柄杖子护身,说什么大话!」仿佛
呼应其言,被磕飞的铁挝银钩双双坠地,牙刃四分五裂,就算雪艳青劲力沉雄,
也须有一柄无坚不摧的重兵配合,才能凌空击碎百炼精钢。

  「那好。」

  雪艳青将那柄蛛首金身的奇形长兵「虚危之杖」往下一掼,杖尾的尖锥贯穿
青石板,没地两尺余。她上前一步,信手解开披风,左手叉腰昂立,身形之颀长
高大,异常迫人,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虽散发无比魅力,在场诸人却觉威压沉重,
直如暗潮没顶。

  方兆熊首当其冲,气息微窒,暗忖:「这婆娘好强的威势!」却听她平平说
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若动兵刃,也算是输。」这话本是狂妄至极,
但与她的口气却不相称,仿佛不觉话中有衅,说的是件既平淡又无趣的条陈琐事,
照本宣科而已,免生误会。

  方兆熊腹中暗笑:「婆娘恁地托大,一会儿有你苦头吃了!」腕臂一抖,两
环已拏在手中,扬声喝道:「我腾霄百练使的是」明器「,不占你耳目便宜。留
神啦!」飕飕两声掷环而出,也不见有什么花巧。

  雪艳青蹙眉道:「就这样?」螓首偏转,毫不费力地避过。正要发话,忽听
脑后铿的一声清击,双环一左一右在身后对撞,陡地弹回,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铜环虽快,毕竟非是逼命杀着,雪艳青踩着露趾的金甲凉靴跨步一扭,双环
贴着美背肚脐掠过,又回到方兆熊手中。

  「按照约定,是」后退一步「算输。」虬髯大汉咧嘴一笑,挑起浓眉:「雪
门主这一回,咱便不予计较啦。留神!」手腕微振,双环再度掷出。

  方兆熊嘴上占她便宜,雪艳青却并未如预想中暴跳如雷,只是秀眉微蹙,似
觉这把戏十分乏味。但方兆熊二度出手,却比他的口头逞威更加无聊,同样是双
环一左一右、身后互击,旋又倒飞回头,这回雪艳青早有准备,蛇腰微扭,袅袅
娜娜让过,皱眉道:「方兆熊,你若只得这样,我可要出手啦!」

  方兆熊笑道:「可惜你错过了出手的机会。」褪下两环拏在手中,照定飞回
的双环一撞,掌中铜环同时掷出,四环分从四个截然不同的方位奔袭雪艳青,一
反先前的温吞盘旋,破空声咻然大作!

  两人相距不远,四环突然变速、几乎同时飙至,雪艳青本要跃起,心中一动:
「若然双脚离地,这厮又有话说!」玉一般的双掌拨风搅尘,一股螺旋气劲轰然
迸散,及时震开两环;另外两枚一走大弧、一似乱蝶,轨迹难辨,至身前时已不
及闪避,眼看要撞上坚挺的酥胸,雪艳青手甲交叉,「铿、铿」两声将铜环弹开,
余劲震得臂间隐隐生疼,不由微诧:「这环……好沉的劲力!」

  四环被她格开,本应力尽坠地,忽见「嗡嗡」四道流光分出,一阵金铁交鸣,
方兆熊竟又掷出四环,八环空中对撞,先前四枚骤尔反弹,急向雪艳青旋去;其
余四枚弹向梁柱、墙阶等,一撞借力,亦「飕」地射向雪艳青!

  众人至此,方知方兆熊的子母鸳鸯环何以能居诸般飞器之首,飞挝、飞钩等
均须绳索操控,方兆熊却能以高超的巧劲与计算,令铜环盘旋伤敌而不落,堪称
「无练之练」,难怪能卓然于百练之上。

  一样的腾挪空间,陡地挤进八环,纵使雪艳青体若无骨,腰臀如蛇般闪躲伶
俐,也知铜环空中一撞,倏又奔杀回头,徒然压缩应变的时间罢了,把心一横:
「通通将你打落,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以手甲为盾牌,接连打落四环,低头拧
腰避过两枚,一枚接入手中;最后一枚不及相应,香肩微侧,生生以肩甲挡下。

  方兆熊得理不饶,嘿嘿一笑,抖环连掷,满室铜光飞绕,飕飕不绝于耳。每
有铜环飞离常轨,他便新掷一环,借由撞击加以修正;掷得几枚,偶又将一、两
枚铜环斜斜撞回,手里始终不空。

  这位腾霄百练之主貌不惊人,言语粗鄙,便如市井之徒,谁也料不到竟身负
这般「无练之环」的奇技。耿照看得矫舌不下,暗忖:「纵使练得掷环巧劲,临
阵若不能准确预测铜环的飞行轨迹,出则无回,便有百枚、千枚也不够使。」与
符赤锦遥遥对望,均露佩服之色。

  雪艳青身陷铜环阵,面色凝肃,双掌周天划圆,左揽右旋,不住磕飞铜环,
却无法瓦解如有灵性的飞环阵势。铜环来势劲急,经常是前后左右、数枚齐至,
她双臂难以一一应付,总有一两枚须以身上金甲承受,撞击声闷钝异常,既显环
势猛恶,又见金甲之坚,绝非凡物。

  耿照见她仍将接下的那环抓在掌中,心想:「格开铜环绝非上策!且不论方
门主计算之精,何以能够,格挡不过是助长飞旋之势罢了,不如抓下弃置,才能
避免被飞环所困。」

  忽听方兆熊大喝,臂间四环齐出,铿啷啷的撞进阵中,所触之环于瞬息间一
齐转向,廿四枚铜环飕地射向女郎!

  这「百鸟朝凤势」乃子母鸳鸯环的杀着,眼看雪艳青避无可避,众人皆失声
道:「危险!」心头掠过那张白皙雪靥被十几枚铜环击中,颅骨凹碎、血肉模糊
的画面,不觉攒紧拳头,掌心一阵湿痒。

  千钧一发之际,雪艳青娇声清叱:「落!」双臂划圆一收,所有铜环突然慢
了下来,犹如射入一块软腴饱水的巨大鱼胶;飞环一凝,雪艳青的动作却骤尔变
快,两条藕臂如纺轮飞转,手甲缫成了一团金绿残影,三尺方圆内的散尘粉灰被
抽成一条条无形丝线,飕飕卷入双臂之间。

  众人目瞪口呆,这凝物抽丝的奇景却仅一瞬,雪艳青旋臂一扯,廿四枚铜环
上所附的劲力如丝抽离,点滴无存,飞环于原处空旋几下,铿啷啷掉落一地。

  ——是洗丝手!

  耿照蓦然醒觉,想起明栈雪曾谈过这部武功。

  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武学,门中人人皆习,「洗」字原作「蟢」,乃蜘蛛
之古称。「蟢丝」也者,即指如蜘蛛吐丝般黏缠,不仅仅是卸劲擒拿而已,练至
极处,临敌能将对手的劲力硬生生缫出,如煮茧抽丝,在七玄第一武典《天罗经》
中设有篇章专论,不容小觑。

  雪艳青以拙对巧,早在接住那枚铜环时便知格挡无用,唯有釜底抽薪方能奏
效,等他将铜环悉数打出,才以「洗丝手」一举破之,不唯技高,更显沉着。

  耿照心想:「明姑娘的师姊殊不简单!难怪以明姑娘偌大本事,亦须谨慎应
付。看来天罗香一脉不唯人多势众,这雪艳青总领群伦,绝非泛泛之辈。」

  雪艳青破得子母鸳鸯环,明眸一扫脚边地面,心中暗数:「廿二、廿四……
尽缴了你的兵刃,教你败得心服口服!」挥开尘雾,扬声娇叱:「方兆熊!你兵
器俱已丢失,还有什么把戏?」

  「有!」一条壮硕的乌影穿破飞灰,布鞋「啪嚓!」踏裂青砖,大笑声中一
拳击出:「这才是老子的杀着!」拳劲如涛,搅动四方气流,原本飞散的粉灰漩
涡般附拳而至,直捣雪艳青胸口!

  (他居然是一名内家高手!)

  谁也料不到以飞器著称的「腾霄百练」,门主竟练有如此深厚的内家硬气功,
这一拳踏地而出,拳劲旋扭,若中人身,只怕要硬生生破体而出。天罗香手下众
多,若失群领,只怕汹涌之情难以节制,李远之急得踏前一步,大喝:「拳下留
人!」慕容柔的贴身侍卫任宣亦按刀而出,叫道:「门主莫杀……」

  「啪」的一声,旋扭如矛尖的粉尘应声撞碎,仿佛前方有堵看不见的无形城
垒;下一瞬间,溃散的轻尘微微一凝,倏如涟漪般四向迸开,滚出火舌浓烟也似
的惊人波形!

  强大的气劲反馈沿着手臂迭至,方兆熊脚下青砖「喀啦」一声迸碎开来,两
腿一软、单膝跪地,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抬头才见接住拳头的,非是那高耸坚挺
的饱满乳房,甚至不是鎏金嵌碧的异邦金甲,而是一只温软的掌心。

  「心机百出,终是无用!」

  雪艳青捏住他的拳头,微蹙秀眉,似颇不以为然,淡淡道:「你难道不知,
行走江湖,唯有」实力「二字方能说话?」运劲一送,方兆熊摔了个四仰八叉,
再也站不起来。

  她弯腰拾起一枚铜环,随手往金杖敲去,劲力所至,铜环崩去一截,却见环
中硬芯是黑黝黝的乌深铁色,竟连一丝反光也无。耿照浓眉大皱,低声脱口:
「是」连心铜「!」

  雪艳青移目而来。「什么是」连心铜「?」

  耿照自知身分,不敢僭越,回头望向居中的白衣秀士。慕容柔浑不着意,淡
然挥手:「说罢,我也想知道何谓」连心铜「。说起冶金铸炼,白日流影城也算
个中行家了。」

  「是。」耿照躬身一揖,恭恭敬敬禀复:「这」连心铜「乃是一门镶嵌工法,
以玄铁或磁石等做芯,再包以铜衣。连心铜多用于机关芯材,或制成彼此相吸追
逐的子母滚盘珠等玩意儿,要做成这么大一枚,技艺也不简单。」

  如此一来,子母鸳鸯环的谜团便解开了。方兆熊利用连心铜环彼此相吸、相
斥的原理,使飞环不坠,撞击之后反而加速射出,虽然要控制如此沉重的铁芯环,
内力手劲亦非泛泛,但比起纯以铜环为之,到底还是取巧。

  漆雕利仁咧嘴一笑:「他妈的,原来是个郎中!」

  李远之瞪他一眼,低斥道:「噤声!」

  雪艳青将铜环一掷,冷道:「你的内功不坏,若不做这些无聊想头,倒也算
是人才。」方兆熊捂着心口,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喉头略一抽搐,涌上大口鲜
血,兀自咬在嘴里,苦苦维持尊严,额间豆汗涔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瞪着她
的铜铃大眼不知是怨恨恚怒,抑或惭愧。

  雪艳青的目光越过了委顿在地的虬髯汉子,径投居间的白衣书生,扬声道:
「使君!事已至此,请速将赤眼刀交出,以免自误。」满以为一掌废了他的护卫
高手,便能与慕容柔对话,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依旧毫不理睬。

  一身金甲灿然的高挑女郎终于动怒。

  自四岁入得天罗香以来,她一直被当作未来的掌门人选之一教育长成,所受
的对待,所衣所食、所学所用,无不是门中至高。雪艳青非是跋扈飞扬的性子,
对比她在天罗香之内如同女皇的尊贵地位,这位年方廿四的女郎算得上是稳重端
方、不恃骄矜的了,继位前后并无不同,于门中甚孚人望。

  今日拦路取刀,原也无意伤人,不过想以重兵围之,稍加恫吓罢了。岂料那
跃渊阁的陆云开陆老儿二话不说便拧枪杀人,挑了做为使者的两名迎香副使,同
行的弟子无一得回,这才爆发激战。慕容柔毕竟是东海一镇,随行护卫均是千中
选一的精兵,弓马娴熟,能征惯战,再加上当世名将的调度指挥,在弓矢用尽、
弃马据险之前,天罗香已蒙受重大伤亡。

  为追捕盗走《天罗经》的叛徒,一个多月以来,她麾下的「天罗八部」折去
诸多正副织罗使、迎香使等,连八大护法都折损过半。现下,每再多死一人都令
她心痛不已,如同刀割。

  (早知道……便杀进车队里劫了慕容柔出来,也不用死这么多人!)

  「忒多人流血送命,你端的什么架子!」

  雪艳青柳眉一轩,叱道:「是男儿汉,就别躲在人堆里头,出来应战!」露
出雪趾的金甲凉靴喀喀叩地,长腿交错,纵身飞跃而起,挥掌拍向慕容柔!

  李远之、漆雕利仁与任宣三人拦在慕容柔身前,正要阻挡,蓦地一条乌影横
里杀出,接下了那令人眼花撩乱的洗丝手,双臂划圆,浑厚的内力鼓荡而出,两
人四臂黏缠,斗了个旗鼓相当,正是耿照!

  雪艳青看出慕容柔不谙武艺,连「粗通骑射」也说不上,这三名护卫她又全
没看在眼里,只用了六成不到的内功,招式亦非通力施为;骤遇强敌,料不到他
一个籍籍无名的流影城武官竟有如此能耐,剎时鬼手慑蟢丝、碧火压天罗,竟是
着着失先,尽落下风。

  她惊怒交迸,咬牙眦目:「闪开!」便要变换路数。

  耿照跟了明栈雪若干时日,对天罗香武学甚是熟悉,一看便知是「玉露截蝉
指」的起手,抢先使出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相应。雪艳青为刚力
所折,无暇他顾,正欲以「悬网游墙」的上乘轻功稍避其锋,岂料身法又遭识破,
顿被擒龙无迹、以扫除一切怖畏不安的「施无畏手」截去退路,受制难伸。

  她于《天罗经》中诸般武学所知,远不如持有经书、以碧火神功融会贯通的
明栈雪,连变了五六种套路,连完整的一招也没能使出,无不中道遭阻,胎死腹
中,饶是雪艳青性子沈稳,也被逼得怒火腾腾。

  她抡臂急扫,如挽枪花,暴喝道:「闪开!」这一下却非是天罗武经的路子,
劲沉而招猛,宛若扫穴犁庭,掌气掀飞青石,推卷黄土如迭浪,碧火真气竟不能
挡,耿照猛被轰得气血翻腾,整个人倒飞出去!

  他身在半空,余劲却未稍止,忙揽臂一粘,贴着墙面斜斜滑开,那墙却被轰
塌半堵,砖碎柱倾,粉灰如烟尘滚动。

  「好刚猛的招式!」他为之一愕,大起狐疑:「明姑娘说,天罗香武学讲究
招劲俱巧,决计不是这般开碑裂石的路子。难道,明姑娘的师姊另有师承?」

  雪艳青的错愕却不下于他,玉手挥开尘灰,厉道:「这是本门的」悬网游墙
「!你……你与她是什么关系?」长腿飞跨,穿雾跃出,忽听脑后霹雳劲响,雄
浑的掌风破空而至,一人笑道:「黑寡妇!这小和尚是本王的,你闪开些!」

  两人「砰!」对了一掌,阴宿冥凌空倒翻开来,稳稳落在地面,雪艳青却连
半步也未退,双方功力高下立判。耿照挥去雾粉,依旧拦在慕容柔之前,与鬼王、
蟏祖分据三角,形如鼎峙。

  雪艳青一缓之下,心绪渐宁,强抑怒火望向阴宿冥,慢条斯理道:「鬼王适
才说了,只要赤眼还在使君手里,今日便只路过,作壁上观。难道鬼王要出尔反
尔么?」

  「呸!」阴宿冥啐了一口,指着耿照笑道:「别的我不管,这小和尚的性命,
我集恶道定下啦。你爱抢妖刀那是你家的事,他要死在别人手里,本王与那人没
完!」

  雪艳青沉吟半晌,实在想不透他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欲缠夹,对耿照道:
「让开!」作势提掌,左腿迈出一步,卷尘扬灰,气势迫人。阴宿冥啪的一振袖,
厉声狠笑:「黑寡妇!你当本王说笑么?退回去!」耿照沉默以对,暗自凝神戒
备。

  雪艳青冷冷道:「鬼王若要此人性命,我取下与你便了。你我各取所需,两
不相误!」雪趾一点,径向耿照扑去。阴宿冥勃然大怒:「要你多事!」役鬼令
神功对上玉露截蝉指,绿袍金甲飞旋转绕、乍分倏合,斗得异常灿烂。

  冥浑尸老虽殁,阴宿冥仍从明栈雪留下的尸身析出小部分的指招,初对时屡
抢先手,勉强斗了个平分秋色。然雪艳青根基深厚,临敌经验又较她丰富,先头
已有了耿照的前例,出手直如羚羊挂角,难觅其踪,片刻鬼王微露败象,百忙中
提声叫道:「小和尚闪开!这儿没你的事,逞什么能?」

  耿照心想:「媚儿她……担心我打不过玉面蟏祖么?」正转心思,那厢阴宿
冥已招架不住凌厉指力,左支右绌,终于小退了半步。雪艳青无意恋战,出指将
她逼退,转头便朝耿照而来;岂料阴宿冥才缓过一口气,提运内力点足飞跃,霎
时越过了雪艳青,一掌拍向耿照:「罢了!与其让她,本王先打死你!」

  耿照哭笑不得:「你又来添什么乱?」白拂手连圈带转,引她打向一旁掠至
的雪艳青。三人六臂相格,你推我攘,两朵娇花夹着绿叶上演三国大乱斗,你打
我、我打她的,又成混战局面。

  雪艳青自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掌之后,又用回天罗香的嫡传武学,指劲、
掌风虽凌厉,但力分两头,左右均须留心对敌,威力大打折扣;媚儿内力折损过
半,役鬼令神功难以尽展,所恃不过掌法精妙,一会儿攻一会儿守,立场暧昧不
明,威胁亦不深。

  三者之中,唯有耿照同时熟悉二人的招式,再加上目的单纯,无论谁来,俱
是一意坚守,反倒从容;时间一长,碧火神功连绵不绝、越打越强的长处尽皆显
露,雪、阴二姝顿感压力,不觉收起争胜之心,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耿照,形成
以二对一的形势。

  符赤锦看出不对,顾不得引人注目,叫道:「堂堂七玄二君,连手夹杀一名
少年后辈,你们要脸不要?」

  阴宿冥陡然省觉:「我怎地与黑寡妇走到了一路?」与耿照虚晃两招,一式
「山河板荡开玄冥」轰然出手,径取身边的雪艳青!雪艳青正全心突破耿照的防
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柔荑连挥,抽丝般缫去掌势,怒极转头:「阴宿冥!你
——!」

  鬼王见她微露狼狈,大感快意,笑道:「你什么?原本便是三国大乱斗,你
不长眼能怪谁?留神了!」拳脚齐施,逼得雪艳青全力防守,耿照乘机松了口气。
打着打着,阴宿冥心念一动,提声骂道:「喂!你是他的什么人?要你这小婊子
多事!」却是对着屋角的符赤锦说去。

  耿照闻言蹙眉,低道:「你没事骂人做甚?好没道理!」

  符赤锦听他出言不逊,也老实不客气回嘴:「他是我夫君,你骂谁婊子!」

  「夫……夫君?」

  媚儿一下反应不过来,片刻才圆睁杏眼,勃然大怒:「她是你老婆!你这杀
千刀的小和尚!」眼底直欲喷红,暴喝一声,刚掌「呼」地转向,袖影如暴雨梨
花、怒海疯浪,将耿照往死里打,招招取命。雪艳青不禁侧目,暗忖:「真不愧
为集恶三道之主!方才他与我二人对敌,竟是未尽全力,此刻才拿出看家本领,
果不容小觑!」一扭蛇腰,便要突破耿照的防守圈,欺至慕容柔身前。耿照别无
他法,运起碧火神功,以肩侧硬捱了阴宿冥一掌,「呼!」伸手去拿雪艳青的背
心!

  「匡」的一阵裂响,两面窗棂迸碎,窜入十余条黑影,却非天罗八部的女郎
们,而是手持钢刀、黑巾蒙面的夜行客;从身形看来,清一色都是男子!耿照腹
背受敌,无暇细看,符赤锦却认出是林中三名刺客的服色,尖叫:「有刺客呀!」
李远之、漆雕利仁警醒过来,各自接敌。

  他二人武功远胜刺客,尤其漆雕利仁一得允可,乐得挥刀大杀,连耿照相隔
一丈之遥,仍觉身后热血飞溅,温黏披颈。阴宿冥怒气未平,杀红了眼,还不怎
的;雪艳青却皱起了眉头,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可见屠杀之惨烈。

  任宣护着慕容柔退至屋角,以免被鲜血残肢波及,亦砍倒了两人。

  不多时刺客悉数倒地,一人笑道:「不愧是镇东将军,身边多有能人!」话
才说完,一抹乌影从破窗间翻了进来,但见银光一闪,漆雕利仁手中那柄锋锐奇
刃铿然落地。

  漆雕怪叫着倒翻出去,左掌紧握右腕,跪地喘息,指缝间汩汩溢血、状甚稠
浓,看样子不是伤及手筋,便是动脉破裂,再无行动之力。

  李远之不禁色变,运起「金甲禁绝」抡臂上前;脚未落地,眼前忽起银光,
来人钢刀连搠,眨眼已于他眼皮、咽喉、心口、肚脐四处各扎一刀,戳得淡金暗
芒萤飞点点,刀尖却掼之不入,如中败革,啧啧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硬功!」
银芒闪动,径取他腿间阴私。

  李远之这时才来得及挪避,正待反击,来人转过刀背,瞬息间拍遍他周身一
十八处大穴,终于有三处劲贯穴道,李远之一口真气换不过来,呕血跪地,手臂
却怎么也抬不起。

  那人怡然自他身边走过,见任宣按刀的架势,笑道:「原来是」云都赤侯府
「的高足!不想色目刀侯座下,也收央土的权贵子弟。」

  任宣咬牙道:「大胆狂徒,退下!」抽刀一掠,倏将来人劈成两半!蓦地眼
前一花,那人又好端端站在身前,刀背停在他腕骨之上,一阵剧痛如电流般走遍
全身,年轻的护卫闷声倒地,蜷着身子不停抽搐。

  这一切不过须臾顷刻,以李、漆雕二少的能为,连雪艳青都无法在一照面间
将他两人击倒,耿照心知来人是平生仅见的高手,武功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却
无法摆脱阴、雪二姝,急得大叫:「宝宝锦儿!」

  那人遥遥听见,仰头哈哈一笑:「耿典卫,你真是令人气恼、偏又有趣至极
的人物啊!我——」语声忽变,耿照但觉脑后劲风迫近,忙运起十成功力,一掌
将双姝逼退,及时拔出神术刀一格,「铿!」挡住了断首一刀,被刀劲震得踉跄
几步,气血翻涌,几难遏抑。

  来人轻巧落地,亦是一袭夜行黑衣、中等身材,说不上有什么特征,连手里
的青钢朴刀都与其余刺客相似;唯一不同,是他脸上戴着一张童玩似的纸糊面具,
纸面具绘着南斗寿翁的瞇眼笑脸,笔法粗劣,在黑夜火光下看来格外诡异。

  他望了符赤锦一眼,面具后的闷钝语声似还带着笑意。

  「看来是我失算啦。这荒郊野地里,竟也有精通这等奥妙眼术的高人。」符
赤锦冷冷一笑,也不接口——此际说得越多,越没好处。保持莫测高深的神秘,
才能尽力延长得来不易的战果。

  以她此时的功力,根本使不出「赤血神针」的杀人眼术,但如黑衣神秘客这
等内外兼修的绝顶高手,对杀气的感应格外灵敏。赤血神针本就是善加操纵精、
气、神,将三者任意转换的秘术,符赤锦的精、气不足驱动神针,但「神」仍略
具雏形,冒险一试,果然唬住了黑衣人。

  这厢雪、阴二人好不容易罢斗,才有开口的余育,不约而同叫道:「鬼先生!」

  阴宿冥哼的一声,冷笑:「你让我来抢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给这八脚淫妇,
弄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要。」雪艳青却蹙起蛾眉,沉声道:「鬼先生明着让
我等来索妖刀,只为乘机刺杀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原来,他便是」鬼先生「!」

  却听「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与刺杀这厮,都是为了
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业!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联合七大门派对付天宗七玄,
赶尽杀绝,除之后快。七玄大会之日,诸位须携圣器与会,而在下欲献之物,便
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狗头!」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头,微瞇的凤目迸出精光,沉声道:「阁下所谓」七玄同盟
「,便是你们这帮外道的盟会?千秋大业……哼,好大的抱负啊!」哼笑几声,
口气之阴冷刻骨,连耿照也不禁一颤,几欲回头。

  即使粗疏如媚儿,总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计: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实难
容颗粒,如山铁证未必能唆使他杀人,心底的一丁点猜疑却足以成为火种,不定
何时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头大忌,比朋结党素为乱源,无论于
庙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际,慕容柔心中已动杀机,远比今
夜这场围杀更加有效。

  雪艳青恼他信口开河,俏脸微沉,娇斥:「大会尚未召开,同盟何来?你—
—」突然一怔,闭口不语,面色极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从容。

  慕容柔目光阴沉,电一般扫过她的面庞,一言不发,心意难以测度。

  无论如何,雪艳青脱口而出之语,已认了七玄之间有一场大会将开,要说服
镇东将军此会不过是众多邪派首脑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饭饱之后一哄而散、别
无其他的话,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实心眼儿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缠夹,偏生言语又不甚便给,正待分辩,
忽听阴宿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还想全身而退么?错过今日,要待何时才
能铲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众家小鬼听了,此间生人,不留活口!」
铿的拔出降魔青钢剑,纵身扑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妇!

  耿照挥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疯啦?镇东将军岂能杀得?」

  媚儿冷笑:「你说杀不得,本王偏杀给你看!」身后无数小鬼蜂拥而入,漆
雕利仁拾起那柄锋锐无匹的宝刀「血滚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泞的右腕挥刀杀人,
依旧悍猛无双;李远之与任宣亦挣扎而起,拖着伤体应战,腾霄百练余下数人亦
奋力自保,蹒跚退守,情况极是不妙。

  雪艳青拔起金杖抡开,扫倒几名不长眼的阴曹小鬼,「铿!」接过阴宿冥的
降魔青钢剑,怒道:「阴宿冥!快快节制你的手下,以免酿成大祸!」

  阴宿冥哈哈大笑。「这时退缩,以为慕容柔便能饶过你么?愚蠢的淫妇!」
两人剑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剑之锋利,那虚危之杖连一丝痕毛也无,
显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处,眼前乌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卫大
人哪里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头等已喷出五道血箭,银灿灿的刀芒才掠
过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闪过咽喉、下阴处的致命两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称奇:「年纪轻轻,殊为不易!」刀板劈啪一
振,耿照身上又数处见红。先天胎息感应气机,总能在刀刃着体之前挪开分许,
虽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伤口入肉不深,尚无大碍,只是疼痛难当,不
似刀劈,倒像是牙锯入体一般。

  危急之间,远方忽传狼号,呜呜呜的号角声响铺天盖地而来,与先前所闻如
出一辙。李远之精神一振,扬眉道:「老大来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
笑:「我杀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浑无血色,膝弯一软,拄刀跪地,谁知反手又
标去一枚小鬼首级,仿佛全身上下只剩杀人本能,无论失血再多都未稍减。

  自现身以来一派从容的鬼先生,终于露出一丝浮躁,「啧」的一声:「典卫
大人请让路。要不,就留下命来!」刀芒闪现,耿照左臂鲜血四溅,结结实实吃
了一记。他这刀却不白挨,挣得间不容发的一丝空隙,神术刀倏然失形,咫尺之
间,一团耀目锋芒顿时炸开——对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无双快斩」的同时,却听面具下「嗤」的一声,鬼先生竟为之失笑,
手里的钢刀骤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涌至,将耿照与神术刀一并吞没!

  (这是……无双快斩!)

  耿照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想的全然不对。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发不可收
拾的无双快斩,他的刀势虽铺天卷地而来,所指并非是无的空处,不因快而乱、
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没他的瞬时,耿照仿佛看见媚儿挥剑来救,还有宝宝锦
儿掩口惊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刀浪轰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绵密刀网剎那崩溃,手持降魔青钢剑的媚儿被轰得倒
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墙,一口呕红染花了她的脸谱;他的「无双快斩」溃不
成军,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扫了出去,神术刀几乎脱手飞出。

  唯一及时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开,不少
鬼卒哼也没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残刀夺走了性命。

  而雪艳青仅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绝招,她却一艳压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无双快斩,以及鬼
先生那惊人的不世刀招。此一无与伦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见,稍早交手时,
她曾以类似的招数逼出耿照的「悬网游墙」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后,威力更是
远远胜过空手施为,仿佛长兵器才是这门武学的正路。

  (那是……某种枪法或棍法?)

  雪艳青收起那柄金光灿然的虚危之杖,眉宇间隐有一丝懊恼,但眼下已不容
她踌躇,杖尾尖锥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须给我个交代!」
鬼先生扔下半只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会之上,门主自能得到满意答复。」
意态从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无数焰炬随着呜呜号角,自四面八方围向小丘,将此地团
团包围。来人辨不清有多少数目,只听蹄声轰隆,远近接天,将丘下挤得水泄不
通,行伍却颇为齐整,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的旗手擎着两杆长幅大绸,均作黑底红旄,宛若军帜;左书「风雷别业」,
右书「铁血王孙」,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绣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骑白马
卷尘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绣衫,武靴玉带,威风凛凛;年纪
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统军大将的气派。

  骑士来到丘下,勒缰举手,猛地一挥,黑夜中飕飕劲响,连珠不断,直如飞
蝗过境,入耳心怵;不过眨眼功夫,盘据丘上的集恶道、天罗香人马只觉满天星
斗仿佛一股脑儿坠下,点点亮芒挟着狞恶的破空声响,钉得一地狼牙羽箭!闪躲
不及者无不洞胸穿腹,死状极惨,岭上一片哀鸿,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艳青心急眺望,认出了旗号,喃喃道:「铁血王孙,风雷别
业……是」奔雷紫电「适君喻的人马!」

  「没错。」

  她回过头来,见鬼先生扶着破窗顶棂,笑道:「门主切记,镇东将军府一旦
占了势头,绝不少造杀业,眼下便是教训。门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
之仁,却害了谁?」翻身一跃,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阴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渍,对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细
啦,咱们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伤司涌入接应,她领众小鬼由后进杀下山丘,
夺路而逃。

  雪艳青皱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划,望向诸多中箭女尸的眼里却透着一
丝茫然,仿佛还未从鬼先生的话语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带着箭伤匆匆赶至,
俯首道:「启禀门主,山下人马杀上来啦!来人十分棘手,不同寻常官军,姊妹
们多披箭创,难以抵挡。要否死战,请门主裁示。」

  高挑的年轻女郎回过神来,模样却不慌张。「众人随我从屋后撤下,伤员先
行,由本座断后!」迎香使领命而去。雪艳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终于不再理会
慕容柔如何反应,看了耿照一眼,冷道:「关于」那人「,我会再找你,流影城
的耿典卫。后会有期!」呼的一声掖起金杖,如拖重枪,曳着披风跨出高槛;屋
外的杀伐声随之而去,渐行渐远,终至不可再闻。

  第六二折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要不多时,山下卷尘飙至,一条雄健衣影滚落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动,
正是领军的「奔雷紫电」适君喻。这位「风雷别业」的主人约莫二十许,至多不
超过廿五岁,浓眉大眼,肌若古铜,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眉头一动,眉心便
深刻如镌;身长膀阔,猿臂通肩,英伟之余更显矫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离弦,倏地掠过高槛,上衣的云肩两隅飞锐,形如鹰翼,
衬与内袍的双肩团纹织锦,像极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与书生斯文,宽大的
袍袖猎猎舞风,胜似振翅鹰飞,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单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驾来迟,惊动大人,
君喻罪该万死!」慕容柔手掌轻挥,淡淡说道:「风雷别业距此逾百里,你算来
得快啦,起来罢。你师傅怎样?」

  「尚未拜见,不得而知。使者绝口不提,只说速来接应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回想前度李远之所言,暗忖:「难道……岳宸风受了伤?那
厮武功忒强,谁能伤他?」沉吟未止,不觉望向符赤锦。她正搀沈素云缓步行来,
目光与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颈,桃花般的眼角往旁边勾去,正对着适君喻处。

  耿照与她默契极佳,立时会意,正要移开视线,适君喻双目电扫,见得沈素
云身畔的雪肤丽人,不禁皱眉。只是囿于将军在场,未敢丝毫有僭,异色一现而
隐,几乎难以察觉。

  「君喻,这位是流影城独孤天威麾下典卫,耿照耿大人。你来见见。」

  慕容柔顾盼从容,与受邪派围困时浑无二致,信口道:「亏得有他,今夜得
保不失,否则便是撑到你来,后果亦不堪设想。」凤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
兆熊面如白纸,瘫坐着抚胸低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内伤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绝庄「小五绝」之首,与李远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岳宸风座下,
岂不知「流影城耿典卫」六字代表的意义?面上却平平淡淡波澜不兴,抱拳拱手:
「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谢典卫大人仗义援手。」不卑不亢,颇有大将气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没有千里之遥,岂能从墉州来?)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话,登时省悟:「适家是前朝的显贵将门,世代封侯,
墉州应是其郡望。」他猜测无误,由慕容柔授意筹建的基地「风雷别业」位于东
北方的易州,距此约百里,适君喻率骑队兼程赶路,傍晚才抵达越城浦;人未下
马,便得岳宸风谕令,立刻掉头来搜寻将军车驾。

  符赤锦搀着沈素云袅袅而至,将军夫人似受了极大惊吓,粉面煞白,偎在符
赤锦腴软的胸怀间,勉强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谢你照拂我的
夫人。你是……」

  沈素云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俩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话要
问,一听她如是说,面色微沉,索性闭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风雷别业,等闲并
不轻来,符赤锦他却是见过的,知道她的底细,闻言一挑浓眉,望了李远之一眼。

  李远之与他交换眼色,两人虽未交谈,短短一瞥却已说过了许多事。

  漆雕利仁的伤势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拥有野兽般的
灵敏反应,那一刀虽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锋着体的瞬间侧转手腕,避去筋脉被废
的危险,被砍中腕间动脉,大量出血。

  他受伤后仍冲杀不止,悍猛绝伦,血染半身衣袍,深浓如泥墨,待得敌退才
脱力仰倒,倚在李远之臂间荷荷喘气,唇面白如烁雪,更衬得眼袋乌青浮肿,眉
发焦黄。

  「老……老大……」他瞳光涣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这……这回
我有听他吩咐……杀的……都是能杀的人。你……你问……问问他……」皮靴在
地面上无力踢动几下,反手揪住李远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闭嘴。」

  适君喻点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只玉瓶倾药入口,唾在他右腕伤处,撕下衣
摆紧紧扎起,缠了一匝又一匝,抬头吩咐:「一会儿骑快马带他入城,压紧伤口
不许放,知道么?」李远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丝清凉药香,暗忖:「他身怀」蛇蓝封冻霜「,必知岳宸风与五
帝窟等枝节。此人貌似磊落,毕竟是岳宸风的同党,且不论他前朝名门出身,何
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岳贼的尾巴,既知其勾当,决计不是什么善类。」暗自留上
了心。

  思虑之间,门外马鸣萧萧,十几条大汉跨马而至,劈啪作响的炬焰照亮阶台。
适君喻振衣起身,扬声问道:「伤亡如何?」众骑士未敢下马,散作半圆遮护门
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厅门,不顾行礼问候,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一人应道:「无人伤亡!可要继续追击?」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队,两队戒备,一队斥侯,一队伐些树木来做担
架,携出此间伤员。」一声令下,骑士们各自行动。慕容柔静静看他发号施令,
完毕后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将军的话,两名旗令、三十名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罗香、集恶道加起来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伤亡,
也远超过三百之谱;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敌方十分之一的人马突击,令其仓皇撤
退?方才那阵凌厉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办到……

  适君喻似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转头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风雷别业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来,随身的弟兄无不
擅发连珠箭,在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强弓,有个名目叫」穿云直「。适才卅位弟
兄每人三箭连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敌,幸而邪派草莽不晓军事,这才侥
幸得手。」

  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铁胎弓,下马踏地,弓力
必然更为强劲。本朝军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称为「虎力」,是难得的射
手;他随身三十名穿云直卫士,竟个个都是虎力劲弓,无怪乎几轮便射得外道抱
头鼠窜,以为黑夜里掩来大批官军。

  慕容柔点了点头,罕有地露出一丝笑容,赞许道:「你练兵练得不错,确有
乃祖之风。」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军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满意足啦。」
口中谦逊,神色却十分欢喜。

  大敌既去,穿云直卫士砍来粗枝捆作担架,将伤员固定在架上,运下小丘,
亦带走了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原本弃于战圈外围的两辆篷车亦未损坏,连沈素
云的贴身小婢瑟香与那婆子姚嬷也逃过一劫,耿照让出车辆给慕容柔夫妇乘坐,
另一辆车载运婢女与伤员,他自己则与宝宝锦儿同骑一匹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
地是越浦驿馆,想起岳宸风正在那厢等待,耿照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便向慕
容柔辞行;谁知将军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独孤天威未至,你且与我一道。
他有什么话,尽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眼角稍掠过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语。

  沈素云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锦的手道:「耿夫人,我还没谢过二位的恩情呢!
请两位一同进城,至少让我做个东道,与贤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妇装
扮,神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软语企求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令人难以拒
绝。

  符赤锦轻抚她的手背,笑道:「将军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却之不恭啦。」
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稳稳坐在她身后,双手持缰,将雪酥酥的
温软玉人拥在臂间。

  大队开拔,一路向城头而去。

  耿照策马缓行,他这一骑载了两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渐渐落在队伍后头。
押队的那名穿云直卫正是破屋前应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亲信,名叫程万里,约
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豹头燕髭、矮壮结实,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下马上鞍
身手矫健,绝非寻常军户。

  他拍马上前,与耿照并驾,低头抱拳:「耿大人!我这匹」浪雪黄骠「是西
北望朞之地的名种,脚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马换与小人,也能走得舒
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为著名的产马之地,名震天下的韩阀劲旅「飞虎
骑」,其赖以冲锋陷阵的良马即取自二州。

  程万里的坐骑远较常马高壮,膘肥腿长、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种。对戎
武之人来说,好的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贵,战阵之上,神兵固可杀敌无算、
克建殊功,良马却是立身保命的依凭,不能轻易予人。

  耿照拱手谢过。「多谢程兄美意。拙荆随我一路北上,惯乘车马,此间道路
尚称平坦,亦没甚妨碍。」程万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后头,耿大人若
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程兄客气啦。」

  程万里「吁」的掉头,又回到队伍后头。要不多时,另一名身背铁胎巨弓的
中年汉子策马行来,与耿照错身时仅微微颔首,不发一语,径自到队伍的最末与
程万里并辔,两人亦未交谈。

  此人也是卫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记得他姓稽,似
是叫稽绍仁,所用之弓几与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夹入铁脊,通体黑黝
黝地回映着钝光,竟全是铁制,拿来当兵器也使得;若无两三百斤的膂力,等闲
拉不动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调至队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叹一口气,低道:「一会儿我找个机会,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绍仁,咱
们骑马逃跑,最好引得程万里追来,再夺他的黄骠快马。」符赤锦依偎在他怀里,
咬唇娇娇一笑:「你拒绝那厮的提议,便是不让他起疑心、暗生提防么?」

  耿照拥得满怀温香,轻磨她白腻的颈背,笑道:「我的宝宝锦儿好聪明。」

  符赤锦缩颈呵笑,娇躯乍软,腿心里温腻腻一润,魂儿都飞了,唯恐马上失
态,慌忙夹紧腿根,着他臂上一拧,佯嗔道:「别乱来!这……这里不行。再说
我是」拙荆「,木柴一根,典卫大人太过谬赞,拙荆可担待不起。」

  耿照为之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心中柔情忽动,双臂一紧,在她耳边道:「我
不怕岳宸风。不……说不定见到他时,心里还是会怕的。我在芦苇滩边与他交手
时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怕面对岳宸风,总有一天要打倒他
的。」

  他贴着宝宝锦儿的面颊,飘动的鬓丝挠得他鼻尖有些痒。

  「我不能让你犯险,教你再落入岳贼之手……连一丁点风险我都不敢冒。我
们一定要逃,决计不能进城。」

  符赤锦摇了摇头。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声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来诛杀岳贼。那
厮也是血肉之躯,只消布置停当,一定能杀死他!我会让你亲手刺他最后一刀,
再平平安安带你离开。不必为此赌命,岳宸风的死活,与你的人生无涉。」

  符赤锦娇躯一颤,突然没了言语。

  耿照环着她见不着神情,正要贴颊细看,忽听符赤锦低道:「我想……想亲
眼瞧瞧那厮的伤势。一有机会,便一刀杀了他!」声如碎珠迸玉,切齿之至,可
见决心。

  耿照听得头大,还未加劝,她又续道:「你莫以为我昏了头存心送死,我不
傻,莫说死得毫无价值,光是落入岳宸风手里,绝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
你可知,岳宸风有多惧怕那人?」下颔微抬,遥指前队里的驴车。

  这点耿照也觉奇怪。

  本以为镇东将军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风怒涛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
帅韩破凡,身负绝世武功,所到之处精甲罗列,刀兵簇拥,才能压服猛虎般的岳
宸风。谁知废驿中一见,竟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容,看来连迟凤钧都比他身子强健,
精神饱满得多。

  抚司大人若然镇不住岳宸风,慕容柔却又是凭什么?以他身边军士武人的能
为,一百个慕容柔都教岳宸风给杀了,说岳宸风是忍耐图谋,勉强有些道理,
「惧怕」云云委实太过,难以让人信服。

  「不,不是图谋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锦轻道:「这点连
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据我侧面观察,岳宸风超乎想象地畏惧着他,他是真的
尽心竭力为镇东将军办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敢不来。」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伤得很重。谁能伤他?怎能伤他?又将他伤得如何……这些,难道
你不好奇么?」她斜颈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气:「有镇东将军在场,岳
宸风乖得猫儿也似,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机会。他决计不敢教慕容柔知晓五帝窟
之事,我若突然现身驿馆,且看是谁吓得魂飞魄散!」

  耿照迟疑起来。

  「万一……」

  「没有万一。便有万一,也坏不过现在。」符赤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万
里平白无故,干嘛换马给你?我幼时在红岛有匹小马,也是西北名种,我爹请了
位驯马西席,不管小马跑出多远,一声长哨,它便即回头,哆嗦都不多打一下。
此乃」请君入瓮「之计。慕容柔不但没理由对付你,说不定还有些喜欢你;岳宸
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将军之意相抵触,那只好让将军自己,把矛头指向
你啦。」

  耿照登时恍然大悟。

  他自报了家门姓字,就算顺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归流影城治下,否则镇
东将军一纸公文快马递去,随时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举。现时他
对将军夫妇有恩,以谗言谤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
将军之多疑,便有机会能颠倒黑白,反客为主。

  大队甫动,不曾与人通过消息,岳宸风也不可能预见今晚诸事,此计必是出
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见他豪迈磊落、指挥若定,端是青年英杰,不想却
如此工于心计!」

  符赤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机,也是理
所当然之事。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给」拙荆「好啦!」

  他被逗笑了,搂了搂怀中玉人,感叹道:「宝宝锦儿,你真是聪明。若没你
在,我险险中了他人算计。」

  符赤锦双颊晕红,心里甜丝丝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轻拧他手臂,咬
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说拙荆什么的,下回人家问:」哎呀,耿大人如此
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么人哪?「我便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家中贱夫而
已。「听见了没?」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虾,抖得差点从马背滚下,兀自咬牙忍耐。
符赤锦自己亦「咭」的一声,连忙双手掩口,雪绵似的温软娇躯倚着他厚实的胸
膛不住轻颤,两人贴面并头,远望便似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
再也自然不过。

  驴车上的沈素云远远望见,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落布帘,垂首不语。慕容
柔缩在车厢一角,环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闭目养神。两人自上车以来莫说交谈,
就连目光也未曾稍对;人前人后,均是一般的冷淡疏离。

  穿云直卫护着车辆抵达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军手谕,唤醒城将开门。

  那轮值的军官一见镇东将军的朱印,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慌忙开门放行,只
差没伏地送远。其时夜已深沉,经过整天的折腾,慕容柔面上难掩倦色,骑队径
往驿馆驰去。

  驿馆的乌漆大门映入眼帘时,耿照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无论真伤
或伪诈,岳宸风就在此间,到得此际,已是无路回头。符赤锦的掌心沁出薄汗,
蓦地小手一紧,原来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结实的胸膛,任由马匹缓步
载入;身后咿的一声牙酸漫响,厚重的乌漆木门重又闭起,漆黑一片。

  车马一入驿馆,适君喻便派稽绍仁领一队接管前后门户,划出将军起居范围,
撤去原有的婢仆侍卫,全由穿云直卫取代;有擅入禁区者,不问身分一律格杀。
毕竟镇东将军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云直的卫士人数不多,无法涵盖迭屋重院的偌大馆区,居中的明间大堂既
是接见宾客的主要场合,自须优先划入卫禁,慕容柔与沈素云夫妇和衣于堂内稍
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护。程万里率一队武装卫士,领着瑟香、姚嬷至后进整
理厢房,沿途所经处亦留人把守,堪称滴水不漏。

  耿照见适君喻调度井然,手下办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说」强将手下
无弱兵「!岳宸风那厮一介布衣,不涉军旅,看来这适君喻的戎事之师,竟是镇
东将军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携的粮食酒水,均是干饭、肉脯一类,呈上慕容柔夫妇。
「将军,此际夜深,难以外出采买新鲜的菜蔬,埋锅造饭,请二位先以干粮果腹。
馆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认为还是莫食用为好。」

  慕容柔点头道:「你考虑得极是。」随手撕了一条盐腌的干肉送入口中细嚼,
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点食欲也无,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动酒囊。沈素云见
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盘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饿。」靠着椅背垂敛弯睫,娇靥写
满了旅途风霜,体力已至极限。

  耿照「夫妇」是将军的座上嘉宾,自也分到了干肉食水做为款待。耿照正斟
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却「呱——」的一声枵鸣起来,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
云被逗得噗哧一声,精神都来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两位请用,不
必客气。」

  符赤锦美眸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颈道:「多谢将军。」从盘
中撕下肉脯与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块。耿照恍然:「就算岳宸风亲
来,也不敢对镇东将军下毒。」接过入口,又取慕容柔用过的水囊斟了满杯,与
符赤锦一同享用。

  须臾间,那将军的贴身刀卫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岳老师求见。」

  李远之搀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与符赤锦闻言一震,四
目相望:「来了!」不由全身紧绷。

  慕容柔拈袖轻挥,抬颔道:「快请。」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军离座,耿、
符二人也跟着站起来,手掌交握,汗触既湿又冷。全场只有沈素云一人端坐不动,
这会儿倒是向从人招了招手,从木盘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饮了杯清水,精神
远较前度健旺。

  门外泼啦一声,乌翼般的黑氅鼓风猎猎,一条魁伟的影子跨入高槛,瞬间仿
佛厅外炬焰皆绝,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绒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错觉不过一霎,岳宸风进得厅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有
失远迎,请将军恕罪!」声音宏亮,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
耿照与符赤锦交换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术
刀,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精神绷至极限。

  「起来罢。」慕容柔细细打量了几眼,径自坐下。

  「听说岳老师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岳宸风自行起身,似乎不觉尴尬,旁人亦习以为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扫过,诧异不过转瞬之间,嘴角旋即绽
出一抹狠笑,抱拳向慕容柔禀报:「属下前日巡城之际,遭遇一名江湖异人袭击,
受了点伤,现已无甚大碍。多谢将军关怀。」

  慕容柔似是饶富兴致,俯身道:「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伤到岳老师?」

  岳宸风道:「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来历,一时
不察遭受暗算,这才吃了亏。」慕容柔点点头,淡然道:「坐罢。我在城外遭遇
刺客,岳老师亦同时受到袭击,看来这幕后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卫
夫妇相助,此番才能脱险。」

  岳宸风坐到耿、符对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卫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
帮助岳某,今日又救了敝上,与将军府真是有缘。这位……便是耿夫人么?」

  耿照淡然道:「岳老师客气。这位正是内人。」岳宸风笑道:「果真是郎才
女貌啊!耿大人艳福不浅,岳某好生羡慕。」阶台之上,沈素云闻言蹙眉,投来
责备的视线,似怪他出言无状,好生无礼。

  岳宸风淡淡一笑,拱手道:「属下是江湖粗人,言语不当处,还请夫人海涵。」

  沈素云面无笑容,平平道:「不怪岳老师。但耿夫人于我有救命之恩,耿大
人亦有官职皇命在身,岳老师说话时,可得谨慎些。」

  「属下明白。」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袭之事,你且与岳老师说一说。」年轻的刀卫
俯首道:「属下遵命。」便将遭天罗香、集恶道围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
袭之事说了。这段适君喻也是头一回听到,慕容柔让任宣公开说明的用意,自也
是为了让他知晓。

  果然适君喻听完,眼角余光不由得瞟向岳宸风,虽只一瞬,却逃不过镇东将
军的锐利鹰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枣木扶手,妇人般姣好的弯睫低垂,淡然道:
「七玄外道不惜犯险,率众包围本将军,只为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
眼刀应该在我手里么?」

  岳宸风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启禀将军,赤眼偶为属下所得,正要献给将军。贼人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此
事,竟尔惊扰了将军行驾,实乃属下之过,请将军责罚。」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头细抚扶手,看似浑不着意。

  「原来妖刀在岳老师手里。」

  「是。属下得此神物,未敢私藏,本想待将军来此,再呈献给将军。兴许是
消息走漏,为七玄外道所知晓,料想属下必不纳为己有,推测妖刀已献与将军,
故尔大胆拦驾;属下未得事先防范,亦是大过。」

  耿照心想:「你倒会说话!合着七玄针对将军而来,还是听说了你岳老师忠
心可表?」差点笑将出来。却见岳宸风伸手一招,厅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
浑身的肌肤黑如锅底,正是他随身背刀的昆仑奴杀奴。杀奴呈上一只紫檀琴盒,
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当日芦苇滩边耿照所失。

  「这便是妖刀赤眼?」

  「是。」待杀奴匍匐而出,岳宸风才躬身道:「属下自得此匣,连匣上铁锁
亦未轻动,欲以完璧献与将军。属下绝无二心,尚祈将军明察。」

  「是么?」慕容柔斜乜着阶下的琴匣,并未起身探视,随口问道:「岳老师
是几时得到这只匣子的?」岳宸风浑身一震,不敢轻易回答。耿照突然明白过来:
慕容柔驻于谷城大营多日,岳宸风曾多次晋见,若无私吞之心,何以只字未提?

  殊不知岳宸风所虑,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觊觎,放在将军身边徒增困扰,还不
如藏在五绝庄的密室里安全。此问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来,原本的答案便难释其
疑,老练如适君喻,惊觉将军不知赤眼之事时,才会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
不由自主瞟了师傅一眼。

  他远在易州,与岳宸风之间的讯息往来,均倚靠鹰书鸽信。连适君喻都知赤
眼之事,岳宸风绝不可能是这几日间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营时却隐匿不报?

  适君喻这才警醒自己无意一瞥,竟将师傅推入进退维谷的险境,不觉冷汗涔
涔,一时无语。却听岳宸风躬身道:「启禀将军,属下先前曾夺得妖刀,其后不
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曾向将军禀报。」说得从容不迫,偶一抬头,
目光竟朝耿照射来。

  慕容柔笑道:「喔?却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岳宸风垂首。「属下非是不说,实不敢说。」

  「什么意思?」

  「此人于将军有恩,属下即便照实说了,只怕将军仍是信不过我。」

  慕容柔转头。「耿典卫,这刀乃前日岳老师自你手中所得,是么?」

  耿照闻言一凛:「原来如此,好狡猾的岳贼!」起身拱手:「回将军的话,
是。」

  慕容柔又问:「你从朱城山带下此刀,欲往何处,欲寻何人?」耿照老老实
实回答:「在下奉命携带此刀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妖刀交与老台丞处置。」

  「中途却被岳老师所夺?」

  「是。」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头的岳宸风,才淡然挥手:「都坐下罢。」
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柬,按在手边的小几之上。「我今晨收到萧老台丞的密封书信,
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本欲携来赤眼刀,半路却被本府岳老师所夺,请我务必将刀取
回。你二人若谁说了谎话,须骗我不过。」

  岳、耿二人依言而坐,目光隔空相对,宛若实锋。对比适君喻一抹额汗、松
了口气,岳宸风显得神态从容;他深知镇东将军性格,对付多疑的聪明之人,最
好的方法便是实话实说,不但要说,而且还要抢先说,一旦失了先手,无论解释
得再多,不过徒增疑心罢了。

  慕容柔道:「岳老师是在夺刀之时,被耿典卫打伤的?」

  岳宸风摇头。

  「此事与典卫大人无关。属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这才受了伤。」

  耿照想起当时的情况,岳宸风披风浸水,突然没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
底仿佛掀起一场激战,不觉错愕:「难道……是那名老船夫所为?」一抬头,见
岳宸风冷冷一睨、目光阴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惧地迎视。

  慕容柔道:「此事权且揭过,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萧谏纸、独孤天威若有异
议,自有我来担待。耿典卫,烦你交出此匣的铁锁钥匙。」目光示意,阶下任宣
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禀将军,我家二总管为防妖刀有失,并未将锁钥交给在下,
只说见到萧老台丞时,直接以利刃削断铁锁即可。」流影城与埋皇剑冢往来密切,
横疏影曾赠送多柄天字号的名贵好剑予萧谏纸收藏。这琴匣上的锁头乃以玄铁特
制,若无流影城的宝刀宝剑,等闲也难轻易开启。

  慕容柔亦不踌躇,点头:「罢了,斫开锁头便是。岳老师的赤乌角何在?」

  岳宸风道:「在属下房内。若要削铁如泥的利刃,此间便有一口。远之!拿
漆雕的」血滚珠「去。」李远之恭恭敬敬道:「是。」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的皮
鞘大刀,唰的一声抽出来,雪光顿时映亮厅堂,提着钢刀径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气森森,甫出鞘便觉空气骤寒,漆雕利仁倚之断首残肢,也不知杀了
多少人,却连一抹血痕也无,刀板铄如明镜,青钢纹理如冰裂霜凝,煞是好看。
慕容柔赞道:「好刀!」

  李远之劲贯刀臂,提起「血滚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动,慌忙起
身大叫:「且慢!」

  李远之愕然回头。「什么?」

  耿照对慕容柔道:「启禀将军,妖刀赤眼并无刀鞘,刀身酒红如血,具有奇
毒,专事迷惑女子,使之成为刀尸,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极难痊愈。若要开启此
匣,须请女眷退出厅堂,以免遭受伤害。」

  岳宸风皱眉:「有这种事?」

  慕容柔看了看两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怡然道:「我想起来啦。老台丞书
信中亦曾提及,请耿夫人陪拙荆暂时回避。」符赤锦搀着沈素云避至厅外。此时
瑟香、姚嬷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并在外等候。

  李远之运劲挥刀,铿铿两声,锁头轻巧断去,犹如泥塑纸扎。耿照在破庙之
中曾听明栈雪以特制的利匕欲削玄铁锁未果,心想:「这」血滚珠「莫非是稀世
宝刀!本城之实心锁纯以玄铁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术刀为之,我也没有一刀
分断两锁的把握。李远之内力颇不及我,看来是宝刀锋异,还在神术之上。」

  李远之还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阶,交给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虽不如幽凝、万劫,一触便能控御人心,然而慕容柔身无武功,难保不
会发生意外,耿照见状急忙起身,提醒道:「将军请留神!妖刀诡异,还是莫过
于接近为好。」岳宸风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气机相牵,均保持高度警戒,哪个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溃堤,
蓄满的体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泄,否则将反噬其身,情况极为凶险。这不约而同
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阴晴不定,连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
似是见到了什么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开口:「耿典卫,你说赤眼
色如酒红,并无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么?」

  耿照想起琴魔的遗言,点头道:「是。据说刀上散发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
智,沦为受控刀尸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盖,冷冷说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贮便非是赤眼妖刀了。你
们两位,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飞落,
匡啷翻覆在三级金阶下,匣中的物事滚出内衬,却是一柄鞘如环玦、雕花古朴,
通体焕发着灿然铜光的长刀。

  「这是……」耿照目瞪口呆,失声道:「修老爷子的宝刀明月环!」

  慕容柔冷笑。

  「很好,总算有人知道此刀的来历,这是好的开始。赤眼呢?」

  岳宸风愀然色变,这是自他进入厅堂以来,首度失去从容,手指耿照,厉声
道:「你将赤眼刀藏到哪儿去了?快说!」耿照愤怒已极,新仇旧恨一并上心,
反驳道:「这把明月环与赤眼俱都被你夺走,分明是你掉了包,还敢混赖!」

  岳宸风怒道:「此匣我从未打开过,定是你窝藏钥匙,暗中取出赤眼,却以
一柄伪刀取代!」捏紧拳头,说得咬牙切齿,竟不似作伪。

  耿照心念一动,眼角瞥见慕容柔不动声色,正自冷眼旁观,暗忖:「在他面
前不能说假话!无论岳贼知情与否,须以」实话「迫得他哑口无言。」大声反驳:
「这刀原是我的,当日与赤眼一并被你夺走,你敢说不是?」

  岳宸风冷笑:「自是如此!但你……」忽然醒悟,闭口不语,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说「谁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时,暗中掉包」,必将扯出五绝庄机关之事,
如此势难回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个不小心,连他伙同金无求鸠占鹊巢的丑
事也将被揭破。在此当口,岳宸风决计不愿冒这个险。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势进逼:「后来我虽将刀匣夺回,却不见此刀。你旋又
将刀匣夺了回去,还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岳宸风急道:「是!但……」

  耿照道:「这把明月环自始至终都不在我手里,刀匣却几乎都在你手上。莫
说没有钥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岳宸风几度欲言,却不知该如何申辩,
面如死灰。符赤锦在堂下听见,几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来,心想:「他看起来
傻,心思可一点都不傻。看样子岳宸风是真不知,却要背上这个黑锅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适君喻、李远之等尽皆傻眼,不知该如何替师傅辩白。
岳宸风夺得赤眼的过程,多涉五帝窟、五绝庄之事,偏偏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
晓,否则后果难以逆料。他默然片刻,冲慕容柔一拱手,低头道:「属下实不知
该如何解释,但此匣我的的确确未曾打开观视,亦不曾掉包。属下愿立军令状,
限期将此事调查清楚,并将赤眼妖刀寻回,恳请将军明鉴。」

  「所以……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属下不知。」

  「无能。」

  慕容柔瞇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轻声说道,转头望向耿照。

  「匣内并无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在下不知。」耿照老老实实回答。

  慕容柔轻吐了口气,细细抚摩枣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卫,
你知道如岳老师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对我如此惧怕?」

  耿照摇了摇头。

  「因为我天生具有一种异能。」

  慕容柔笑起来。

  「只消是我出口所问,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无论是何人,只要是我问
的问题,都必须据实回答,否则我一眼便能看出,绝无例外。大行皇帝仁民爱物,
最不喜欢见血,过往刑讯时总派我出马,连板子皮鞭都不用动;只要我问对了问
题,没有得不到的情报。」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独孤容。慕容柔从太宗潜邸时期便
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镇东将军的宝座;说起「大行皇帝」
四字,已至中年的镇东将军仍难掩孺慕之色,连口吻于剎那间都温和许多,仿佛
跌入怀愐思忆之中。

  「你们两个说的,都是实话。」

  慕容柔回过神来,眸冷依旧,随口做下结论,举重若轻。

  「但赤眼之失,事关重大,可不能轻易揭过。你二人须在十日之内,为本镇
寻回赤眼妖刀;若然超过时限,又或在寻刀过程中犯了过错,我将施行连坐,一
体责罚。寻刀期间,流影城七品典卫耿照暂归我镇东将军府管辖,我会正式行文
独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担心。

  「谁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个人独自担起两度丢失赤眼的罪责。耿典卫,
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镇东将军府之内,一切依照军法行事!你丢了刀,萧谏纸最
多叨念两句,横疏影兴许还不欲追究责任,但军法可不是这么回事。一百军棍打
下来,骨断肉烂是家常便饭;稍不留神,便会掉了脑袋。你明白么?」

  符赤锦听得香汗直流,却见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将军说得极是,在下
遗失了赤眼,本就该负责寻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须得回禀城主大人之后,
才能为将军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内,必将抵达越浦,请容在下向主上禀明
后,再向将军报到。将军若信不过在下,我也愿立军令状。」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想趁机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将军明鉴。在下家有老父亲姊,还有妻子要照
拂,实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终。」

  慕容柔点头。「我也爱照规矩办事,如此甚好。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十日之
期不会更改,你等了独孤天威几日,便须扣掉几日,连一个时辰也不得通融。误
了时限,你自己看着办。」

  「在下理会得。」

  「这几日你夫妻权且住下,待独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见他。」他瞟了门外一
眼,一见妻子微露喜色,又将目光转开。

  耿照却摇头道:「多谢将军美意。我内人家住城中,久未与亲人相见,正欲
返家省亲。待明日一早,我再携内人来晋见将军与夫人。」他这话倒也不是扯谎,
原本便答应了宝宝锦儿要回枣花小院,去见她最亲的三位师傅。

  果然慕容柔细细看望片刻,点了点头。「这也是人情之常,你们去罢。」又
道:「明日早些来,吃了晚饭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问你,让你夫人陪着拙
荆四出散心。」沈素云原本微露失望之色,听得双眼一亮,拉着符赤锦的手低声
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儿陪我到处走走。」

  符赤锦笑道:「小妹自当从命。」

  耿照好不容易寻得脱身的机会,镇定地拜别将军,拉着符赤锦的手便要离去。
忽听一人沉声道:「且慢!」却是岳宸风。

  「启禀将军,未免有个什么意外,还是请几位护送耿典卫夫妇离去。」他阴
沉一笑:「又或请典卫大人交代一下去处,倘若将军或夫人一时有事寻找,难不
能教下人将偌大的越浦翻了过来?」

  慕容柔本想说「不必了」,一见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变,点头:「也好。
耿典卫,你夫人府上何处?翁家姓谁名甚?」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脱
身关键,切不能慌张,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处须问内人。越浦我也是头
一次来。」短短三句里没半个虚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却未实答。

  这下轮到符赤锦接口了。

  她心中犹豫:「世上真有」每问必实「的异能么?也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
须知一旦透露去处,以岳宸风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脚刚出驿馆,杀机随后便至;
枣花小院的三位师父全无防备,岂非糟糕至极?若然扯谎隐瞒,万一被慕容柔看
穿,又势难生出此地。

  (这……该怎办才好?这个险,到底该冒不该冒?)

  符赤锦手里捏了把冷汗,却无法考虑太久——瞬间的迟疑,足以教慕容柔在
心中做出判定,将情况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樱唇正欲开口,突然堂中
「恶」的一声,岳宸风单膝跪地,竟呕出大口鲜血,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倏然倒
落,模样极是骇人。

  「师傅!」

  适君喻、李远之双双抢上,将他扶入太师椅中,岳宸风吐血不止,溅得胸口、
脚边大片殷红。他呕出的血量极为惊人,若是换了余子,恐怕早已气绝;饶是如
此,岳宸风亦呕得面色煞白,手足瘫软,气息奄奄。

  「快去请大夫来!」

  适君喻回头虎吼,见杀奴伏在门外,锅炭似的大脸咧开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
心头火起,一个箭步窜出厅门,单手揪领,将杀奴几百斤的胖大身躯重重掼上门
板,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说了!」

  杀奴被扼得青筋暴露、双眼翻白,张着腥红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气,但不知
是错觉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唇看来还是在笑。

  「他……受……受伤……每天……血……一个时辰……哈、哈、哈……」

  适君喻神智稍复,想起将军及夫人都在场,自己更是身负穿云直的指挥大任,
松手摔开,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请大夫!馆内若有驻医也先唤来。速
备清水布巾,快去!」程万里领命而去。

  李远之接连点了几处穴道,见师傅仍呕血不止,宽阔的额头沁出油汗,回头
道:「老大,没……没用!我拿补心丹……」伸手往襟里掏。适君喻喝止道:
「不成!呕血不止,恐将噎息!」李远之陡然醒觉,顿时手足无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杀奴,森然道:「这是怎么回事?说!」

  杀奴抚着牛颈似的肥厚喉管,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伤,
很怪的伤。每天有一个时辰会吐血不止,吃药、点穴都没用。这两天主人都将自
己反锁在屋里,吐……吐完了才肯出来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相顾愕然。太师椅上,岳宸风面色煞白,呕出的鲜血已不如
初时汹涌,却难以顿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眼袋乌清浮肿,
满布血丝的双眼阴沉得怕人,宛若伤兽。

  第六三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
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
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
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
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抖
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
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
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
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
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
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
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针之类的暗算,
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
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汩汩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
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
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里等几
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
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
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
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
歪斜低俯:「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
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
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
「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
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
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
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
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
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
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
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

  郭定杀意萌生,命人架起锅鼎烧水,若伊黄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将他
活生生烹死。

  「大夫说劈开脑袋,」因杀人太多而两眼赤红的长镇侯冷笑:「本侯征战沙
场多年,刀剑残体见得多了,却不见有能劈开脑袋的神锋。便是骨朵、钢鞭,至
多砸个稀烂而已,如何能开头颅?」

  伊黄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开。」郭定又问:「便能切开,本侯疼也疼死
了,还治什么病?」伊黄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寻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厉害,名
叫」死不知「,包管君侯丝毫不觉。」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这名浑郎中,邪笑:「就算麻药厉害,开完后本侯的骨
肉生不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伊黄粱大摇其头。

  「人体自愈之力,堪称造化之极。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过血液流失、
伤口腐败,才有性命之忧。我有一帖奇药,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直到骨肉生
合为止。君侯若然不信,请为我牵一头犊牛来。」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牵来一头小犊牛。伊黄粱先在小牛的后腿涂抹那麻药
「死不知」,药力所至,小牛当即跪倒,却非是屈膝而跪,两条后腿瘫如大开的
「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样十分诡异。

  他取出一柄鱼骨似的半透明小匕,当场将小牛的后腿齐膝卸下,筋骨分离得
干净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极少,小牛也没多挣扎一下,一双湿润黝黑的大眼
骨碌碌地张望,天真无辜,浑不觉两条后腿已然分家。

  众人尚不及惊叫,伊黄粱迅速在断口抹上厚厚一层秘药,竟将左小腿接到右
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钢钉续骨,肠线缝肌,以药布密密缠起,包扎停
当。这手神技震慑全场,连一贯好杀的长镇侯郭定都惊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黄粱以清水布巾清洁双手,怡然道:「不妨再等三天,
瞧瞧这牛犊恢复的情况。更无疑义之后,我再为君侯操刀。」

  郭定以为他身怀什么邪术,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远处的客栈安置,以甲
士重重包围,严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观视,小牛既未痛得惨嚎,
饮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唤伊黄粱前来,转念又想:「不对!说不定是什么障眼
法,来赚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后腿隐隐能撑持站立,一跛一跛尝试行
走。郭定又惊又诧,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后还三天;拖了大
半个月,见小牛无恙,头风又疼痛难当,终于派家将去接伊黄粱,谁知已人去楼
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毙,百姓无不额手称庆。事后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说,长镇侯
的头风入脑已深,不针不药,最怕的就是一个「拖」字;伊黄粱为他表演过「续
牛如生」的奇术之后,郭定虽犹豫着不敢信他,却再也看不上其他名医,拖着拖
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时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镇,此事竟无人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倒是
乡里之间津津乐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称「岐圣庙」的生祠多处,或曰「杀牛公」、
「血手祠」、「报恩爷」等,年祀月祀必有乡人携牛酒来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后,杀人盈谷的罪行被揭发,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举家革去荫封,
发配北关充军;据说郭氏满门养尊处优惯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继死
去。那头犊牛被邻里带回饲养,又活了两年有余,比郭家的每个人都命长。

  岳宸风指明要找「岐圣」伊黄粱,显然受的非是内伤。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
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梦谷,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岳师疗
伤。

  却见岳宸风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将军,属下每……每日便
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君喻辅助,不会碍着三乘论法
之事,请将军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君
喻,送你师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岳宸风离开大堂,李、
漆雕二人也随之离去。经过连番折腾,慕容柔与沈素云已疲惫不堪,耿照二人乘
机告辞,慕容柔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
施展轻功狂奔!符赤锦轻车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绕树、绕堂过弄,两人在城南朱
雀航的复杂巷道中乱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

  沿路跟踪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凛,诧异地自檐影中现出身形,在死巷底抚着砖
墙壁面,试图寻找暗门密道之类,蓦地身后一声银铃轻笑:「别找啦,奴家在这
儿呢。」吃惊回头,赫见巷口两条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长得失去原形,仍能
看出女子丰润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结实挺拔,却不是符、耿二人是谁?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儿一吊,还来不及摆出应战的姿态,话头已被
符赤锦挥手打断。

  「好啦好啦,别照搬这套,难看死了。」符赤锦咯咯娇笑,怡然道:「回去
同你家宗主说一声,明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与典卫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风
声鹤唳,岳贼便在左近,到时若不见人来,我们即刻便走,请漱玉节莫搞什么排
场,独个儿前来,以免误了辰光。」说着侧身一让,轻抬柔荑:「你可以走啦,
恕我俩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潜行都女郎垂头丧气,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剑快步低头,逃
命似的从两人当中穿了过去。耿照忽然开口:「对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
到了莲觉寺?」女郎娇躯微震,停步回头,低道:「回典卫大人的话,弦子平安
回转,少宗主也没事。」

  耿照点头:「如此甚好。岳宸风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
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谢典卫大人。」垂颈碎步离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离去,符赤锦勾着他的臂弯,半晌才叹了口气:「那条小
母蛇拧腰扭臀,浑身都快滴出蜜来,怕是春心动啦。也难怪,我们家典卫大人温
柔多情、体贴善良,生得又强壮俊俏,哪个女子不爱呀?」

  耿照被挤兑得面红耳赤,皱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说八道。」

  符赤锦笑道:「她脸都红上额头啦,瞎子才看不见。再多跟我家典卫大人说
一会儿话,小蛇脑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错。」边说边比划,
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被她逗笑了,双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这叫醋眼儿,难怪我看
不出来,只有宝宝锦儿看得出。」符赤锦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大发娇嗔:「是啦
是啦,我是醋眼儿,见了哪个女人都发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拧,又狠又
怒的模样居然倍增娇艳。

  她是真的用力拧下,耿照唯恐震伤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运功抵抗,疼得
微皱眉头。符赤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这是小惩大戒。以后同老婆说话,看
你还敢顶嘴不?」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她足尖虚点,比例修长的结
实小腿不住踢动,裙摆搅如波乱,柔肌直似波中雪鲤,若隐若现。两人鼻尖轻触,
他柔声唤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娇躯微颤,慌乱不过一瞬之间,旋即闭目轻道:「别……别!别那么
样地同我说软话。别……对我这样好,我不爱。」丰腴细嫩的上臂轻轻挣扎,巧
额抵着他的胸膛,莲瓣似的鞋尖儿踩实了,身子向后退缩。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随风飘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终究还是顺
从地将她放开。符赤锦落地转身,向前行出几步,双手环肩,曲线动人的背影不
知怎的有几分单薄;片刻才回过头来,双手负后,灿然笑道:「你……别跟我这
么正经八百儿说话,我不惯的。打打闹闹的不好么?」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
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
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
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
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
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
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
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
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
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
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
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点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浓稠肉汁的石髓羹,几碟白肉、炒肺、旋炙猪皮之类
的杂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么调料,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温了一小壶
白酒。两人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大快朵颐,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举起莹润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红油浇头的,且辣些不妨。」伙计机灵灵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进去。

  「宝宝锦儿这么能吃啊!」耿照大感诧异。

  「是给你点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你的口音虽淡,听得出是中兴
军出身。我听人说,中兴军的都爱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说,却是这般细心体贴。」心头乍暖,笑道:「中兴
军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是个个都爱吃辣的。」符赤锦俏皮一笑,皓腕支颐道:
「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罢。我姊姊做菜,总要切条新鲜的红椒下锅。」

  符赤锦朝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拈着细颈圆腹的小酒瓶子斟满,正色道:
「我三位师傅,都是游尸门出身。三十年前,游尸门遭受正道七大派围剿,他们
三位是最后的金殭末裔,便是摊上我,也只剩下四个。」

  耿照早已知悉,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符赤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让你发个誓,此生绝不泄漏这个秘密,但
转念一想:什么发誓赌咒都是假的。不会说的人死也不会说,至于狼心狗肺之徒,
揭过便揭过了,几曾见过天雷打死人?」

  耿照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符赤锦嫣然垂眸,也不接过话头,自顾自的续道:「三十年前的那场灭门逼
杀我也不曾亲与,不知道游尸门有甚劣迹,要遭致如此恶报;就我所见所知,我
三位师傅都是大大的好人……当然,或许也只是对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没
兴趣追究。

  「他们教我武功,年年都来旧家村里探望我,只是因为我阿娘舍过他们一碗
水。虽然他们从没向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们复仇的心很淡,所求不过是安然度日
而已。这或许正是我大师傅睿智之处,他们是连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
放下仇恨,我不知他们心里都经过了什么,又看淡了什么……那些,都是我还不
懂的事。」

  她兰指细勾,秀气地掠了掠发鬓。

  「连游尸门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们的平静淡然,何况是我的?」玉人笑靥如
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却无比郑重。「答应我。决计,不能教他们知晓岳宸风之
事,当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觉痴了。他并非被她的严肃正经所慑,只是瞬间头
皮发麻,眼鼻似有股温热酸涩,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发笑。当真是
什么样的师傅,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有多么相像?

  ——然而,真能瞒得住么?

  这些年她们师徒聚少离多,五岛发生的惨剧又不为世人所知,或可瞒得一时,
如今岳宸风就在左近,符赤锦若暂居枣花小院,很难不被嗅出异样。

  须知情切则乱,亲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当日耿照与她顺水漂流之时,
才一摆脱岳宸风的追踪,便急着追问龙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时村子便是空
的啦」、料想横疏影抢先一步做了安排,这才放下心来。

  旁的不说,符赤锦可是嫁了人的,单单问起守寡一节,便难以三言两语打发。

  「你操什么心哪!」

  她噗哧一笑,娇娇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岛外成的亲,婚后常居红
岛,三位师傅行踪不定,只得以本门密信知会。真要说起来,他们知道的不会比
你多。」

  耿照哑口无言。看来游尸门的师徒之间,与他所知相差甚远,想的、做的都
与常情不同,难以忖测。符赤锦恶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却娇媚欲滴,咬牙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一点儿敬意都没有。当心我毒死你!」一边将热腾腾的红油
肉末与白面条拌匀,细心地撒上葱珠儿盐末,点了少许乌醋,盛入小碗里给他,
笑道:「尝尝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兴军的媳妇儿。」

  耿照笑着捧过,举箸品尝,眉宇一动:「很好吃啊!宝宝锦儿。」符赤锦得
意极了,忽然双颊微晕,捧着小脸儿学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宝宝锦儿。街
边人多,可不能吃宝宝锦儿。」口吻充满天真童趣,眼神却娇媚得紧。

  耿照一口噎住,弯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锦浑没料到他反应忒大,赶紧唤伙计
取清水来,又以温软的小手细细替他抚背。耿照呛咳一阵,猫着腰将一大碗水骨
碌碌地灌完,符赤锦看得奇怪,问道:「你这么喝水不辛苦么?」

  耿照面上一红,兀自弯腰,难为情道:「下、下边不大方便……」

  符赤锦眼角余光瞟去,见他裤裆间高高鼓起,尽显丈夫伟岸,即使弯腰遮掩
仍觉狰狞,花容为之失色,脱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宝宝怕怕……」耿
照硬疼更甚,只觉腿间都能煸炒红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气,不禁怒目切齿:
「你还来呀!」

  符赤锦拍手大笑,周围纷纷投以异色。

  耿照整个人缩在凳上,双手交迭在腿间,模样十足狼狈。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夹起红油面条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娇笑:「来!宝宝锦
儿喂你吃吃。啊——张大嘴巴……好乖哟!相公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阿爹、姊
姊?姊姊生作什么模样……」

  耿照本恼她胡乱相戏,嚼着嚼着忽觉荒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张大
了嘴巴,一边吃一边答。分茶食铺的彩棚之下,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中,两人紧挨
着并头细喁,不时传出低声笑语,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尖细的末端交融于一
处,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对温馨可喜的小夫妻。

                ◇◇◇

  江风、暗夜,波光粼粼。

  络岸柳丝悬细雨,远处的画楼次第吹灯,醉纱红笼全都成了一片轻烟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过二更时
分,附近已少见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这儿的静谧,特意选在此处落脚,晚膳过
后便打发下人们休息去了,以防那人来时撞个正着,误了正事。

  但他仍是来得无声无息。

  窗幔扬起,掺着水气的夜风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抬头搁笔,赫见一人自门
后影幽处冒了出来,黑袍黑靴、黑巾裹头,脸上却挂着一张纸糊的寿星公笑面,
透过桌上几被压平的豆焰望去,笑脸犹如空悬于晃摇的深影之间,模样十分诡异。

  「戴这做甚?」老人轻哼一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紧了紧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实在戴不惯,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张脸来
么,好像又不太对劲。」鬼先生将窗牖闭起,拢齐厚重的窗幔,室内终于稍稍回
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张汗湿的寿翁面谱,露出的仍是一张笑脸。

  戴着那种货郎玩意儿似的脸谱,难道便「很对劲」么?哼!

  「古木鸢」心里如是想,嘴上倒没说出来,随手将用惯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笔
山,锐目一扫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样,该是失手了。那岳宸风手底
下忒硬,竟连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耸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饮。

  「不是岳宸风,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坏了事。」突然皱眉:「呸!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声,灰眉微皱,锋锐如实刃的目光紧盯着他。

  鬼先生敛起笑容,正色道:「岳宸风不知何故未曾出现,但耿家小子横里杀
出,雪艳青与阴宿冥与之混战,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没能收拾掉慕
容柔。」将破驿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否,一边听一边翻开书册,信手摘要;听罢搁笔,略一思索,忽
抬头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击不中、便即抽退,显然」刺杀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无所获。天罗香、集恶道与镇东将军府结下了梁子,
除了高举反旗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七玄大会之上,也好省了我的唇舌。五帝窟
与岳宸风宿怨极深,一旦脱出雷丹禁制,必不轻易干休;游尸门则仅剩三尸,容
易应付。东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办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将军府内必起波澜。」他随手
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无武功,行事却严厉苛猛,岳宸风则是当世
猛虎,无论最后是谁咬伤了谁,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轻叩桌面,半晌才点头。「果然进也是棋、退也是棋,这事的确不算失
败。是了,你能说动天罗、集恶对将军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诏?」

  鬼先生笑了一笑,轻掸膝头,竟是不置可否,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样礼物
给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脚,跃上墙头,您大可放心。有无密诏,实不重要。」

  古木鸢冷冷凝视他。「我只是想,若真有」密诏「,怕不只是对付慕容柔。」

  鬼先生闻言一凛,面上不动声色;端坐半晌,才从衣带里取出一封油纸包,
双手呈交古木鸢。「在我看来,这张纸头毫无价值,非不肯用,而是无用矣。请
您切莫相疑。」

  古木鸢冷冷一笑,抬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属,负责最庞大、最精密复杂的计谋,间关万里,往返
两道之间,若无你在,如损一臂,我为何要怀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湿冷,这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微妙的陷阱,仍旧微笑道:「倒
也不是担心。只是不觉得有甚作用,天罗香、集恶道等江湖草莽,不吃这一套,
麻烦是能省则省。」

  老人轻哼一声,神色漠然,看不出对他这番说辞有什么反应,随手拆开油纸
包展读,又对着灯焰细细检查纸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纸是寻常的楮皮研光,
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紧。」

  鬼先生听他说到纸上,暗自松了口气,笑道:「镇东将军何许人也?稍有闪
失,任谁也扛不起十万精兵之怒。」古木鸢峻声嗤笑:「要诛杀封疆大吏,连一
纸象样的诏书也不敢发,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么?无知小
儿!」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无知。要不,我等岂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从身后的屉柜取了只方匣打开,从中拣出一张洁白光
滑的纸头,材质、尺寸无不与那封「密诏」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锦囊,
老人解开细绳,将所贮之物倒入掌心,却是一碇盘龙雕凤、饰金染朱的极品贡墨。

  「茶杯来。」

  老人头也不抬,径自在新砚中注水磨墨,又将杯中残余的茶水倒入些许,提
笔蘸得乌亮圆饱,在纸上振笔疾书,眨眼工夫便已写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虽是反看,却见笔迹与原书一模一样,尤其是落款处,简
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写一遍,也未必能像到这般地步。正自惊骇,老人已
将新纸吹干,小心以柔软的洁白宣纸吸去残墨,扬手扔了过去。

  「加入茶碱后,墨迹新旧难辨,便唤方家来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后。」

  鬼先生接住细读,蓦地睁大双眼:「这、这是——!」

  「你嫌诏书无用,我便换张有用的给你。」老人搁笔拂几,说得轻描淡写。
「必要时你以此诏行事,随机应变,莫误了佳期。」

  鬼先生浑不知老人有这等临摹仿真的高超本领,亦复惊骇于伪诏上的内容,
心中暗忖:「若教那闭门天子知我失了此诏,往后将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时大
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绝了退路!」嘴上却盛赞:「您这一手绝技,当真是鬼斧
神工!便是事主亲临,也未必能这般相像。」

  「七玄大会之上,务必排除万难,达成任务。」老人收好墨条纸匣,又重新
翻开书页。这是他一贯的逐客姿态,鬼先生两地奔波,自合作以来私下会面的次
数不算频繁,但默契所致,心里多少是明白的。

  只是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

  「围杀混战之时,玉面蟏祖曾使过一着威力极大的招数,似枪似杖,劲力极
沉,连我也难以抵挡,却非是天罗香武学的路数,诡异非常。照我看,这路奇特
的枪杖异法若然尽展,今日雪艳青可力压当场而无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极力避
免使用,恐为人所知,令人难以捉摸。」说着,便将招式外观、出手方位,以及
威力所及等,巨细靡遗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有细节丝毫无漏,牢牢刻印在脑海,一
边说一边比划。若说古木鸢能摹百家字帖,更胜书主,那么鬼先生复制招式的能
为便似雪艳青亲临,若非缺了心法、内功驱动,几乎能重现那一艳压三采的撼地
之招。

  老人放下书笔,瞇起眼睛,锋锐无匹的目光却凝在虚空处,仿佛坠入某个时
空裂隙,神为之夺。这是鬼先生自识得他以来,从未发生过的情形。

  ——难道是这风华绝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难以自拔?

  脱离荒郊野驿之后,鬼先生一路匿踪疾行,心头却不自禁地将这一式反复咀
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遍便有不同的体会,三三不尽,六六无穷,变化自在,
奥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该是如何景况!

  「我担心雪艳青身负此功,七玄大会难免多添变数。我监视天罗香多时,自
问滴水不漏,人马配置、实力强弱等,无不了然于心,却不曾听闻天罗香有这等
奇功!可惜时间急迫,眼下要布线细查,已然迟啦。」

  古木鸢默然许久,眸光一凝,又回复到那种令人难以逼视的冷锐,薄薄的嘴
角一动,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么武功。《玄嚣八阵字》乃当世绝学,
抵挡不了是天经地义之事,毋须觉得奇怪。」

  鬼先生纵使能尽演招式,却不奢望从老人口中听到如此明确的答案。毕竟世
间武学成千上万,包罗万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质非者亦有之,光凭一式,
岂能确定是那《玄嚣八阵字》?

  「不,你不明白。」老人摇了摇头,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样,也曾亲眼见
得两极天峰灿烂对战的话,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毕生都不会忘记。」

  「两极……天峰?」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饰地露出错愕之色。

  老人闭口无言,思绪却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又回到那个柳堤残照的平原之
上。

  流水金波,风吹草长,两骑对面缓缓接近;当时还不算太老的他是现场唯一
的目证,在赴约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今日一会将决定天下的命运,只当是两名武
者卸下身分、卸下立场,卸下双方阵营的荣辱寄望,卸下无数人的野心功名,一
见当今世上唯一能与自己相匹配的敌手……

  那一战非是终点,更没有冲突,而是两名绝顶高手此生的初见、相知与道别。
如果他们能早几年认识,天下局势会不会截然不同?

  老人记得他豪迈的笑声,像个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足以令世间所有人—
—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还有他那无可匹敌的拳头和铁剑。敌对的那名
武者老人并不熟悉,所有关于此人的传说都几近于神话,一点都不像是人:他是
镔铁是烈马,是天下无双的锋镝,是攻击是摧毁、是疾风是板荡,是不需壁垒的
世间长城……

  但在余晖潋滟的那个黄昏里,老人只记得他的枪。

  那杆红缨枪几乎将老人奉为真主的青年高手杀败,进退如风、趋避自在,无
分攻守,毫无破绽!两人尽情施展,纵声长笑,心知这是此生无二的绝顶;今日
别后,须再经百年十世,方得这般人物!

  「《玄嚣八阵字》看似一套枪法,其实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学。」老人低声
道:「此枪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门,随着修练之人资质不
同,练出的枪法也不同,有人兼通两门,有人可于数门之间自由转化,或水火相
济,或雷风交鸣,威力倍增。

  「练到了最后,最适合自己的那一门,招式会越练越多、威力也越来越强,
其余七门便成辅助而已,至此堪称大成。而八门之中,天、地两门并无水火阴阳
等明显的征兆可供依循判断,最是飘渺难练,但练成后威力奇大,又是其余六门
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说来,玉面蟏祖所用并无水火风雷之兆,难道便是最
强的天地二门之一?」

  老人点了点头。「从雪艳青施展的那式来看,并无明显的阴阳冷热之性、风
动雷殛之能,却是力大难当,应属地门之招。以你的内功修为,仍被她一击而退,
足见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艳青的属性天生是」地「字一门,要练出无坚不
摧的金刚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说来,倒是棘手得很。」鬼先生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却想:「天罗香
失却《天罗经》后,这几年却屡屡凭借武力扩张,看来便是恃了这《玄嚣八阵字》
之能。我虽不使长枪,得此奇功,必对大业有所裨益,须得仔细计较,乘势取之。」

  古木鸢冷冷一笑。

  「并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决计不敢轻用《玄嚣八阵字》。」

  「这是为何?」

  老人并未回答,片刻才低声道:「你可知道《玄嚣八阵字》的最高境界,并
非是」专于一门「?当练出自身特有的属性之后,再继续往下锻练,则专精的那
一门又会慢慢失去,变得平淡无奇;如此反复数次,一一历遍八门,最后将无一
门特别精通,练出来的八门绝招俱都失去,再不复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岂非是白练了?」

  古木鸢冷笑道:「到得那时,你每一击之中都包含八门之力,自由调配、攻
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刚,善利万物而不争,招式
套路再没有意义,称为」八极自在「。我亲眼见得那人施展,当真是难以匹敌;
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过是一招之胜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过来,神情错愕。

  「莫非这《玄嚣八阵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韩阀第一高手,」虎帅「韩破凡的独门绝学!」老人冷笑:
「韩破凡死后,世间不复听闻《玄嚣八阵字》之威名,转眼三十年矣!当今镇西
将军韩嵩对此耿耿于怀,每年遣商队四出打探,名曰买卖,实则找寻绝学去向。
天罗香不知从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韩阀,此事绝不能教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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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四折虎爪催心,春盈喜幛

  耿照与符赤锦携手回到枣花小院时,已过了二更天。

  符赤锦轻扣柴门,又说了一回「我打无桃无镜处来」的游尸门切口,门扉
「咿」的拉开小半条缝,仅容一名成年男子侧身挤过。门后的老家人抬眼一瞥,
冲符赤锦点点头,将一小盏竹丝灯笼交给她,摸黑往偏屋去了。

  两人鱼贯而入,闭起柴扉,符赤锦握着他的手低声道:「先找我小师父去。」
掌心汗滑温腻,触肌微冷,檀口吐息却是热烘烘的。

  她天生娇质,汗嗅、津唾等俱无异味,又不爱用脂粉,连情动时分泌的爱液
都没有味道。即使埋首于酥红的玉谷之中,也只嗅得她清爽的肌肤细泽,一丝腥
味也无,水润肌柔,反觉甘美。

  耿照沉默点头,顿生「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感,仿佛与她瞒着家人
夜里幽会。符赤锦忽然回头,颊畔云鬓蓬松,柔丝如沾上一只鲜滋饱水的薄皮熟
桃,晕红悄染,显是与他想到了一处,连身子也温热起来,咬唇瞟他一眼:「淫
贼!打得什么坏主意?」话一出口,心儿卜卜直跳。好不容易借夜色半掩玉容,
终于肆无忌惮地大羞起来。

  耿照手掌紧了一紧,握着她滑软的柔荑,苦着一张脸道:「宝宝锦儿,你别
再逗我啦。这样我又想抱你,又怕被你师父看见,那可大大不妙。」

  符赤锦噗哧一笑,心头暖洋洋的,故意瞪他:「知道就好!规矩些。当心我
二师父拧了你的头!」笑吟吟地拉他越过庭院,裙下一双莲瓣似的绣鞋尖儿翻飞
如蝶,片刻便至廊下。

  她停步定了定神,叩门低唤:「小师父!是我。你睡了么?」

  屋内灯盏一亮,摇颤颤的晕黄透出窗纸,几声跫音细碎,门后之人带着呢喃
似的娇慵鼻音,略显沙哑的嗓音却富磁性,听得人骨酥耳栗,虫爬蚁走似的直钻
进心里。

  「宝……宝宝?」

  「是我,小师父。」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师父面前,她连应答都变得童稚起
来,说不出的依恋。「我……我带了人……」

  门扉咿呀一声,推了开来。

  紫灵眼一手禀烛,一手揪着肩上的淡紫披衣,身上仅着棉白中单,腰下一条
柔软的白绸女裤,显是就寝时才换穿的;脚下趿拉着墨青素缎丝履,脚背至脚跟
俱都裸露于外,肌肤白中透红,十分娇润可爱。

  那棉布中单形制保守,甚是宽大,却被她穿出一股无心之媚:锁骨以下至胸
前交襟,被拉成了大片细滑,饱满的双峰突起,撑开中单下缘,本该垂覆至腿根
的衣摆被盈乳悬空支起,反觉短促,几乎露出香脐;傲人的峰顶隐约浮凸两枚肉
荳蔻,娇翘昂指,一如主人般浑无所觉。

  烛焰下,隐约见她腰肢丰盈,连一双长腿都充满肉感,云鬓蓬松、玉足半趿,
周身俱是醉人的闺阁风情。玲珑有致的胴体熟到了极处,既有妇人风韵,又似少
女般结实,宛若瓜果沁蜜,无不香甜。

  她一边长发垂覆,自然而然遮住右眼,似是经年如此,骤然间惊醒亦不甚乱。
耿照与她算是初见,只觉声如其人,果然妍丽不掩其清冷,秀婉中更见淡然,堪
得闺名里的一个「灵」字。

  紫灵眼揉了揉惺忪的左眼,还未全醒,符赤锦一见她开门便纵体入怀,搂着
她轻唤:「小师父!」将脸蛋儿埋入她的颈窝,宛若娇憨的小女孩。

  紫灵眼吓了一跳,抚摩她的背心,嘴角抿着一抹笑,忽见爱徒身后有人,眸
底讶色一掠,陡地明白过来:「快进来!莫……莫惊动了人。」樱唇微噘,「噗!」
吹灭蜡烛,侧身让二人进入,探头望了望院里,小心闭起门户。

  她将余烟袅袅的烛台搁于桌顶,往桌下的长条凳一比,自己拉着披衣坐上床
沿,未被秀发遮住的一只左眼也不看耿照,径对爱徒道:「你又闯了什么祸,同
小师父说罢。」

  符赤锦咬着唇挤上榻缘,紫灵眼拉起披衣往里一坐,道:「你知不知道,私
带外人,是犯了本门的大忌?若教你二师父发觉,连我也保不住。你怎么……怎
么这么胡涂?」

  耿照听得直发愣,一想也对:游尸门被屠灭至此,行踪本是保命的关键,自
须严加守护。符赤锦委屈道:「他……也不算外人。」紫灵眼似不意外,淡然道:
「他,便是宝宝锦儿的华郎么?」

  符赤锦双颊晕红,捏着衣角嚅嗫道:「是,也不是。」

  这下紫灵眼也寒不住脸了,坐近身旁与她四手交握,低声道:「你跟小师父
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瞧他的年纪,也不像是你的郎君。莫非你……」欲言
又止,神情却不甚自然。

  符赤锦不慌不忙,低道:「六年前,我以本门秘信向三位师父禀报,说我要
成亲了,嫁的人家姓华。那是骗人的。」紫灵眼皱眉:「这种事也能骗人?你…
…」樱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舍得骂出口。

  符赤锦续道:「那时我出红岛游玩,在龙口村遇见了他,很是……很是欢喜,
他也很欢喜我。我俩情投意合,可惜他家里人反对,我一气之下就与他私定了终
身,发信跟三位师父说要成亲了,当是明志。此后年年去瞧他,便如宝宝小时候,
小师父年年来瞧我一般。」

  紫灵眼听到「小师父年年瞧我」不禁微笑,捏捏她的手,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蹙眉道:「他看来至多不过二十岁,六年前……那不是才十三、四岁?」殊不知
耿照少年老成,举止神气比实际成熟得多,紫灵眼所识男子不多,又更估不准了。

  符赤锦玉靥绯红,扭着衣角道:「我不管!我、我就欢喜他!别个儿宝宝锦
儿不要,便只要他。」语声又娇又烈,明知她是做戏,耿照仍听得面上红热,荡
气回肠。

  紫灵眼听傻了眼。

  十六岁的少女爱上十三岁的男童,两个小毛头互订终身,成什么体统!此说
自然谬甚,她想着想着,突然「嗤」的失笑,缩了缩玉颈,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抚着爱徒的掌心:「这种事,只有你做得出来!小师父就知道宝宝锦儿不是三心
两意的人,不会舍了夫君华郎,又欢喜其他的男子,原来他就是你的小丈夫。也
好,自小情真,总是不错的。」

  符赤锦身子微颤,勉强一笑,仔细着不露出马脚,继续道:「原本好好的,
谁知他家里人还是察觉啦,强将他送去外地学艺。我费了几年工夫,好不容易才
找到他团圆,决计不与耿郎分开啦。」说得泪眼汪汪,弯如排扇的浓睫眨得几眨,
终于滑下一行。

  紫灵眼伸手为她抹去,低道:「不分开就不分开。谁能逼得你来?」发中紫
芒闪掠,口气虽淡,眉宇间大有煞气。

  符赤锦抽抽噎噎止住啼哭,红着眼眶道:「他家里知道我是五帝窟出身,特
意把他送上白日流影城,想教我死了这条心。小师父能容,宝宝锦儿怕两位师父
须放不过耿郎,将来却要如何厮守?」

  紫灵眼的纤纤素手凝在半空,眸光一散,神情愕然。

  宝宝锦儿的浓睫在她指腹边搧了几搧,夜凉细细轻绕指,她才回过神来,抹
了抹爱徒的面颊,放落柔荑低道:「我陪你见大师父去,他若不允,最多再搭上
小师父一条命。本门在世上,只剩四人相依为命,你爱嫁谁便嫁谁,他待你好便
是,流影城弟子又怎的?」牵她的手起身,衣摆裤绸泼啦啦的一振,容颜虽仍清
冷,自有一股火烈之气。

  耿照心想:「原来宝宝锦儿的性子也像她。」不觉多生出几分亲近。

  紫灵眼捏了捏衣摆,道:「我且换件衣裳。」这枣花小院什么都是小小的,
她的闺房仅得一张拨步绣榻,镜台、方桌、长凳、衣橱各一,除此之外,连放座
屏风的余裕也无;若要更衣,旁人自须回避。

  符赤锦道:「不妨,我们出去候着。」娇娇瞪耿照一眼:「还杵在那儿做甚?
小师父要换衣裳啦,呆子!」

  紫灵眼忍不住微笑,见她二人目光投来,赶紧收敛神容,轻咳一声,拉着她
的手道:「罢了,就这样去,你大师父不会见怪。他待在这儿就好,莫……莫撞
上了你二师父。」符赤锦笑容一凝,朱唇轻启:「二师父他……」

  「应是不在。」紫灵眼淡然道:「以你二师父的嗅觉,他若在此,早发现你
俩行踪,还容他安坐?你二师父白日行走不甚方便,常趁夜间出去透透气,寻觅
合适的土金之地,约莫还未回来。走罢,莫耽搁了辰光。」一径拉爱徒向门外走
去,经过耿照时也不看他,低头快步而行,乌亮柔滑的长发曳开一抹淡淡的苜蓿
香,引人遐思。

  符赤锦笑道:「你乖乖候着,不要乱跑。」笑意盈盈,微瞇的杏眸里却有一
抹水光,也不知是不是适才眼角积泪。耿照虽觉奇怪:「怎么宝宝锦儿说话像换
了个人似的?」仍是依言坐定。门外紫灵眼「嗤」的一笑,低道:「你怎……这
样同自个儿的夫君说话?忒没规矩!」

  「不止呢,」符赤锦嘻嘻轻笑:「他要是不听话,我还揍他。」

  「不象话!」双姝并头喁喁,言笑晏晏,不多时便去得远了。

  紫灵眼的房间收拾得片尘不染,衣物等想来都妥善收迭柜中,外头连一条随
手披挂的布巾也无,甚至清冷单调。

  他静静坐着,索性低垂眼帘、遁入虚空,本想将废驿之战重新回味,细察鬼
先生那神出鬼没般的奇诡刀法,以及玉面蟏祖一击压倒三人的绝学,末了却不由
自主翻看起关于宝宝锦儿的片段;看着看着,蓦地醒觉:「原来她和她的华郎说
话,一向都是这样!」

  她那勉强一笑、目含泪光的模样,剎那间充满胸臆,耿照再难维持空明,猛
被抛回现实中,浑身气血一撼、天旋地转;半晌才慢慢回神,忽觉窗隙间一片湿
冷扑面,屋外淅沥如炒豆,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远处雷声隐隐,似是春霆发响,
惊蛰飞竞。

  耿照起身至窗边,正欲推开,忽觉雨声有异,「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所及,
毋须亲睹,便知院中多了个近七尺的昂藏巨物,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表面似是
蓑笠一类,心念微动:「有人!」

  轰隆一声,窗外电光闪动,耿照要退已然不及,身影陡被映在窗纸上。

  门扉「喀搭!」迎风吹开,那身形魁梧的蓑衣人已伫于廊间,仿佛自来便在
那儿似的;院中原驻足处雨幕淡薄,似还有个空灵灵的人形在,直到他开口瞬间,
纷落的雨水才将残迹洗去。

  「人呢?」滴着水珠的笠缘下喉音滚动,宛如兽咆。耿照尚未接口,来人虎
目微睨,见房中齐整一如既往,不似有打斗痕迹,放心点头:「那你可以死了。」
蓑衣翻起,瞬目间铁爪竟已束喉,余劲所至,耿照的背脊「砰!」重重撞上粉墙!

  (好……好快!)

  同使爪力,此人却与狼首聂冥途的「狼荒蚩魂爪」不同,劲力强绝霸道,以
耿照现时功力,爪间竟难求生,被扼得束息吐舌、目渗血丝,怕在气绝之前,筋
骨已被硬生生扼断!

  耿照抓住来人腕臂,逆运「碧火神功」心诀,忽听那人怪叫一声,「唰!」
松手疾退,开口时声音已在门外,沉声咆哮:「你这是什么邪术!」频频甩动臂
爪,如遭电殛。

  耿照接连替阿傻祓除雷丹、替符赤锦种入阳丹,对「紫度雷绝」、「火碧丹
绝」两门武功的关连体悟更深,虽不能自行悟出紫度神掌的心诀秘奥,对其理却
非一无所知。他放不出雷劲,便以逆运碧火真气的法门,引动对手全身气血共鸣,
果然一举奏功。

  奇袭得手,耿照抚着脖颈背靠墙壁,摆出接敌架势,以防来人那鬼魅般的攻
击速度,争取时间调匀真气;耳目一恢复灵便,忽嗅得屋里一股浓烈兽臭,如兽
毛浸水。凝目望去,门口的巨汉解下蓑笠,反手扔至廊下,屋外电闪雷鸣,一道
青芒劈落,映出来人形容——身长近七尺,肩阔腰窄、双臂如猿,手掌异常粗大,
十指的指甲焦黄如骨质,尖钩微弯,胜似兽爪;通体生满刚硬白毛,夹杂漆黑虎
纹,头颅宽扁、吻部突出,一双黄眼熠熠放光,乌瞳竖如枣核,仅只一线,仿佛
猫眼。

  这哪里像是个人?简直是后脚撑立、缓缓站起的一头白毛巨虎!巨汉咧嘴一
笑,以舌舐唇,露出四枚尖锐虎牙,轻咆中带着痰唾滚动的呼噜声响:「有趣!」
白影一闪,爪风已至!

  尽管耿照早有准备,这下仍快得超过眼力能及,所幸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不
囿于五官知觉,眼耳未察、手脚已动,铜墙铁壁般的「榜牌手」一出,硬生生格
住狞恶爪势。

  虎形巨汉一击不中,兽爪如暴雨狂风,更不稍停,牢牢将耿照压制在屋角,
爪上却无先前巨力。耿照以「不退金轮手」应付,斗得片刻,恍然大悟:「他在
指爪着体的瞬间才发劲。游斗须兼顾速度,便不能使出全力!」

  须知武学中,「速度」与「力量」既是相辅,亦有相悖:一击决胜,速度即
是力量,但到了缠斗拆招时,却是快拳不重、重手难持,须择一而专,难以兼得。
巨汉的速度似聂冥途之上,爪力又大得骇人,内功修为却未必高过狼首,其中必
有蹊跷。耿照初遇时不由惊心,直到此刻才瞧出端倪,信心渐复,竟与巨汉斗了
个旗鼓相当。

  耿照惊魂甫定,已认出此人身份,不敢拔刀,只得施展拳脚固守,以保不失;
又换过十余招,益发奇怪:「我不敢全力施为便罢,他出手亦有保留,却又是为
何?」他虽知巨汉是谁,巨汉却决计不知耿照何许人也,既动杀心,断无容情之
理。

  斗得片刻,虎面巨汉呲牙一笑,点头赞许:「好功夫!」路数倏变,易爪为
掌,所用招式与耿照一模一样,亦是「不退金轮手」!

  耿照暗自心惊,本以为他与狼首一般,亦不知从何处得了《薜荔鬼手》的密
传,忽觉不对:巨汉与他所使「一模一样」——并非同以鬼手对拆,而是耿照右
手一动,他左臂便随之而出,招式相同、方向相反,几乎是后发并至,浑似揽镜
自照,难分彼此。

  (这是……「镜射之招」!)

  他虽未亲与灵官殿一战,因琴魔夺舍使然,危急之际,反倒涌现出清晰的印
象,出招忽快忽慢、时攻时守,意图打乱巨汉的镜映。巨汉冷笑:「耍什么小聪
明!」蓦地虎吼声动,梁顶粉尘簌簌撒落,雄浑的吼声夹着宏大劲力,直透雨幕
雷霆,震得屋子格格作响,似将倒塌。

  耿照有碧火真气护身,自不惧震天虎吼,心想:「这是向二位师父示警么?」
忽生一股奇妙感应,自家的招数似在不知不觉间受人箝制。两人虽仍同招同式、
镜映对反,却是主客易位,奇变将起。

  金风未动蝉先觉,耿照猛然抬头,神为之夺,赫见巨汉睁目狞笑:「好小子!
可惜迟啦!」左臂微沉,似不退金轮又非不退金轮,却与不退金轮相朋,牵得耿
照双臂沉落,全身气机、内息节律等,无不随之而动;虽只一瞬,但他咽喉、胸
腹间空门大开,巨汉右手五指一并,如剑搠出!

  「住手!」

  喀啦一声掌剑穿墙,扬灰挫粉,距耿照的脖颈仅只两分。那莫名牵引稍纵即
逝,耿照双手恢复自由,立即圈臂鼓劲,雄浑的碧火真气所至,硬生生将巨汉震
退。巨汉低咆一声,本欲挥爪再战,门外之人喊道:「别打了!」伸出一只纤润
玉手欲挽,正是紫灵眼。

  巨汉鼻翼微张,轻轻扬手避开,低道:「你没事就好。打烂了你房子,我会
负责修理。」五指屈成虎爪,便要拱背窜出,忽听紫灵眼喝道:「我说了住手!
都到我屋里来。」语调尖亢、口吻悠断,竟是当日屋中那「大师父」的声音。

  巨汉如遭雷殛,颓然放落了爪子,振臂而去。紫灵眼等他走远了,才对耿照
道:「跟我来。」目光垂落,并不与他相望,声音又恢复成略带沙哑的磁媚,转
身径向廊底走去。

  她的背影更见婀娜,臀股浑圆,双腿修长,行走之时步子细碎,腰肢款摆,
丝缎般的长发随之轻晃,衬着雪白单衣、绷紧的绸裤,益发精神。

  紫灵眼是宝宝锦儿之师,年龄断不能少于卅五,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不通世故
的天真,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清冷,胴体既有妇人之丰润,苗条又似少女,梨臀柳
腰尤为一绝。耿照不敢多看,低头走进廊底的偏间内。

  屋中一灯如豆,四把椅子分置两侧,巨汉与符赤锦相对而坐,紫灵眼则在巨
汉身边坐下;符赤锦向耿照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畔。

  居间榻上,一人盘坐于阴影中,形体小得异常,宛若童尸。乌亮的黑缎由他
头顶覆下,几乎盖满全身;黑缎的末端略显参差,扎扎刺刺地延到灯光所及处,
竟是大片髪毛。

  方才交手时,耿照已认出巨汉便是宝宝锦儿的二师父「虎尸」白额煞,他那
把椅子较其余宽大,才容得异常魁伟的身躯。焰光下无所遮掩,赫见他上身精赤,
肌肉纠结,亦生满虎纹细毛,甚是奇异。

  兴许是意识到耿照的视线,白额煞「哼」的一声目露凶光,尖锐的指爪拈过
一件灰褐大氅披上,仍是开襟袒胸,露出白毛茸茸的壮硕胸膛,配上那双鲜黄猫
眼,便如一头白毛大虫踞椅而坐,跷起了二郎腿,形容是活脱脱的猛兽,举止却
像是人。

  照这情形看来,榻上之人便是那浑无声息的「大师父」了。

  耿照凝目望去,却看不透幽影中的实体,自也不闻呼吸、心跳之类,细辨下
竟连一丝气味也无。紫灵眼的苜蓿幽香、白额煞的湿浓兽臭,俱逃不过碧火神功
所察,只有那「大师父」所在之处,声音、光线,乃至气味都被吞噬殆尽,再无
点滴发散,犹如具体而微的无底深渊。

  「少年,你的事,我已听女徒禀报。」那「大师父」尖亢的枯老童音从幽影
中传出,覆盖全身的浓发动也不动,声音仿佛自虚空发出。耿照一凛,立时醒觉:
「是腹语术!」

  却听「大师父」续道:「我叫青面神,乃游尸门一系、下尸蹻部的大长老,
不过你应该没听过我的名号。你叫耿照?」

  耿照正欲起身回话,忽觉喉间搔痒,一股奇异的悚栗如雷殛窜上背脊,随即
听见自己开口道:「不必了,坐着回话。」竟是青面神那尖亢诡异的苍老童音!

  符赤锦花容失色,急唤:「大师父!」紫灵眼也为之色变。白额煞低吼道:
「坐下!你大师父自有分寸,轮得到你说话!」虎目一睨,身旁的紫灵眼欲言又
止,以目光示意符赤锦坐回原位。

  耿照一惊之下连忙捂口,忙运功提防,鼓荡的真气激得衣袂「泼喇!」劲响,
这才发现护体真气并无反应,显然青面神所用非是内息外功,而是更加玄奥的力
量。

  若在数月前,打死他也不信世间有此异能。但亲眼见过妖刀之能、领教过宝
宝锦儿的「赤血神针」,再被化骊珠整得死去活来之后,耿照对此已能处之泰然,
惊愕不过一瞬,旋即垂手敛息,躬身坐定,恭恭敬敬回答:「是,大师父。弟子
叫耿照,王化镇龙口村人氏,祖上在圻州阁莱郡。」

  「央土出身啊,你爹是中兴军的?」这回青面神未再使那「借喉传声」的奇
术,倒像殷殷垂问的老父爷亲,唯恐爱女所托非人,嫁进了不好的门第。耿照忽
觉亲切,老老实实回答:「是。」

  「你也是流影城弟子,还有七品官衔,是么?」青面神又问。

  「是。」

  「你未练过本门」太阴炼形功「,却能受我《青鸟伏形大法》之传声而未绝,
另与老二赤手空拳对了几十招,这身内外功夫,决计非是白日流影城所能教出。」
青面神问道:「你是何人门下?」

  耿照不假思索,抱拳回答:「弟子幼年曾得一异人传授武功,但异人未曾显
露姓名,便即离去。偶然间,弟子以他老人家所授的武功为本城立功,席上观海
天门的胡彦之胡大爷说是刀皇武登庸的刀法。」

  青面神「嗯」了一声,似对这答案很满意,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已知晓,
我游尸门只余寥寥数人,七大派视我等为寇雠;且不论七派,昔年本门于黑白两
道,树敌也够多了,一旦行踪泄漏,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话符赤锦已说过,耿照并不意外,沉默点头,并未接口。

  青面神顿了一顿。「若有一天,有人要杀女徒,你待如何?」

  耿照想也不想,昂然挺胸。

  「我会誓死保护她。」

  「若是流影城主之命呢?」

  「我仍会保护她。」

  「倘若是你至亲之人要杀?」

  耿照忽想起了横疏影。不过转念又想:只要宝宝锦儿并未滥杀,又或干下什
么十恶不赦之举,就算冒着惹恼姊姊的风险,也须尽力化解二姝心结,莫说杀了
宝宝,连要他撇下不管亦不能够,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于是坚定点头:「我将誓
死保护她。」

  「利禄功名催不动,至亲柔情劝不得,那武力压迫呢?」青面神缓道:「若
是你那刀皇师父亲来,非杀女徒不可,你待如何?」

  耿照仍是摇头。

  「我会保护她。」

  一旁白额煞拍几冷笑:「不惜违抗师父?好大的口气啊。那」奉刀怀邑「武
登庸是何许人,他要杀一名女子,你能在刀皇手底下保住人来?无知!狂妄!」

  耿照想了一想,沉声道:「刀皇前辈的武功,弟子连千百分之一也不及。但
弟子想,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肯拼一
死,必能护卫她周全。」

  符赤锦一怔,忍不住掩口,肩头微动,泪水蓦地涌满眼眶。

  耿照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柔荑,本还担心自己应对愚鲁,难免要说错话,得
罪了她三位师父。此际豪语出口,反倒胸怀一宽:「我对宝宝锦儿,本是如此,
这又不是说假话骗人,有甚好担心的?」

  「听到了么,老二?」青面神淡淡开口,却是对白额煞说。

  「花言巧语,谁不会说?」

  「以少年的武功,杀出去便了,也未必能留得住他。犯得着么?」

  「那还不是为了宝——」巨汉忽然住口,虎面阴沉,默然良久,哼的一声别
过了偌大虎头,猫儿似的裂颚嘴角似带一抹笑意。

  符赤锦回过神来,惊喜道:「大师父,您——」

  「女徒,你眼光不差,看上的夫婿是个人才。五年之内,当可练至傲视东海
的境地,须于寰宇之内觅敌手。」青面神的语声虽尖亢,口吻却一派悠然。「但
他脑筋不大灵便,以后有你辛苦的了,莫怨大师父没提醒你。」

  符赤锦晕红双颊,喜不自胜,拉着兀自发愣的耿照双双跪地,朝青面神磕了
三个响头,哽咽道:「宝宝自作主张,没能先禀告三位师父,还好大师父疼爱宝
宝锦儿,不与宝宝计较。我俩夫妻日后一定会好生孝敬三位师父。」

  青面神道:「也给你两位师父磕头。我等飘零江湖,摊不上什么红烛花轿,
磕完了头,就当拜过天地,从此照儿便是我们的徒婿,你的丈夫。谁要想拆散你
们,须问过」三尸「点不点头。」

  符赤锦杏目含泪,谢过大师父,又拉他与两位师父叩头。

  白额煞「哼」的一声:「你若惹她不快,仔细你的狗头!」斜剔虎爪,眼中
却无敌意,容色明显已平霁许多。紫灵眼噗哧一笑,玉手掩口,清冷如雾的左眼
中亦浮现泪花,模样甚是欢喜。

  青面神道:「时候不早了,都去歇息罢。有话明儿再说。」紫灵眼点点头,
唤来那守门的老奴,领符耿二人往前堂去。临去前她握着宝宝锦儿的手,轻道:
「宝宝锦儿,小师父真替你欢喜。」符赤锦笑着拭泪,依依不舍,一边与她小声
说着体己话,好一会儿才分了开来。

  枣花小院乃是整座大院的后进,平时为掩人耳目,多由后门进出。这屋院共
分三进,除了最后一进为三尸隐居之处,前头俱无人居住,老奴日日打扫,倒也
维持得齐整。

  他两人住入二进西厢,房内布置简单,却颇宽敞,拨步床甚是宽大,虽然古
旧,但雕工精细、木质讲究,昔日簇新时必是满载风月,曾经无数旖旎温存。院
中凿有一井可供汲水,而烧水的浴房便在旁边,约莫是方便院里的姬妾洗浴承欢。

  老奴为她二人烧了水,便识相地告退了。

  耿照坐在床沿发呆,思前想后,忽见宝宝锦儿端了盆热水进来,袖管卷起,
露出雪藕似的玉臂,手绢儿掖在饱满的胸胁之下,衣襟微松,发鬓被汗水濡湿了,
黏上红扑扑的面颊,活脱脱是个温婉娴淑的小妻子,含嗔带羞的风情无比动人,
不觉看得痴了。

  「发什么愣呀?」符赤锦笑骂,放落水盆,侧身坐上垫高的床阶,温软的身
子轻靠着他的腿,动手替他除下靴子。耿照吓了一跳:「宝宝锦儿!这是……」

  她娇娇一笑,也不看他,自顾自的捧起他的脚搁膝上,细细替他除下靴袜,
用拧干了的热巾子给他擦脚。温软的布巾包住脚趾、脚掌,不住轻轻按摩,耿照
舒服得闭目仰头,叹息似的「唔」了一声,只觉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好舒服啊,宝宝锦儿。」

  符赤锦嘻嘻一笑,将擦净的两只脚都浸入热呼呼的水盆中,玉手伸入盆底,
细心替他按摩足趾脚背,捏着轻软酥嫩的童音道:「相公爱洗脚,宝宝锦儿天天
给相公洗脚。」

  热水浸足,最是消除疲劳。耿照泡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向后仰躺,倒卧榻上,
一会儿又撑起了身子,笑着招手:「宝宝锦儿也一起来!真是好舒服哩。」符赤
锦嘻笑道:「不成,我怕烫,泡不久的。」

  耿照笑道:「一起泡正好,水一下就温啦。」拉着她坐上榻缘,弯腰替她除
去鞋袜,裸出一双白皙小脚。符赤锦粉颊微红,羞道:「流了忒多汗,又脏又臭,
我先擦擦。巾子给我。」

  耿照笑道:「一点儿也不臭,宝宝锦儿全身都是香的。」本是随口调笑,捧
着她的脚儿作势一嗅,当真无一丝异味,只有淡淡的肌肤润泽,便如一只香滑的
小肉菱,忍不住轻咬了一口。

  符赤锦被他掀倒在榻上,正自娇笑,足上忽给牙尖一刮,吓得惊叫起来,咬
唇瞪眼:「你……你做什么?好端端的,咬人做甚?」耿照大起童心,坏笑道:
「这儿又不是街口,相公不吃面啦,要吃我的宝宝锦儿。」抓着她的小脚凑近口
边。

  符赤锦挣扎踢腿、又躲又笑,始终脱不出魔掌,蹬得裙子掀起,雪白饱腻的
腿根隐约可见。她边笑边喘:「你……你说让我泡脚的!又……又抓着人家!」
耿照只觉掌中丝滑、又温又软,片刻也舍不得放,笑道:「且让为夫服侍娘子泡
脚儿。」握着她的玉足浸入盆中,轻轻搓摩。

  须知脚掌趾间亦极敏感,符赤锦娇躯一软,忙双手撑后,腰肢腿间仍不住轻
颤,昂起玉颈曼声呻吟,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闭目腻道:「怎能这样舒服啊,
相公。」

  耿照笑而不答,双手浸入热水,继续按摩足弯。她连脚底肌肤都是匀腻嫩滑,
更无一丝硬皮,除天生丽质之外,也与自小长居红岛、养尊处优有关。她拉过榻
上的绣枕斜偎,玉体横陈,懒洋洋地仰卧锦榻,温婉娴淑的小妻子顿成了小野猫,
说不出的娇憨动人。

  耿照坐回床沿,将她紧并的双腿一提,搁在膝上,取布巾细细擦干,仍是一
边抚按。符赤锦舒服得闭上眼,玉腰一斜,裸足平架他膝头,呼吸渐浓,滚圆的
酥胸起伏惊人,心满意足地「唔」了一声,浑不知自己这头小雪羊已入虎口,良
人欲火腾腾,将摇身变作饿狼。

  他沿着曲线圆润的足胫一路向上按摩,指腹微一用劲,顺着小腿背的腿筋重
按轻移,从膝弯推回脚踝;符赤锦的小腿修长,肌润色白自不待言,难得的乃是
个「绵」字,有着棉花般的温软肉感,按似极绵,滑过便又弹起,令人不忍释手。

  按摩腿肚最是解乏,符赤锦闭目昂首,唔唔有声,呻吟道:「啊……相公,
这儿好舒服……」耿照强抑欲火,将她的左腿扛上了肩,右腿依旧搁在他腿髀上,
以双手拇指替她按摩左小腿。这一下施按更甚,按着腿筋时虽疼痛酸麻,一松开
又觉浑身舒泰,符赤锦忍不住轻轻扭腰,欲拒还迎;挣扎之间,裙摆已滑至腿根。

  她裙中未着片缕,裙筒滑落,大腿间的美景一览无遗:凤眼儿糕似的一圈小
小肉褶呈现极淡极淡的粉色,蚌尖雀舌犹不及其酥嫩,连阴蒂都是小小一枚腻脂
微凸,整个阴部酥润饱满,色泽匀腻,便如鲜滋足水的花房一般。

  白皙的耻丘上芳草丰美,根根乌浓柔亮,充满浓烈的色欲与挑逗,但外阴两
侧乃至股沟肛菊处则是毫无杂刺,光洁如玉,连一丝渗青毛根也无,可见是天生
如此,非刻意修剪所致。

  耿照的魔手贴肌而上,渐渐移至大腿内侧,每回抚过她腿根时,雪腴的小腹
都不由得微微抽搐。她闭目蹙眉,只「唔」了几声聊作抗议,耿照索性捂着她的
外阴细细划圆,捂得掌中娇腻,温温漏出大把花浆。

  「啊……」她拱起腰来,却还不想起身,闭目撒娇:「相公坏……不按那里,
宝宝那儿……唔唔……那儿不酸……」耿照手里不停,俯身吻她耳珠脖颈,笑道:
「相公酸啦,换宝宝锦儿替相公按。」

  「好……」符赤锦闭着眼睛甜甜一笑,忽觉颊畔烘热,伸手一捉,合握住一
条粗硬滚烫的肉杵,娇细的童音宛若叹息,腻声道:「相公好大,宝宝吃吃。」
张开樱桃小口,将杵尖衔了进去。

  耿照分开她的大腿,埋首股间,张嘴将那两片酥嫩的小肉圈圈含入口中,以
舌尖顶着蛤珠一阵轻旋急捻;符赤锦「呜呜」作声,蓦地身子一绷,大腿猛然夹
起,踮着足趾屈膝一抬,肥美的雪臀不住挺动。

  她大腿内侧委实太过绵软,怎么用力都夹不疼,耿照松开玉蛤,没等她喘过
气,食指已悄悄抵住玉门,趁着泌润丰沛塞进一个指节,内里却紧得不可思议,
有种「硬生生挖开创口」错觉;符赤锦呜咽一声,娇躯绷紧,娇耸的雪臀突然不
动,腹间抽搐起来。

  耿照唯恐弄痛了她,本想拔出指头,谁知膣中如藏鱆管,掐挤间隐带吸啜之
力,一点、一点将指头吮入,随着小腹抽搐,竟吞至指根,又一圈圈向外推挤。
他沾着蜜一般的爱液缓缓进出,搅得唧唧有声,无论手指如何活动,总被圈圈蜜
肉紧裹,像是要将入侵的异物吞没,时而又似坚拒排出,小小的膣管如活物般蠕
着,反复吞吐,指根膣口都沾满薄薄乳浆。

  「啊……相公……不、不要了……宝宝不要了……」她吐出紫红湿亮的龙首,
星眸半闭、雪靥酡红,张着樱桃小嘴吐气,似欲断息。耿照掉了个头,褪去衣裤,
精赤着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跪在她腿间,钝尖抵着微微歙合的蛤嘴。

  符赤锦抬起娇乏的玉腿,似要将他踢开,小腿肚却贴着他的熊腰轻轻擦滑,
细如敷粉的肤触令耿照不禁一悚,小巧的莲足却勾着他的臀股,欲拒还迎,分外
诱人。

  这姿势将她腿根的两条髋肌绷得紧实,更令玉门黏闭,耿照挺着龙杵一送,
蛤嘴那小肉圈圈虽嫩,原本已甚窄小的洞口却益发紧凑,连龙首也难全入,像要
撑裂了似的硬挤进小半颗,纵使泌润黏滑,仍被两侧肉壁夹得生疼。

  「呜……」

  宝宝锦儿一声呜咽,揪着绣枕捂面,身子轻颤,不敢再乱动,白玉钩儿似的
两只足弯扣着爱郎股后,屈起的膝盖仿佛两条钳柄,持续为膣壁增加压力。两人
明明都未动,交合处却泌出一小股荔汁似的淡薄清浆,淌过菊门滑下股沟。

  她缓过一口气来,松开枕角,闭着眼睛腻声耍赖:「宝宝锦儿乏啦。宝宝锦
儿不要……」娇红的玉靥沁香点点,连胸口都是一片薄汗。耿照双手撑在她乳侧,
身子缓缓前倾,紧裹在蜜肉中的杵尖也从仰角压平,搅得膣里「唧——」的水声
浆腻,突入却更加顺畅,虽肌韧亦不能阻。

  宝宝锦儿长长「呀」了一声,杏眸圆睁,娇躯轻搐,爱郎的面孔已近在眼前,
吐息呵得她的鼻尖又暖又痒,柔声笑道:「宝宝锦儿不要,可相公要。」这个姿
势交合得紧密,龙杵几乎全没,又硬又烫的肉柱塞满她全身最娇嫩、最烘热的秘
境,鼓胀欲裂,直抵深处。

  这种疼痛中带着强烈快美的销魂滋味,宝宝锦儿全然无法抵抗。她咬着樱唇,
趾尖在他臀腿轻搔,一面感受他的粗硬昂然,径自跋扈地改变壁管的形状,如烧
红的烙铁般戳刮着她。

  「方才你说」我会誓死保护她「时……我真的好欢喜。」

  她眨眨浓睫,泪水盈满眼眶,不知是因为疼痛、快美抑或其他,颤抖的嘴唇
泛起一抹娇憨的笑容。「谢谢你那样说,我真的……好欢喜。明明知道是假的,
我还是好欢喜。」

  耿照替她抹去泪水,将沾上面颊、嘴唇的轻轻吻去。宝宝锦儿的眼泪同样没
有气味,除了一丝淡淡的苦、淡淡的咸,便只有水和肌肤的味道。

  「我说的是真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唯恐她听漏了:「只要我
还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许伤害宝宝锦儿。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带宝宝锦儿去…
…」

  「嘘——!」

  她用食指压住他的嘴唇,眼睛笑成了两弯眉月,任失载的泪水滚落面颊,笑
容既天真又烂漫,洋溢着满满的、新婚小妻子般的幸福。

  「这样就好了。有这样,我就够啦。」宝宝锦儿搂着他的颈子,双峰紧贴他
的胸膛,像个要糖吃的小女孩般娇声索吻,宛若童音呢喃:「宝宝锦儿要相公!
相公快来疼宝宝锦儿……」

  耿照深深攫住她的樱唇,吻得如痴如醉。

  两人肢体交缠,在宽阔的旧榻上恣意翻滚,彼此需索着。

  尽管没有红烛喜幛,屋中春情烘暖,而炽烈的夜晚才刚要展开……

  第六五折他生缘会,何与阮郎

  耿照隔着衣布,攫住她巨硕的绵乳,抓得乳瓜恣意变形,十指陷进大把美肉,
指尖犹不能相接,掌中妙物既软到了极处,又滑溜溜的捏不紧、握不实,仿佛乳
浆被揉成了湿软饱水、一掐便又化掉的绵酪,衣布就是挤水的乳袋,香汗浸透软
绸轻纱,被揉得滋滋作响。

  「啊啊……」宝宝锦儿的乳房最是敏感,被他一阵狠揉,细嫩的乳尖在掌中
揉来捻去,疼痛、欢悦纷至沓来,忍不住昂颈衔指,放声娇啼。耿照欲火大炽,
动手去扯她衣襟。

  符赤锦睁大星眸,抱着他的手埋怨:「别……别这么粗鲁!我身上只得这一
件,要扯坏了,明儿……明儿怎么见人?」俏脸羞红,玉靥、胸口布满薄汗,更
显得万般动人。

  耿照强抑欲念,轻抚她的小脸,以唇相就:「那好,宝宝自个儿来。」

  符赤锦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含着他的嘴唇,鲜菱儿似的姣美上唇微噘,被津
唾沾得湿亮,时而自他口畔滑过,时而黏着唇瓣拉尖,兀自不放,吻得情致缠绵,
若即若离,片刻也不舍得松开。

  耿照上身稍仰,让她缓出手来解衣带。她双乳傲人,一躺下便摊成了起伏绵
润、周圆却大得吓人的两团,衣带被压入乳肉褶中,结子恰又在腴厚的乳胁下,
以男儿的粗鲁大手,的是不好解。

  弯翘的龙杵既已嵌入膣中,胀得蜜缝里一丝罅隙也无,耿照抬起胸膛,巨物
便如撑竿般顶着膣管向上勾,角度刁钻贴肉,弄得符赤锦一阵哆嗦,衣襟里外乳
浪连波,揪着结子的小手一软,娇喘道:「你……坏!好好一个老实人……啊、
啊……怎……怎地也欺负人?」

  「我给娘子帮手呢。」一边笑着,下身裹着浆腻徐徐进出,刮得两人一阵肉
紧:「宝宝锦儿快……唔……快将衣裳解开,相公要剥下你的兜儿,亲亲宝宝锦
儿的大奶脯。」

  欢好时以淫靡言语助兴,本是他两人的床笫默契,但这话一出口,见她纱襟
锦兜几乎束不住胸前伟岸,一对水滋滋的雪白玉兔呼之欲出,耿照加倍硬挺,撑
挤欲裂不说,那股火劲更是烫得符赤锦大叫起来,娇躯一翻,顿将衣结压在身下,
埋首呜咽;别说是解了,连摸也摸不着。

  「哈、哈、哈……呜呜……不、不解了!」

  宝宝锦儿上身扭转,半趴半卧地偎着锦榻,索性闭目耍赖,娇喘着恨道:
「相……相公坏坏!宝宝……啊……宝宝锦儿不解啦,没……没有大奶脯了……
啊啊……」

  耿照一听那还了得,这不是官逼民反么?赶紧俯身拍哄:「宝宝锦儿乖!给
相公瞧瞧。」谁知下腰一送,巨物长驱直入,「唧!」撞上花心,膣里痉挛着狠
狠一掐,竟从密合的蜜缝边口喷出一注,磨都没得磨,淅淅沥沥的流了一榻清水。

  符赤锦连话也说不出,受伤似的绷紧娇躯,俏脸埋在枕内,昂颈翘臀,抖得
像是一尾离水活虾,竟小丢了一回。

  耿照知她十分敏感,刺激太甚只怕苦多于乐,不敢再乱动,抚着她的美背柔
声密哄:「宝宝锦儿乖,相公疼你。」她泄身后汗出如浆,背上薄纱浸透,裸肌
线条清晰浮现,半透明的苏木金红透出象牙润泽,光看便觉极美。

  片刻她回过神,仍不抬头,闷着绣枕撒娇:「宝……宝宝解不开啦,宝……
宝宝没力气。」耿照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宝宝锦儿乖,把衣裳褪下。
都湿透啦,着凉了怎办?」忽觉膣中一阵掐挤,美肉蜜缠,销魂已极,显是她闻
言情动,身子生出了反应。

  还未开口,符赤锦已先自抬头,花容酡红,娇声求饶:「不……不是那样的,
相公……让宝宝锦儿歇会儿。宝宝锦儿褪了衣裳,给相公看大奶脯。」耿照不禁
失笑,抚着她的脸蛋道:「都依宝宝。」符赤锦心头甜滋滋的,羞喜一笑,勉力
撑起身子,探手至腋窝摸索衣结。

  她本是仰躺在榻上,适才胡乱挣扎,不知不觉侧身而卧,初时只是上身扭转,
揪着绣枕锦被婉转娇啼,末了被耿照前前后后推撞几下,雪臀抛跌、玉腿跨开,
顿成了个姣美的「冫」字。

  耿照见她娇乏可人,忽起玩心,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来给宝宝帮个手。」
淫念一起,胀硬的巨物跳动了几下,符赤锦「啊」的一声,赶紧双手抱胸,夹着
一对傲人乳瓜,蹙眉道:「你……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别来添乱,弄坏了衣裳,
明儿小师父一定笑我。」

  「啧啧,」耿照一本正经:「为夫一言既出,岂止驷马难追?便是骑着我的
宝宝锦儿也追不回。我是给宝宝锦儿帮忙,绝不添乱。」

  符赤锦「噗哧」一声,细喘着瞪他一眼:「你骑宝宝锦儿追宝宝锦儿,宝宝
锦儿也累死啦。说好不许添乱,你让我好好将衣裳褪下,我……我什么都依你。」
说着晕红双颊,眼神却十分警戒,抱着沃乳不放,唯恐他忽然发难。

  耿照笑道:「不添乱、不添乱!娘子压着衣结子,怎能顺利解开?夫君帮你
翻个身。」捉住她两只脚踝并转,由左至右,将侧卧的玉人掉个头,摆成了「ㄑ」
字。

  符赤锦的身子里嵌了根烧火棍,雪股转了个圈,阳物却是坚挺不动,肉壁箍
束着乾坤倒转,紧裹的蜜肉几乎是从头到尾,细品了一遍肉菇、硬杵的形状,连
狰狞暴起的青筋都历历宛然,她长长「呀——」了一声,圆睁杏眸,死死吐气,
唇际泛起一抹迷离憨笑。

  「好……好大……好……好硬……」

  耿照抬起她的右腿扛上肩,却将左腿压在胯下,阴茎顶得更深,抬起她的葫
腰雪股悬空抽添,笑道:「宝宝锦儿,衣结子露出来啦,你快解开。」啪啪撞击
雪臀,插得蜜汁汩溢,弄脏了她的大腿。

  「不、不要……啊啊啊啊……好、好深!好深……啊、啊、啊、啊……」

  「宝宝再不褪衣,」耿照加紧动作:「相公就把衣裳撕开,将宝宝锦儿剥得
赤条条的,亲亲宝宝锦儿的大奶脯,明儿光溜溜的没衣裳穿。」

  「不……不行!啊……你慢……慢些,要……要坏啦!啊啊啊!」

  她被插得手足酸软,一口气尚且缓不过来,原本拿着衣结子的两只小手死死
揪住锦被,抓得身下山河破碎,鸳鸯被上陷壑推峰,几将被子扯裂,织绣上汁液
晕濡,令人怵目惊心。

  耿照索性抱着绵股一翻,将玉人摆成一头翘臀俯腰的小牝犬,支膝跪立,抓
得满掌雪肉奋力挺腰,「啪滋」、「啪滋」的声响回荡在偌大的西厢闺房,伴随
着符赤锦闷在绣枕中的尖声娇啼。

  「呜呜呜呜……要、要坏……要坏了!呜呜呜……」

  「衣裳坏了正好。」

  他双手箍住葫腰,符赤锦的身子柔若无骨,已被插得酥乏,全身的重量都挂
在他两手间,膝盖向内并起,略为歪斜,若耿照手掌一松,只怕便要倒下。上半
身更似烂泥般趴在榻上,腰低如猫弓,压平的巨乳几乎鼓爆胸衣,美肉满满挤至
胁下,恍若堆雪。

  「明儿你谁都不见……」

  他俯身向前,磁酥酥的低沉语声振得她耳蜗发麻,浑身瘫软。

  「……只给相公插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美得魂儿都飞了,顾不得左手压在身下,仅余的右手握住美乳,揉得
浑身酥麻仍觉不足,只盼那双粗糙大手来恣意蹂躏,差点儿脱口迸出「好」字;
衣领猛被一提,华贵的金红蝉翼纱「嘶」的一声轻响,便要裂开,压在乳下的左
手赶紧往右胁一摸,奋起余力拉开衣结。

  耿照提着她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符赤锦「嘤」的一声,也不知是
疼是美,火热热的蜜膣里兀自承受龙杵挞伐,双臂齐往后揽,顺势褪去上身的纱
衣。

  她双手高举,让耿照将松脱的裙筒套头翻起,扯开肚兜系绳,终于将她剥得
一丝不挂。他攫住饱腻的胸乳,胸膛贴着美背,符赤锦转过头来,两人吻得津唾
横流,咂咂有声。

  这个姿势囿于女子雪股,交合不深,便以耿照之粗长,也只能插入半截,但
嵌合的角度却极是刁钻,硬杵卡着膣管肉壁,擦刮更甚。符赤锦只觉膣口上端某
处被顶得又酸又麻,快美之余,忽有股难以言喻的强烈尿意,来势凶猛,死死抓
住爱郎手臂,哀声剧喘:「我……我想……啊啊……想尿尿,你……啊……让我
歇会儿……」

  耿照本以为她要丢,正打算一举将她顶上高峰,见她指甲几乎掐进臂肉里,
才知不是浪语调笑。只是正至美处,放开玉人总不心甘,便未退出,轻哄道:
「想尿就尿呗,相公又不是外人。我舍不得拔出来,还要宝宝锦儿。」滚烫的龙
杵在膣里弹跳几下,火劲正炽,似是呼应主人。

  符赤锦眼看便要泄身,被巨物一烫,尿意泄意更浓,忍不住抓着他的大手揉
捏双峰。耿照以为她允了,挺腰一顶,符赤锦「呀」的一声抓住他,颤声道:
「不……不行!想尿……尿得紧,我……不成啦。」

  耿照柔声哄她:「尿给相公好了。我想看宝宝锦儿尿。」身下不停,又顶又
磨,缓慢而有力。

  「啊、啊……不行……啊、啊、啊、啊……」

  符赤锦慌了,此处不是荒郊野店,明儿结了帐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合欢秽迹
亦无妨。要是小师父或那老奴进来收拾,见榻上留有尿渍,她哪还有脸见人?但
身子里已美得快不能思考了,耿郎那冤家的妙物又粗又硬,针砭又狠,当真是…
…她明白自己只余一丝清明,完全无力、也不想阻止他的肆虐,颤声道:「尿在
榻上不成,尿……尿地上……啊、啊、啊、啊……」

  耿照揽着玉人退至床沿,自己坐下,让宝宝锦儿背向他蹲坐在怀里,抄起两
条玉腿,玉蛤正对着床外。宝宝锦儿的双手反举,搂着他的脖颈肩背,扭腰套弄
龙杵,青筋暴露的肉柱沾满浆白,勃挺不动,被窄小玉蛤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
套着,滋滋作响。

  他捧着她傲人的乳瓜,只觉宝宝锦儿越扭越急,原本「啊啊」的轻喘忽然静
止,呼吸却越发浓重,偌大的房里除了粗浓的吐息,便只淫靡的唧唧水声,还有
玉人那不可思议的扭腰旋动。

  「我的宝宝锦儿好会骑!」他捏捧着她巨硕的乳峰,咬耳赞道:「相公……
真舒服死啦!」

  「呜呜呜……」符赤锦婉转娇啼,放慢了扭腰的速度,每一下却越磨越重,
突然娇躯一颤瘫软下来,呻吟:「要……要尿啦,相公骑宝宝……相公骑宝宝锦
儿!」

  耿照搂着她的胸腰奋力挺耸,撞得汁水四溅,再无保留。

  符赤锦甩着浓发尖声浪叫:「要尿啦、要尿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子一僵,清澈的花浆自交合处涌出;高潮猛至,膣里剧烈抽搐,耿照腰眼一酸,
滚烫的浓精喷薄而出,灌满了她那小小的销魂洞。

  忽听一阵淅淅轻响,一道清澈水虹自蛤珠下迸出,划了道长弧,在地面汇成
小小一滩,竟真个「尿」了出来。

  宝宝锦儿大开的腿根微微抽搐,玉蛤垂着几颗晶莹液珠。她连尿液都不带强
烈的臭气,味道淡薄,只有一丝微麝;与其说是尿味,更像沾染了阴唇嫩脂的气
息,离体后兀自温热,蒸散着淡淡玉蛤香。

  符赤锦正丢得死去活来,胴体浮现片片娇红,勉强睁开星眸,不由得羞红了
脸,轻声呻吟:「真……真羞死人啦,怎……怎这么丑?」她平生从未如此,思
前想后,自是耿照不好,软软地偎在他怀里,伸手拧他臂膀:「都是你!弄……
弄得人家这样,丑也丑死啦!」

  耿照扶她躺下,消软的阳物「剥!」一声拔出玉门,白浊的浓精淌了出来,
其量甚多。符赤锦的高潮未退,娇躯轻轻颤抖,却急着拿布巾擦拭,唯恐在锦被
上留下秽迹。

  耿照怪有趣的看着,符赤锦没甚好气,娇娇瞪他一眼:「笑什么?还不都是
你害的!射了这么许多……你是偷偷存到了什么地方,怎都看不出来?」耿照接
过她手里的巾子,将她温柔放倒,俯身搂笑:「我的宝宝锦儿好傻,真是白费功
夫。」

  她蹙眉道:「怎是白费功夫?明儿……」

  耿照「嘘」的按住她的唇瓣,笑道:「相公疼宝宝锦儿,才一次怎么够?」
分开她的大腿,坚挺的龙杵裹着残精蜜润,「唧!」长驱直入!符赤锦被一贯到
底,爱液激涌而出,身体深处的合欢欲焰再度复燃,搂着爱郎脖颈扭动腰肢,放
声呻吟,像要揉化了似的将一双腻乳贴紧他的胸膛,奋力迎凑……

  直到两人精疲力竭为止,耿照一共在她身子里射了三回。

  做到后来,鸳鸯锦被已紊乱不堪,爱液、浓精、汗水等濡得东一块西一块,
也顾不上清理了。空气中弥漫中暖湿的交媾气味,虽无龙凤烛烧,却是再贴切不
过的洞房风情。

  耿照心满意足地搂着玉人,憋了一整天的熊熊欲火,终于获得宣泄,不由得
踌躇满志,只觉天上地下,仿佛无一事不可为,大有小登科的丈夫伟慨。他方才
射过头两回,本想为她喂养阳丹,但在紧要关头时,谁能抵挡宝宝锦儿在耳畔娇
唤「给我」、「射给宝宝」的惊人魅力?一念狂驰,便通通缴给了她,射得这头
雪润润的小媚羊魂飞天外,丢了个死去活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却无睡意,睁眼盯着古旧的梁间,忽然开口。

  「宝宝锦儿睡了么?」

  「宝宝锦儿睡了。」她枕在他臂间,偎着爱郎的胸膛,喉音娇腻,虽未刻意
扮作童音,听来却似顽皮的小女孩。

  耿照笑起来,半晌又道:「三位师父这么疼爱你,我们这样骗她们,是不是
不大好?」这事其实已困扰了他一晚。青面神深不可测、白额煞暴躁刚猛,而紫
灵眼却像符赤锦的姊妹淘,以符赤锦摆布她之得心应手,说不定宝宝锦儿还是姊
妹淘里的小姊姊……

  游尸门的过往姑且不论,他们对宝宝锦儿却是真心的好,好到愿意接纳一名
流影城弟子做徒婿,只要宝宝锦儿幸福就好。对这样的慈爱长辈说了假话,耿照
心中甚觉不安。

  「我们又没骗人。」宝宝锦儿搂着他,浓重的鼻音似将睡去,又如呢喃般稚
嫩动人。「你不喜欢宝宝锦儿么?」

  耿照微笑,抱着她温暖娇躯的手臂紧了一紧。

  「喜欢,喜欢死了。相公最喜欢宝宝锦儿啦。」

  「我也喜欢你。」符赤锦闭目含笑,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沉入梦乡。

  「这不就行了?我们俩也没骗人呀。」

  「宝宝锦儿……」耿照望着房顶,又道:「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你跟我回
朱城山好不?我领了七品典卫的俸禄,打算将我阿爹跟阿姊接上山来,共享天伦。
我阿爹虽然沉默寡言,但人很好;我阿姊耳朵有些不便,但她温柔美貌,在村子
里人人都爱她,你们一定很和得来的。」

  符赤锦无语,温温的鼻息呵暖了他的胸腋。

  「你睡着了么?」

  「睡着啦。」

  耿照哈哈大笑,符赤锦也笑起来。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指的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她仍侧卧在他
的臂间,动也不动,说话时吐气在他赤裸的胸胁之间,温温湿湿的有些刺痒,仍
令他觉得很舒服很心安。

  他对横疏影是倾心相爱,可惜两人聚少离多,除了临别的那一夜,并不曾如
此谈心;明姑娘于他有恩,两人在一起之时十分快乐,他对她既佩服又感激,却
没想过与她说心事。至于二掌院……也不必说了,她便是他的心事。

  回想起来,这一路管过他心里欢不欢喜、痛不痛快的,除了短暂相处过的小
黄缨之外,便只有宝宝锦儿了。他们本是生死搏命,而后又相从于危难之间,连
手对抗岳宸风,直到宝宝锦儿将他带到这里来,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秘密与
他分享,不曾有过什么犹豫。

  ——若非她那凡事轻描淡写、嘻嘻笑笑的性子,他该会更早些发现宝宝锦儿
对他的好罢?

  耿照从杂识中回神,慢慢说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琴魔传功、红螺峪里
的旖旎情事、横疏影的委身,一路说到了萧谏纸的冷面拒绝,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毫无保留。这些事日九或许只知道一部份、横疏影知道一部份,染红霞与许缁衣
又各是一部份,但只有他的宝宝锦儿,在这处旧院西厢的洞房花烛夜,听完了耿
照心中所有的秘密。

  耿照觉得如释重负。

  他能对日九吐露夺舍大法,但为了染红霞的名节,却无法与好友分享对她的
爱慕与无助;许缁衣为此不惜动剑,更自行推敲出琴魔遗赠一节,但耿照却不能
让她知晓自己与二总管的私情,更遑论化骊珠……对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来说,
他背负了太多秘密,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宝宝锦儿只是静静聆听,一句话也没说,除了温热的吐息显示她仍仍清醒,
便只有排扇似的弯翘浓睫不时轻轻扫过他的肌肤,可以想象她圆睁杏眼,边听边
思索的模样。

  说完之后,耿照忽然觉得自己很想拥有这个女人,永远把她留在身边,跟她
之间再也没有秘密,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在轻松。这念头之强烈,连他自己都吓了
一跳。

  「那,你的决定呢?」过了许久,符赤锦才轻声道:「是像萧谏纸说的,乖
乖回流影城去,还是接受许缁衣的邀请,留下一起对付妖刀?」

  耿照望着梁顶。

  「我不知道。不过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找回妖刀赤眼,莫忘了将军订下十
日期限,今夜一过,便算头一天啦。找到赤眼之后,无论如何,我都想先回朱城
山一趟,我要带你一起走。跟我一起走好不,宝宝锦儿?」

  符赤锦撑起娇躯,趴上他的胸膛,锦被顺着裸背滑至腰下,只见她雪乳巨硕,
在他胸前堆出厚厚两团。「就算你的事完了,我的事也没完。我不能跟你走,我
要留下来杀岳宸风。」

  「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再说了,你的事未必比我的好办,先顾好你自己罢。」

  她单手托腮,伸出修长的食指轻划着他的胸膛,嘴角虽然含笑,眸中却无笑
意:「你说」只消不惜生命,我有自信在当世任何人的手底下保住宝宝锦儿「,
我的想法也一样。岳宸风是人,是血肉之躯,只要不惜一死,就一定能杀死他!
我不需要谁来帮我,不要你、不要五帝窟,不要我三位师父……不必牵扯这么多
人。人多要是有用,五岛都能杀他一百遍啦。」

  她淡淡一笑。

  「有我,就够了。我一定能杀死岳宸风!」

  耿照望着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五帝窟帮不上忙,难道我也帮不
上?你说过我的刀法内功很好,大师父也说了,五年之内我一定能练到傲视东海
的境地。姑且等我五年如何?我一定让你亲手报仇。」

  符赤锦嫣然笑道:「我大师父逗你呢,天真!别说啦,你若睡不着,再……
再来疼宝宝锦儿,好不?我们再来一回……」抓着他的手按上酥胸,小手却探至
被里,去捉爱郎腿间的宝杵。

  她是世间一等一的绝美尤物,耿照内功浑厚、真阳畅旺,便再射三、五回给
她也没问题,岂能轻拒美人儿求欢?他却知她是顾左右而言他,若在平日,笑笑
揭过、尽兴欢好一场便是,但此刻耿照却突然焦躁起来,轻轻捉住小手,阻止了
她的挑逗,坐起身来。

  「你答应我,宝宝锦儿。赤眼之事告一段落,便与我同返朱城山,日后要再
回越浦探望三位师父,我一定陪你前来,我永远是她们三位的徒婿、是宝宝锦儿
的夫君,也一定帮你报仇,好不好?」

  符赤锦扭动藕臂,挣脱了他的握持,也跟着坐起来。灯焰下只见她一把葫腰,
曲线玲珑,乳房下缘尽管坠得饱满,细润的乳尖却昂然翘起,便如头尖腹圆的椒
实,美得不可思议。

  「你在朱城山上还有横二总管、霁儿丫头,我去做甚?」她冷冷一笑别过头
去,胸乳一晃,仿佛一对悬藤乳瓜,圆润的瓜实间轻轻一碰又弹开,晃荡不休,
令人神驰目眩。

  「就算填房,我也只能排到第三,还是别了罢?典卫大人。」

  「不是。宝宝锦儿,我……」

  「况且,这身衣裳的主人,」她随手拎起弃置在榻沿的金裙红兜,抱胸冷笑:
「你那千娇百媚、英风飒爽,还把清白身子给了你的染二掌院怎办?她爹是堂堂
镇北将军,你一口气在流影城中养了三名女子,还想不想做将军府的东床快婿?
醒醒罢!我怎能与你同上朱城山?」

  耿照没想到与她剖心掏肺说的,都被拿来当作攻击的话语,面色一沉,仍是
心疼她孤身飘零、无人管照,耐着性子相劝:「宝宝,你别恼我,我是真心的。
你先与我回……」

  符赤锦俏脸一板,冷冷挥手。

  「典卫大人,你莫以为女子给了身子,事事便归你管!你与我夫妻名分是假,
你真以为是我丈夫么?便是华郎未死,也没管过我这啊那的,他要啰唆过头了,
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他!我自报我的仇,不用你管!」

  饶是耿照脾气再好,也不觉动了肝火,被她一阵抢白,猛地蹙眉抬眼,沉声
道:「你并不是要杀岳宸风,而是想与他同归于尽!你欺骗疼爱你的师父,索要
神针残页、惹她们伤心,是为了有天身死之时,她们不会这么样难过!

  「你一心求死,这念头并不比报仇稍逊,你压根没想未来怎么过、与谁过,
只打算让一切停在岳宸风身死的一刻;你若未与他同归于尽,之后也打算自我了
断,这便是你对丈夫的情意,相从于九泉之下,不离不弃?」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个木人似的老实头,竟也这般疾言,一时愕然。半晌,才
拾起外衣胡乱披着,赤着脚儿下了床榻,低道:「我去洗澡。」顾不得身子半裸,
快步出了厢房,直到门棂「叩」的一声反弹回来,终于划破屋里那怕人的静。

  耿照坐在床沿,双手抱头,目光投在虚空处。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份了?)

  但他的直觉不会有错。从五绝庄那日之后,他便强烈感觉宝宝锦儿死意坚决,
这是她之所以能忍辱负重、一路支持至今的动力。她早就不想活了,只是在手刃
岳贼之前不能轻易死去;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忍受,以身侍贼、受人垢骂……这
一切都没有什么,宝宝锦儿早死了,死人有甚好在意的?

  ——她像一缕游魂清烟残留在世上,所见、所觉都是虚无飘渺,才得这般轻
描淡写。

  耿照心绪紊乱,无法以碧火神功代替耳目,将五感知觉拓至极大,但他原本
视觉听觉便极灵敏,浴房不过两墙之隔,他静静听着其中打水、烧柴,或许还有
刷地解衣的声响,忽觉失落,不是为了宝宝锦儿,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应该向她承认,如今是他突然不愿失去,而非是她不能求死。

  耿照穿好裤头系上腰带,裸着胸膛赤着脚,穿过廊庑来到浴房前。密密裹着
布帘的门板一揭开,一股温热水气便即冲出,在入夜微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久
久不散。

  符赤锦并未点灯。

  灶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顶上的大镬里沸水蒸腾,窜得整间浴房里雾丝缭绕,
伸手似能拨动。耿照禀烛而入,见房内遍铺石砖,略为粗糙的表面用以止滑,赤
脚踩着温湿行走于其上,感觉颇为舒适;房底砌有一座一丈见方的大浴池,石造
围栏约莫两尺余,差不多是坐凳的高度。

  符赤锦正背对着门,坐在石围栏上,两条腿伸进空荡荡的浴池里。要注满一
池子的洗澡水,恐怕要好几个大灶同时开火;浴房里共有三个灶,其中两个是明
灶,形制与寻常厨房所用并无不同,另一个却是只露柴火孔洞的暗灶,所烧的热
水均注于铅管之中,管子则埋入浴池周围的围栏墙壁,用以维持池中水温。

  这座宅院全盛之时,浴房怕是专供主人与姬妾鸳鸯戏水、亲近狎乐之处,故
造得十分讲究。符赤锦只有一人,弄不满整座池子来浸泡洗浴,便从镬里打了热
水调好水温,坐在池边擦洗。

  火光映亮了她的裸背,纤毫毕现,益发显出肌美泽润,曲线玲珑。

  耿照还未开口,忽听她幽幽说道:「我不该拿你的意中人来说事儿,那样…
…那样很坏。你别恼我。」

  他摇了摇头,才想起她看不见,低声道:「我不恼你。」只觉她赤裸的背影
无比娇弱,正渴望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绕撑持,为她扛下千钧重担;本想冲上
前去,一把拥她入怀,脚下却似千斤之重,难以移步。

  符赤锦仍未转身,以热巾掩着胸乳私处,幽幽的语声回荡在浴房里,听来十
分空灵。「我的华郎是个孤儿,自小便无父无母,被塾师收养,除了读书写字、
吟哦诗句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在他们村子里,连顽童都爱欺负他,动不动便拿烂泥扔他,用炭抹他的脸,
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初识他时,我实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烂好人,想尽办
法折磨他,他吃足了苦头还不怕,拿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劝我,说的时候也好
声好气的,若脸没给我打肿了什么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实在拿他没法子,怕扔着他不管,早晚教人给卖了。横竖给人折腾死,
不如让我折腾好了——」她咯咯笑着,悠然道:「才这么想着哩,回过神来便嫁
了给他。把他带回红岛,岛上那些个家臣可气坏啦,说华郎不懂武功,根骨太差,
不能让我怀上未来的神君。我可不管,就当捡了小猫小狗回来;以前他们也说不
能养的,最后还不都让我养了?」

  耿照不觉失笑。

  嫁郎嫁郎,那是菟丝依乔木、白首共此生的事,怎能跟养小动物相提并论?

  宝宝锦儿兀自不觉,抱着巾子喃喃道:「婚后他还是那样,我也还是这样,
时不时突然伸脚绊他一跤、捉弄他一下,连姑姑都看得摇头。后来,岳宸风就来
啦,一切也都变了样。

  「他杀光了红岛的人,杀了我的华郎,连华家村也都杀尽了。我被他淫辱太
甚,死都不肯屈服,连……连华郎留给我的孩子也保不住,醒过来时他们告诉我
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疯了好一阵,杀过无辜的人泄愤、炮制如意身等,
可又没全疯,最后还是醒过来,连个能让自己躲一躲的地方也没有。」

  她叹息一声,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人生真的很奇妙呢,你说是不?」

  耿照哑口无言。她所经历的惨事,已超过他的想象与承担,他不知该如何开
口抚慰,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让她觉得比较好过。

  「相公,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谁做了你的娘子,都会很幸福的。如果
染二掌院明白了这一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管它什么将军府、水月停轩掌门。
你已有了横疏影、霁儿丫头,将来很可能还有染红霞;但我的华郎,他只有我而
已。」

  她回过头来一笑,弯弯的杏眸却溢满泪水。

  「在这个世上,所有识得他的人都死啦,若连我也忘了他,我的华郎就再也
没人记得,就像从不曾来过似的。」

  她樱唇剧烈颤抖着,想要勉强维持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爬满了脸庞。

  「相公,在你身边宝宝锦儿真的好快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又
变回了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宝宝锦儿好喜欢你抱、好喜欢你亲,每当
相公来插宝宝锦儿的时候,宝宝锦儿都欢喜得快要疯了,我从没这样庆幸自己是
女人,才能尝到做女人的滋味……这样下去,我怕我会不想死了,再也没有杀死
岳宸风的决心和武器。」

  「所以,我不能跟相公一起走。现在不行,也没有以后。」她笑着流泪,越
是伸手擦拭,泪水越是溃决而出,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请相公……把宝宝
锦儿还给华郎吧!」

  耿照走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握住她腴润的上臂。

  符赤锦流泪不止,轻轻挣扎着,却无法挣脱他强而有力的手掌,哀求似的抬
起泪眼:「不要……不要逼我离开你。你再过来,我现在就走。我们把这些都忘
了,好不好?明儿睡醒,我还是宝宝锦儿,你还是相公;你和我的事,我们都别
再问了,好不好?」

  耿照摇了摇头,去抹她颊畔泪海。

  「可惜我不认识你的华郎,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凝着她,初次发现宝宝锦
儿一点也不坚强,但这毫不影响他对她的敬佩与怜爱。「如果……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我是宝宝锦儿的相公,宝宝锦儿是我的娘子,我们分开忒久,有一天在九泉
之下重逢,我们要说什么好?」

  符赤锦闻言一怔,忽然「噗哧!」笑了出来,扁嘴道:「这是什么问题?你
管人家说什么!黄泉之下无日月,要说几百年几千年都行,有什么不能说的?」

  耿照也笑了,点头道:「是啊,我真笨,本来就是说什么都行的。但要说什
么好呢?宝宝锦儿和相公一起经历过的,以后还要回味个几百年几千年,慢慢再
说不妨;远游归乡,要先说的是见闻。」

  「见……见闻?」

  「嗯。」耿照认真点头。「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苦的、乐的,好
的、坏的,通通都说出来给人听,才算是不虚此行。」

  符赤锦止住了哭泣,朦胧的星眸望向虚空处,一时竟忘却言语。

  「你比我聪明百倍,宝宝锦儿,这个道理你一定能懂。倘若今天换了是你身
在重泉,愿不愿意见你的华郎忍辱自苦,只求与仇敌同归于尽,然后此身再无生
趣,自绝于世?若换了是我,一定不愿如此。

  「我从没想过要取代你的华郎。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得
到宝宝锦儿的青睐;你若不曾遇上华郎,便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我真心欢喜
的宝宝锦儿。

  「华郎不会消失不见的。」

  「并不会……消失不见?」

  「嗯,只要你好好活着,他留在你身上的痕迹、印记便一直都在,是他把宝
宝锦儿变成现今的模样,他会一直留在你身上。你把华郎的事告诉了我,我们以
后便会常常聊起他;遇到了我的好兄弟阿傻、胡大爷,又或流影城的日九七叔,
我们也和他们说华郎,说宝宝锦儿怎么捉弄他,他又如何待你好好。」

  耿照笑道:「这样,华郎会不会比较开心?你同他熟,你告诉我好了,如果
是华郎,他觉得怎样?」

  符赤锦默然半晌,突然摇头一笑,叹息道:「他明明就是我的丈夫,怎地倒
像你认识他更久些?相公,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笑了一笑,又沉默无语,似坠
入了思绪之中;面上虽挂残泪,已不复适才那股自怜自伤的神气。

  「一心求死,并不能打到岳宸风。你已试过了一次,虽是为救琼飞仓促起事,
终归是失败了。岳宸风不但是血肉之躯,世上更有着能令他呕血不止、周身却无
内外伤的高人存在,只消计划周详,一定能杀死他。」

  耿照正色道:「你刚才问我何去何从,我现在还不知道;妖刀之事,从来就
不是我」要「或」不要「所致。但有件事,却是我经过思虑之后,下定决心,一
定要完成的,这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还有五帝窟、五绝庄,以及我的
朋友阿傻和胡大爷,趁得此番良机,一举除掉岳宸风!」

  他伸出手掌,笑道:「我想邀你入伙呢,宝宝锦儿?」符赤锦噗哧一笑,严
肃地想了一想,一手以巾帕掩着胸脯腿心,却伸出另一只小巧柔荑与他轻轻击掌,
咬唇狠笑:「好,算我一份!」眼神又娇又烈,虽是赤身裸体,却有一股妩媚英
风。

  「你打算怎么做?」

  「捕兽杀人,道理都是一样的。」

  耿照与她手掌正击、反手交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炯炯放光,一个字、一个
字说道:「先设置一处陷阱,诱使深入,翦除其党羽臂助,乘其伤疲,使之力孤,
集众人之力合而攻之,是为」拔岳斩风「!」

  【「事不关己」与「牺牲」——英雄的二律背反】

  曾预告过很多次,我为耿照预备了两次「英雄的抉择」,当耿照接受了这样
的询问、并且发自内心地做出回应之后,平凡的小铁匠就具备了成为英雄的潜能。

  当然,做为小说浪漫谭里的英雄主角,光有觉悟是不够的,还需要很多的辅
助条件,譬如奇遇,譬如神功。但这两个问题大致可以囊括我对「英雄」二字的
理解:也就是说即使身为普通人,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
珠、神术刀,以及多不胜数的正妹后宫(死),若我们能对这两个问题做出正确
的决定,就符合我所谓的「英雄」。

  在现实生活成为英雄,居然比在小说世界里容易,这点大家应该都会觉得不
可思议吧?(笑)

  在十二卷中,第一个「英雄的抉择」已在耿照与萧老台丞的对话中出现。因
顾及故事情节的流畅度,书中我并没有赤裸裸地把问题写出来,而是让萧谏纸很
帅气地解除了耿照肩上的责任,告诉他「同学你可以回家了」(笑),刹那间让
耿照一路扭紧的人生机器陷入空转:度过初期的旁徨不适之后,随即产生了浓浓
的思春……呃,我是说思乡情怀。

  还原现场,第一次英雄抉择的正题,其实是这样的:「当事不关己时,你还
愿不愿意牺牲奉献,为着无关之事奋力向前?」

  我记得在我还在读小学的那个年代,老师教导我们说:「在路上看到需要帮
助的人,一定要伸出援手喔!」所以拾金不昧、公车让座、扶老太太过马路之类,
在当时是被称许的,大人鼓励孩子这么做,坦白说当我还是小朋友的时候蛮常做
的。

  但今天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起车祸、二话不说停下机车来帮忙苦主的话,回
家说不定妈妈还要念你:「你发什么神经啊!万一受伤的人一口咬定是你撞的怎
么办?」你很清楚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新闻都报到不想报了:被撞伤的苦主为了
理赔,抓着送他到医阬治疗的好心人不放,向警察诬指是他肇事……世界变了,
在不知不觉间。曾几何时,我们被教育成「事不关己,己莫劳心」,不是因为我
们人比较贱、心比较黑,道德水准比我们的爸妈辈来得低落,是这个世界对「善
良」的回应越来越不善良。

  为此之故,每当我看到各式各样的义工,无论是义消、义警或是师兄师姊们
(肛温哪~),又或奋不顾身深入灾区的民间救难团队,都觉得非常敬佩、像我
这种跟杨威利杨元帅一样、「颈部以下甚不发达」的弱鸡上班族,进灾区救灾也
不过就是等着被人救出来而已,捐点钱聊表心意还比较实际。「事不关己」与
「牺牲」看似二兀相背,能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是一种被称为「无私」的道德情怀,
我觉得这是成为英雄的第一要件。

  在小说戏剧中,驱动角色的力量有很多,「复仇」很好用,「欲望」也是—
—不管是好的欲望或是坏的——但就戏剧张力来说,「无私」却很难用,除非写
的是宗教剧。

  这并不是因为「无私」有什么不对:相反的,正因为这点很难做到,基本上
违反普罗的人性(笑),不受剧作家们青睐是可想而知的。

  在我的想法里,那些愿意在为生活奔波忙禄之余,卷起袖子、无偿地投入利
人事业的人们,就已经具备英雄的资格了,尽管他们在家里在职场,可能只是个
平凡的家庭主妇、说话很「台」的计程车司机,在孩子或同事面前并不特别耀眼,
甚至毫无自觉,仍无损于他们所做出的「英雄的抉择」。

  因为在这个很不善良的世界上,他们持续提供着「善良」,而这么做并不是
为了他们自己。

  封底兵设:虚危之矛

              【第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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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卷八叶使者

  内容简介:

  「三乘论法」不过是场昂贵精巧的台子戏:各大僧团齐聚莲觉寺,高僧们轮
流登坛,讲经说法,最后由琉璃佛子一统三乘,无数善男信女山呼万岁,从此服
膺朝廷教化……

  如果「八叶」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早已不存于世的话。

  「八叶已派出使者,正潜伏于斯。」目盲的老僧揭示天机:「佛子若是法王,
千年佛国将重现于世;如若不是,则八叶使者必除伪渎!敢问将军,哪一个比较
好?」

  第六六折石髓有尚,青鸟伏形

  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窗外还笼罩在一片幽蓝灰翳中,耿照便已睁眼。宝
宝锦儿兀自酣睡,峰险壑深的曲线圆润起伏,雪腴的身子在被筒里窝了大半夜,
将整床锦被窝出一股子温甜,轻揭一角,烘热的乳香便扑鼻而来,宛若埋首胸间,
中人欲醉。

  耿照唯恐玉人着凉,没敢揭被起身,轻手轻脚滑出了锦被,忽听宝宝锦儿咕
哝一声:「你……上哪儿去?」被里温触细细,一只小手滑了过来,软绵绵掠过
手背,玉钩似的幼嫩尾指勾着他,满是依恋。

  他不由一笑,满心温暖,本要离榻的身子又坐回去,反握她的小手:「你再
睡会儿,天还没亮哩。」

  符赤锦睡得迷迷糊糊的,哪听得他说了什么?只觉手掌被握实了,心满意足,
将他的手抱入乳间,浑圆的玉腿一并,整个人都偎上来,噘着小嘴闭目撒娇:
「再……再陪我一会儿。」

  「好。」

  耿照隔锦被轻抚她的肩背,不多时香酣细碎,宝宝锦儿又沉沉睡去,嘴角微
抿,似做着什么好梦。他陪了好一会儿,才为她盖好被褥,穿衣出门。

  尽管他说服她暂时放弃与敌同尽的念头,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要刺杀岳贼绝非易事,那怪伤每日只发作一个时辰,除开呕血不止,看不出
对武功有什么妨碍;在发作前,岳宸风说话中气十足,震得人五内翻涌,就算因
此折了三两成功力,「八荒刀铭」还是难取之敌,至少不是目前的耿照与宝宝锦
儿能对付的。

  要杀岳宸风,他们需要更多的助力。

  早春的清晨沁寒入骨,耿照顶着冷风在中庭活动筋骨,挑了鬼手中几路熟的、
不熟的试演些个,练到身子发热,才至穿堂无风处盘坐,潜运「火碧丹绝」心法,
搬运数周天方止,只觉百骸之内如沸水滚流,神完气足,无不舒泰。

  如何打败岳宸风,耿照心中尚无定见;最好的方法,便是再与那厮打上几回。
他屏气凝神,遁入虚空,杂以明栈雪所授,将夺舍大法的「入虚静」与「思见身
中」结合,重回到当日渡头,于幻境与岳宸风交手。

  夺舍大法罗列记忆,连潜藏在表层下的五感知觉、呼吸心跳等亦纤毫毕现。
耿照一睁眼,赫见黄昏日暮、江风习习,岳宸风的黑氅宛若扑天之鵰,飞卷而落,
气劲压得他呼吸一窒,怯意陡生!

  (好……好强的势头!)

  以耿照现时的功力,纵使遁入虚静,应能观视内外,进退自如;兴许是与岳
宸风交手的记忆太过恐怖,骤尔重临,耿照一时失去清明,竟陷惶怖,忘记自己
是幻境的主人,要进则进,要出则出,兀自与岳宸风困斗,渐渐失去控制。

  须知虚境中的一切,乃以耿照的记忆为本,按理不逾他经历过的范畴。

  但耿照被脑海中虚拟的岳宸风所迫,一时迷失自我,就像梦里不知身是梦,
无法任意支配;而失控的梦则从记忆中挖掘材料,来填补脱序所衍生的空白,故
耿照的招式俱被「岳宸风」所制,这回岳宸风非但没有落水,甚至站上船头,掌
风呼啸,牢牢将刀势箝住,防御圈越缩越小,轰得耿照五内翻涌,一路退到船舱
前。

  虚境的脚本脱离现实太远,江边的老渔夫、水面突现的巨涡漩流……通通未
得再现,连布帘后亦空空如也,江风吹起一角,只见黑黝黝的一洼深潭,竟什么
也没有。床舱、甲板,便如仓促搭起的竹架戏棚般,剥去了表面薄薄的糊纸,背
后仅余一片虚无。

  耿照心中骤寒,忽想不起自己为何而战,不由得迷惘起来,只有身前那逼命
的掌风、狰狞的笑容无比真实——(醒来!)

  ——谁……谁在唤我?

  一把尖锐沙哑的异声在脑中响起,余音回荡,耿照神为之夺,几乎被岳宸风
一掌劈中。

  (尔为神主,彼岂能伤?快快醒来!)

  「你……你使什么妖法?」

  耿照太阳穴隐隐刺痛,正欲按抚,才发现手中钢刀竟已不在,岳宸风双掌并
至,只得以「白拂手」卸去。

  岳宸风似精熟鬼手套路,右掌回作雀尾,半勾半缠,铁一般的胳膊竟化成金
丝麈尾,宛若蛇上青竹,缠着耿照的左臂一绞,「喀啦!」将他的肘关卸脱,使
的正是白拂手!

  耿照肘间剧痛,咬牙轰出一记「跋折罗手」,勉强将受创的左臂抢回,又听
脑中的怪声道:「虚境受创,一如实伤!你再不清醒过来,当心丢了性命!」他
听得「虚境」二字,心思又陷迷惘,迷迷糊糊想:「虚……虚境?难道这一切都
是假的?那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心念所至,眼前景象为之一颤,船头、流水、黄昏……俱都散摇,独独岳宸
风清晰不坏,面上的狰狞卑鄙坚如铁镌,既虚假又真实,黑氅卷风,宛若一头巨
大的妖鸟般扑来!

  耿照左臂动弹不得,右掌正欲挥出,忽觉锐风袭来,便如兽爪,明明岳宸风
还在数尺之外,掌势亦不能发出如许风压,但恶招临门不及细想,举臂一格,剎
那间岳宸风的形象与爪势迭合,眨眼便至;耿照单掌接应,虽仍左支右绌,眼前
的「岳宸风」却开始崩解,臂上撞击、刮面劲风,乃至于眼观耳闻等,仿佛来自
远处……

  「很好!便是如此。」

  脑中的刺耳异声再度响起,语气中微露赞许:「快醒过来罢。山岳伏形,青
鸟开道;灵丝满路,映现昆岗……着!」

  耿照猛然睁眼,赫见穿堂内夜翳未褪,晨光稀薄,身前一人发毛如戟,一股
浓重兽臭袭来,五只利爪挟着劲风,叉喉掼至!

  同样的招数难以在「薜荔鬼手」前二度奏功,耿照单臂一圈,青蛇般攀上来
人臂膀,用的正是虚境中「岳宸风」卸断肘关的那手。

  来人「咦」的一声,笑道:「来得好!」虎臂连挣带甩,眨眼间竟连使七八
般手法,各见巧妙,却始终难以摆脱,反越绞越紧;再一施力,便要自己绞断了
关节。

  他不怒反笑,笑声宛若虎咆,血口中露出四根森森尖牙,点头道:「好小子,
有一套!」臂间肌肉一软,亦成游蛇,反向旋出,两人倏分。这「走影剑」的镜
射之招耿照已非初见,正欲拱手谢罪,谁知左肩一动,肘关节却痛得难以忍受,
只得单膝跪地,垂首道:「弟子一时失神,多有得罪,请二师父莫见怪。」

  来人正是那「虎尸」白额煞。

  他一个箭步将耿照拦住,抓小鸡似的提将起来,伸手一捏左肘:「疼么?」

  耿照面色煞白,咬牙不哼出声来,微颤着点头。「疼。」

  白额煞微皱浓眉,喃喃道:「怪了。」卷起他的袖管,见肘关节处既未浮肿,
也无瘀红,蹙眉低道:「你且动一动试试。」耿照见手肘并无异状,也觉奇怪,
欲活动左臂却又疼痛不已,分明是骨节脱臼的模样。

  正自惊疑,脑海中忽掠过一把磨砂也似的怪异童声:「带他过来。」正是虚
境中不断侵入神识、提点自己的声音。

  耿照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师父救我。」

  神识也者,本是玄奥难言,自知世上有夺舍大法、赤血神针以来,耿照已见
怪不怪,只觉大师父功力之深,竟能凭空侵入脑识,比之江湖盛传的「传音入密」
不知高了几筹。

  白额煞尖耳一动,显然也收到指示,随手将他放落,咧嘴道:「走罢,你大
师父要见你。」两人一前一后,又来到了后进的枣花小院中。西厢紫灵眼的闺房
窗纸上一片幽蓝,并未点光,似还没起身。

  白额煞领着他推门而入,青面神房中仅一盏豆焰,被晨风吹得明明灭灭,倍
显森幽。床铺一角仍是光照不透,视线无论如何望之不进,一凝目便觉头疼,颅
内如有万针攒刺,教人不由自主将目光移开。

  耿照心中雪亮:「非是灯光不及,定是大师父用了什么宰制心神的法子,教
人视而不见,以藏其形。」却听青面神道:「坐。老二,你先出去。」末二句却
是对白额煞说的。

  虎形的魁伟男子耸了耸肩,却未移步,呲牙笑道:「老大,不是我信他不过,
这小子盲拳打得不坏,比醒时厉害,方才我险险招架不住,吃了闷亏。」青面神
哼的一声,淡淡还口:「你是怕他暴起伤人,还是我一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白额煞闻言一怔,点头道:「也是。我出去啦,自己留神。」

  青面神道:「给我护法,谁都不许进。老三和女徒也一样。」

  「知道了。」

  门扉闭起,耿照依言坐定,忽听青面神淡然道:「你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
了什么事?」

  耿照的思绪略一恢复,便知是「入虚静」与「思见身中」合用时出了什么差
错。

  但这并非是他初次合用,在莲觉寺他日日以此法在漱玉节的眼皮子底下用功,
或于虚境中与薛百螣较量拳脚,或与胡彦之琢磨刀术,内外武功大进,如有神助,
而外人却看不出端倪。此番失控,兴许与岳宸风有关,个中因由却无从知悉。

  他摇了摇头。

  「我……我像做了个梦,在梦里被敌人折了臂膀,醒来只觉疼痛不堪,却不
见有什么伤痕。」

  青面神淡淡一笑。苍老的童声虽然刺耳,语气却十分悠然。

  「有人被砍断臂膀之后,即使创口愈合,肢断处甚至已生出新皮包覆,依旧
时时感觉疼痛,一如断臂之初,称为」幻肢痛「——受创的非是实体,而是虚无
飘渺的神识,因此永远无法痊愈,一生将被可怕的断臂痛楚折磨,至死方休。」

  青面神怡然道:「你身兼的两门奇术,一者助你遁入虚空,观视内外,一一
历遍所记所闻,如临现场;道者毕生所求,不外如是。另一个则是武者梦寐以求
的」思见身中「,凭冥想便能锻炼内外武功,不受时空限制,进境如飞,更胜常
人。

  「但你莫忘了,无论道者武者,都不是凭空掌握,或道心通悟,得观至真,
或由武入道,一合天人。你的奇遇赋予你这两门稀世奇能,却跳过了相应的心性
修持,在我看来,是祸非福,须得更谨慎应对,方能转危为安。」

  耿照闻言一凛,若有所得,垂臂起身揖道:「多谢大师父提点!」

  青面神道:「坐下罢。虚境中受的伤,须在虚境之中方能有治。我的」青鸟
伏形大法「若用于寻常人身上,必先夺其神而役其躯,此举与杀人无异,用以杀
人亦无不可。但你似练有一路玄门正宗的高明内功,已至」凝神入虚「之境,受
得我这一路大法,这个忙我还帮得上。」

  「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青面神笑道:「梦醒之时,你的臂膀便能好啦。」

  耿照出了房门,屋外已无白额煞的踪影,但见晨曦洒落檐瓦,灿烂如金,沁
凉的微飔穿花绕树,说不出的清爽宜人。他一边活动臂膀,穿过洞门回廊回到厢
房,唯恐惊扰了屋里那朵春睡海棠,正要轻轻推门,忽听门后「哼」的一声,传
来一把清冷娇喉:「进屋也不先敲门,老爷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忍不住微笑,乖乖叩了几下,低声道:「娘子,为夫来啦。」

  「不许进!」符赤锦一声娇叱,几能想见她柳眉倒竖、凶霸霸的狠媚模样:
「一大清早的便不见人,你跑到那儿去啦?」

  耿照被骂得不无冤枉,他可是将她哄睡之后才出的门,谁知她睡醒便忘了,
全不当有过这么回事,低声道:「我……我就在院里打了趟拳,练练内功,也没
去哪儿。宝宝锦儿,你让我进去罢。」

  门里安静了一会儿,耿照就当她是默许了,推门而入,却见桌上摆了几色小
菜,一盅白粥。

  那粥熬得细润亮滑,米粒颗颗晶莹分明,又无不通透,脂甜梗香,却是与肉
末一起煮的。粥盅之上犹有热气,小菜却已放凉,符赤锦换过一身袒领小袖的束
腰裙,锦兜裹着她雪酥酥的丰腴奶脯,当真是比新鲜的脂酪更加嫩滑喷香,令人
垂涎。

  她凭桌斜倚,浸了香草的红纱裙下翘起一只饱满如肉菱的凤头丝履,若非寒
着一张娇靥,直是一幅最美丽的新妇图画。耿照心想:「她专程替我煮了早膳,
我却生生捱到菜凉了才回来,也难怪她不高兴。」微笑道:「你看看,都是我不
好,差点错过了这一桌的好菜。」挨着宝宝锦儿坐下。她却挪过身子坐上另一只
绣墩,冷冷道:「谁说是给你吃的?我摆桌子哩。」

  耿照差点笑出来,忙咬牙憋住,夹起一筷鱼脍入口,只觉鱼鲜肉嫩,自不待
言,先浸过醋使鱼肉半熟,取干布将水分漉尽后再拌以芹泥芫荽,不水不柴,十
分的清爽可口,显是用心烹调,赞道:「宝宝锦儿,你真是煮得一手好菜!」

  符赤锦心中大喜,差点噗哧出声,赶紧板起俏脸。

  「我随便弄的,小心毒死你!」

  「忒好的菜,毒死我也认了。」耿照被勾起食欲,自己动手盛粥,也给她添
了一碗。符赤锦见他吃得美滋滋的,险些将舌头也吞了去,不由绽开娇颜,掩口
笑道:「瞧你吃的,饿鬼上身!」举筷与他并肩而食,不时往他碗里夹菜。

  两人并头喁喁,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原来符赤锦一觉睡醒,稍作打扮便去了趟早市,采买菜肉白米,为爱郎洗手
做羹汤;谁知耿照却迟迟未回,她端了一份与小师父同吃,吃完回来仍不见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一个人怔怔生起闷气来。

  「我以为宝宝锦儿是不洗衣煮饭的。」眼见玉人重拾欢容,耿照故意与她调
笑。

  符赤锦娇娇地瞪他一眼,睁眼狠笑:「姑奶奶不做烧饭洗衣的老婆子,可没
说我不会。老爷下回再夜不归营,我劈了你当柴烧。」两人相视而笑。吃得片刻,
她又正色道:「今儿少不得要走趟驿馆,你怎么打算?」

  他举箸沉吟,旋即夹起一片被醋汁濡得雪白晶莹的软糯鱼脍,展颜笑道:
「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找帮手。既然非走一趟不可,便到驿馆里找帮手去。」
符赤锦哼的一声,笑啐:「说得轻巧!镇东将军能帮你杀岳宸风么?」

  「虽不中,亦不远矣!夫人真是好生聪明。」耿照神神秘秘地一笑,又夹了
满筷好菜,稀里呼噜的扒粥入口。「将军身边,不定便有我们的好帮手。」

                ◇◇◇

  用完早饭洗净餐具,符赤锦又与紫灵眼说了会儿话,耿照便在小院中闲坐发
呆,槐荫下十分凉爽,街市的熙攘吵杂仿佛都被隔绝在院外,充耳俱是鸟啾虫鸣,
啁啭细细,倒也舒心。

  白额煞似习惯夜行,日出后便不见人影。

  耿照有意无意往青面神的厢房一瞥,只觉内外浑无动静,仿佛无有生机。

  未几,符赤锦笑吟吟推门而出,撒娇似的平伸藕臂,娇唤道:「走罢,老爷。」
门缝里仍不见紫灵眼的身影。看来这位小师父怕生得紧,如无必要,竟连一瞥也
不给见。

  耿照非是对她有什么遐想,只觉既奇怪又有趣。出了小院之后,符赤锦抱着
他的臂弯,绵软已极的大酥胸紧挨着他,隔着衣布犹觉温腻,如敷珠粉,抬头笑
道:「没见着小师父,你很失望么?」

  耿照吓了一跳,忙摇头撇清:「不……我……不是……唉!宝宝锦儿,你怎
地老爱捉弄我?」符赤锦咯咯一笑,眨眼道:「在这世上,我最喜欢小师父啦。
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绝不饶你。」

  耿照不觉失笑,摇头:「这也太冤枉啦。她既是你师父,便也是我的师父,
我敬爱她都来不及,怎会……唉。只是你与她便像是一对姊妹花儿,你像姊姊多
些,小师父倒像你妹妹,真是有趣得很。」

  符赤锦噗哧一声,娇娇白他一眼,佯嗔道:「老爷这是嫌奴奴老了?」

  耿照赶紧陪笑:「夫人说得哪里话?观夫人姿容样貌,不过十五六人许,谁
敢说老,我抄扫帚打他。」符赤锦轻拧他一把,笑道:「嘴贫!瞎扯淡。」过了
一会儿才叹口气,低声说道:「我小师父少年时目睹门派惨变,失去父母至亲,
从此不爱与生人说话。其实她性子好得很,既温顺又可爱,我若想有个妹妹,也
要像她这样的。她不嫁人也好,没遇上疼她的,我宁可她不嫁。」

  「反正小师父不嫁,我与宝宝锦儿便奉养她终老,当作亲人一般,不也挺好?」

  「喂,这话怎听着像便宜了某人?」

  两人未雇车马,相偎着信步而行,一路逛到了驿馆前方才收敛。负责门禁的
仍是适君喻带来的穿云直卫,恰巧程万里正巡至前门,一阵寒暄,程万里便将二
人引入馆内。

  大厅之内,慕容柔夫妇仍坐于阶上主位,一如昨夜;不同的是厅中挤满了越
浦左近的大小官员,六品以下的还没得坐,只得在两旁站着。

  慕容柔居高临下,遥望耿照「夫妇」一眼,淡然道:「你们来啦?很好。稍
坐些个,一会儿我有话说。」口气虽冷漠,满厅人等却纷纷转头,瞧瞧来者是谁,
竟让镇东将军破例多说几句;一见符赤锦丽色骄人,便如牡丹绽放,又不觉看痴
了,厅中原本一片低语细碎,忽尔收停,焦点集中在耿、符二人身上,静得连针
尖落地亦可明辨。

  慕容柔察觉有异,暂止评议,抬头蹙眉:「怎么?」

  一旁,将军夫人沈素云低道:「我与符家妹子出去走走,晚些回来。」精神
似为之一振,不复先前萎靡。

  慕容柔面无表情,点头道:「我让岳老师沿途保护,以防生变。」

  沈素云笑意一凝,低垂螓首,便似一名闹别扭的千金小姐,连生闷气的模样
也十分温顺可爱。

  慕容柔丝毫能察,岂不知她心意?料想派李远之、漆雕利仁乃至适君喻的手
下,爱妻也不会比较欢喜,低声道:「也罢,就让耿典卫夫妻陪夫人同去。」目
光越过厅中诸人,遥对耿照道:「馆中申酉之交用膳,贤伉俪莫误了时辰。」

  耿照二人躬身行礼:「谢将军。」

  旁人惊疑不定,不由得交头接耳,打听起这少年武弁的来历。

  厅上的熟人尚有抚司大人迟凤钧,他与将军议事已告一段落,正坐在阶下首
位啜饮茶水,见耿照进来微一颔首,面露微笑,却不便起身说话寒暄。沈素云面
露喜色,转入后进更衣,耿、符二人便在厅门边等候。

  官场交游最讲伦理,瞎子也看得出这名少年武弁在将军心中份量不同,盘算
如何结交者众,却不好显山露水,明着在将军眼皮下为之,纷纷投以注目,一与
耿照的视线对上,便露出巴结讨好的神气,以利日后运筹。

  符赤锦晕红双颊,掩口轻笑:「我家老爷好威风啊。这些官老爷们的眼里直
要射出饥火来,若不是碍于将军大人,怕不一拥而上,将我家老爷撕成碎片吞了。」
耿照苦苦忍笑,咬牙低道:「这感觉我理会得。我瞧宝宝锦儿时,也是一般想头。」

  正自调笑,忽见一人排开余子大步而来,生得丰神俊朗,手握折扇,金冠翅
摇,正是「奔雷紫电」适君喻。耿照自入驿馆以来,始终未见岳宸风的踪影,忽
见适君喻现身,不觉凛起,拱手道:「庄主安好。」

  适君喻乃易州风雷别业之主,喊他一声「庄主」本无不妥,但耿照目如鹰隼,
显有旁指。适君喻何等样人,一听便知他以五绝庄之事相胁,折扇交握,迭掌半
揖,笑道:「耿大人毋须客气。耿夫人也安好。」将「夫人」二字咬得特别清晰。
以符赤锦的七玄出身,若与将军夫人走到一处,慕容柔定不轻饶;冒冒然互揭海
底,谁也得不了便宜。

  「令师身子好些了么?」耿照抱拳还礼,眸光仍旧精灼如炽,沉声道:「身
染奇症,合该觅一处清静庄园静养,莫待病入膏肓时才后悔莫及。」

  适君喻笑道:「可惜家师身负重任,难有片刻闲适,多劳大人挂心。倒是夫
人千金之躯,委由典卫大人照拂,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君喻诸务缠身,人
手又十分吃紧,要不该派一队精甲武士随后保护,以策万全。」

  符赤锦掩口笑道:「哎,这哪里还是游玩?合着游街哩!庄主忒爱说笑。」
杏眼微乜,眸光越过了适君喻宽阔的肩头眺,满是不怀好意。适君喻鼻端忽嗅得
一股温香习习、馥而不腻,剑眉微蹙,不慌不忙回头一揖:「君喻参见夫人。」

  原来沈素云换好外出的衣裳,偕婆子姚嬷、小婢瑟香,由屋外回廊绕了过来,
恰好听得适君喻之言,本来喜孜孜的俏丽容颜一板,蹙眉道:「今日我没想走远,
用不着劳师动众。」口气甚是冷淡。

  适君喻察言观色,不欲越描越黑,长揖到地:「恭送夫人。」笑望耿照,抱
拳施礼:「有劳典卫大人。」

  耿照垂目颔首,眸光湛然,虽未接口,气势却沉凝如山,丝毫不让。

  年轻剽悍的风雷别业之主一凛,暗忖:「这厮修为不俗,比想象中棘手。」
以折扇轻轻击掌,目送诸人离去。

  沈素云与符赤锦并肩相挽,状甚亲热,但将军夫人似十分讨厌岳宸风,连他
的弟子亦觉不喜,自与适君喻照面之后,始终寒着一张绝美的俏脸,直到行出驿
馆才稍见和缓;定了定神,转头对姚嬷与瑟香道:「好啦,难得到了越浦,你们
也都回家看看,吃晚饭前回来便是。」

  姚嬷与瑟香是跟着她从越浦嫁到北方靖波府去的,都是本地人氏。两人面面
相觑又惊又喜,显是夫人临时起意,事前并未与她俩提过。姚嬷喜色一现而隐,
小声道:「哎呀,这怎么行呢?还是让老身服侍夫人……」

  「有耿夫人在,不妨的。」

  沈素云摇手打断她的的话头,从怀襟里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织锦小囊,塞入姚
嬷手里捏着,不许她推搪。「去看看宝贝孙子,添点衣裳玩物。下回再要来,也
不知是什么时候,当心孩子大得快,见了面也不认得。」姚嬷支吾几声,讷讷收
下了,一径合掌拜谢。

  沈素云从腕间褪下一只金丝镯子给瑟香,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敢拿,怯生生瞥
了姚嬷几眼,妇人面上一红,小声嘟囔:「夫人给你就收下呗。」耿、符交换眼
色,不觉同抿,才知她塞给姚嬷一包碎银非是信手,此间饶有况味。

  打发二人离去,沈素云松了口气,对符赤锦俏皮眨眼,道:「今儿便有劳姊
姊陪我啦。」笑容直如春花绽放,说不出的娇艳动人。符赤锦虽与她相识不久,
对这位将军夫人的性子却有几分把握,也不客套,亲热地挽着她的藕臂,眨眼道:
「夫人放心,我家相公武艺好得紧,便有刺客也不怕。」

  沈素云浑似不放在心上,怡然笑道:「我不担这个心。」

  符赤锦略感诧异,面色却不露声色,笑道:「敢情好,那我今日便陪夫人到
处逛逛,一解夫人的思乡之情,玩它个痛快!」

  沈素云浓睫瞬颤,淡淡一笑:「我也不算是思乡。」片刻忽握住符赤锦的手,
凝眸正色道:「我不太会说场面话,一直想学也学不来,姊姊莫嫌我无礼,就当
我直来直往好了。我一见姊姊便觉投缘,姊姊若不觉麻烦,我们……便以姊妹相
称,你说好不?」

  符赤锦望着她清澈的双眸,忽觉这话问得令人生怜。以她镇东将军夫人的尊
贵身分,开口与人做个朋友,眸底却不存寄望,一旦符赤锦惶恐屈膝以分尊卑,
她便立刻武装起来,以免受伤。

  (在此之前,她有多少次想与人真心结交,换来的却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
官场应对,官样文章?)

  符赤锦小手一翻,轻轻握住她绵软的手掌,笑道:「好啊,我一见你也觉投
缘,能做姊妹最好。我是已巳年生的,属蛇,你呢?」沈素云没料到她应答得如
此干脆自然,不觉微怔,喃喃道:「我……我是属羊的。」

  符赤锦笑道:「这样我便是姊姊啦,妹子。」

  沈素云这才回过神来,露出欢颜,捏着她的手娇唤:「姊姊。」

  双姝并头喁喁,无比亲热,简直无话不谈。耿照隔着一个箭步,不紧不慢跟
着,沈素云得以放心交谈,殊不知以碧火神功之能,不运功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小便与家里人不亲。」

  沈素云低声道。说这话时,姣美的俏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寥落。

  「我娘很早便过去啦,我对她没什么印象。自从晓事以来,也很少见过我阿
爹,我记得他对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不像大人同小孩说话那样。我们甚至没
同桌吃过饭。我打小吃饭都有八人服侍,只我一人能坐,其他人得跪着。」

  她自顾自的轻笑起来,似觉有趣。

  「我小时候常常忍不住想:我阿爹和阿兄从不与我一起吃饭,莫不是也怕要
跪?你瞧,多傻气啊!我以为」吃饭「这件事儿只有我一个人能坐着,其他人不
行哩。」

  符赤锦也跟着笑起来。「那好,下回服侍我家相公用膳时,也让他跪着试试。」

  沈素云差点笑弯了腰。耿照只觉腹间硬胀,如吞石块,双膝隐隐作痛,只得
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一本正经地负手巡街。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沈素云轻拍着伏鸽似的匀薄酥胸,又笑了一会儿,抹
泪叹道:「姊姊的郎君这么好,怎能如此欺侮?男儿伟丈夫,可万不能伤了志气。」
叹了口气,这回却无戏谑之意。

  符赤锦与她聊得片刻,才知其兄沈世亮年纪大她许多,比起客气过头、稍嫌
冷淡的父亲,这位长兄私下还是很疼妹妹的。

  沈家老爷逝世后,沈世亮以十九岁的少龄接掌家业,内守行会、外辟疆土,
与妹妹间渐不似儿时亲密,仿佛多了层无形隔膜。等到大嫂进门,沈世亮事事都
依妻子,其妻庞氏乃行中大老的掌上明珠,精明干练,小姑的处境自然倍加艰难。

  「嫁出越浦时我一点儿也不怕。只不过是从这个院儿里换过另一个,也没什
么不同。」

  沈素云轻摇螓首,露出寂寞的笑容。

  「难得回一趟越浦,我也不想回家。同我阿兄嫂嫂也说不上几句,只吃一顿
饭就走,还得担心有人跪我,不如别去。」

  仿佛要挥去阴霾,她抬头一笑,拉着宝宝锦儿的手。

  「姊姊,不如我带你去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如何?」美目流沔,似有一丝兴
奋、一丝淘气,哪里像是堂堂东海一镇的将军夫人?简直就像十五六的纯真少女。

  符、耿二人随她一路南行,穿大街、走小巷,居然就这么出了越浦城门。

  耿照没敢拦她,打醒十二分精神,暗自戒备。毕竟城外不比城内,莲觉寺有
集恶道、废驿左近有天罗香,除了鬼先生这等棘手人物,还有来路不明的黑衣刺
客……所幸沈素云未曾走远,凭着记忆左弯右拐,钻进了城郊一处小小市集。

  越浦之外除了水港河道、官亭邮驿,尚有无数聚落。远些的,便属临沣等外
县所辖,邻近城港的仍属越浦境内,那些不够本钱入城做生意的便聚于此间,白
日在道旁摆摊徕客,夜里便睡在棚子里,久而久之各成集市,只是流品远逊城中。

  沈素云带他们来的这处集市,两侧各有十几幢破旧土屋,夹着一条铺石长街,
其中有倾圮无顶、只余左右两墙的,便随意搭起竹架布棚,看起来还不算太过惨
淡。原来这铺着石板的是一条官修驰道,可容两车并行,也不算窄;后来港区新
修道路,车马渐渐不走此间,聚集于此的外地小贩便夯土筑屋,占了下来做生意。

  长街中摊贩不少,往往棚下搁着一只马札(类似近世童军椅的折迭凳),随
意架上桌板巾布,便成了摆放货物的木档,有卖陶瓶瓦罐、铜锡艺品,甚至有金
银玉器、古董字画的,但档后却不见有人,往往三五摊之间才有一人照拂,也不
来招呼客人,径窝在摊子里呼呼大睡,对游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越浦城通宵的夜市叫」鬼市「,这儿呢,便叫做」鬼子镇「。」沈素云笑
着解释:「会来这儿的人,多半因为没钱入城。这里空屋无主不收银钱,能省一
笔住宿,多待些日子。」

  符赤锦好奇地东张西望,笑道:「妹子来此做甚?这儿无胭脂水粉,也无衣
裳首饰,能让富家千金觉得」有意思「?」沈素云抿嘴一笑,恬静的容色里罕有
地露出一丝得意,微笑道:「家道中落、非拿出祖传宝物求售的人,也多半住不
起城里的旅店,只能到处找」鬼子镇「打尖,等待识货的买主出现。姊姊莫看不
起这里贩卖的物品,十有八九是破铜烂铁,然而千百件中不定便有一件,乃是价
值连城的宝物。」

  符赤锦笑道:「妹子说这话的口气,真不像娇滴滴的官夫人,倒像是玉珍斋
品致轩的当家女掌柜。」

  沈素云「噗哧」一声,红着脸笑道:「姊姊又来笑话我。」顿了一顿,轻叹
道:「我三岁起便在这儿晃悠啦,我阿兄总是偷偷带我出来,钻进钻出的寻宝。
他跟家里的账房先生借了五十两私房做本钱,十五岁上便在城里的朱雀大街开了
自己的珍玩铺子,没拿沈家一枚钱子儿,还偷偷跟我阿爹打对台生意,靠的就是
土里掘珍的眼力。」

  「你阿兄真是好本事!」符赤锦不禁咋舌。

  「是啊。」沈素云淡淡一笑,目光飘远:「我阿兄他啊,真是好有本事呢。」

  符赤锦被她挑起了兴致,边走边瞅着左右摊上的珠串器物,也想从中看出一
两件稀世珍宝来。

  「这儿的人怎么都不顾摊子,不怕遭小偷么?」

  「都去赌钱啦,」沈素云以袖掩口,缩着粉颈嘻嘻笑道:「不知道躲到哪间
土屋子里。真要遇上拿了就跑的偷儿,一声吆喝,几十人便突然冲出来,手脚都
能给生生打断,没人敢偷的。」

  三人一路逛一路聊,身畔更无其他游客,整条街上的摊贩亦不过三两人而已,
当真是相对无言各自寥落,所幸沈素云兴致高昂,一摊一摊逛将过来,虽说话不
多,仍是一派斯文的闺秀模样,比在将军身边精神得多。

  眼看长街将尽,忽有一座笨重的齐腰木档突出,铺着泛黄布巾,若非巾上压
着大大小小的畸零石块,看来便似一算命摊子。

  一名头戴布帽、身穿黄旧棉袍的老人端端正正坐在桌旁,双手置于膝上,白
须白眉,瞇成两条细缝的双眼眼角略垂,远观便如一个「八」字;虽是愁苦之相,
看来却颇有喜感,并不令人生厌。

  老人下着草鞋布袜,袍子也是厚重的双层交襟,穿得一丝不苟,若非头上那
顶店掌柜也似的滑稽布帽,模样便如一名年老书生——无独有偶,木档边搁着一
只竹制背架,上覆布巾,形制与青锋照邵兰生邵三爷所用的画轴架极为相似,也
是儒生行旅在外的必备之物。

  老人这摊的木档特别笨重高大,明显是鬼子镇里的小贩们欺他,硬塞个碍手
碍脚的无用之物来;不仅如此,算命摊周围堆满各式杂物,与规矩端坐的老书生
一衬,说不出的滑稽唐突。

  符赤锦看出老人遭受戏弄,转头对远处的一名小贩叫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欺负老人家么?」小贩蜷卧在摊子里,闻言不过翻了个身,换以屁股对人,继续
呼呼大睡,无动于衷。

  耿照看不过去,动手将四周杂物稍事整理,令摊子整齐一些,不再壅塞局促。
老人只是默默端坐,既未言谢,甚至没多看一眼,仿佛清平无事。符赤锦微蹙蛾
眉,心想:「莫不是个疯子?」正欲开口,却被耿照以眼色止住。

  沈素云不忍他年老还受漂泊之苦,柔声道:「老伯伯,你也摆摊子么?」

  老人一听她问起买卖,登时有了反应,点头道:「是啊,小姑娘,你来瞧瞧。」

  沈素云许久没让人叫「小姑娘」了,不觉微笑:「老伯伯摆的是什么?」

  「玉石。」

  老人一指摊后的布招子,只见布招上写着「玉匠刁研空」五个真楷大字,字
迹圆润饱满,毫无怒张蹈厉之态;字写很大,墨色很深,却说不上什么磅礡气势,
便似一阵柔风细雨,望之心旷神怡。

  「这是老伯伯的大名么?」沈素云又问。

  「嗯。」老人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叫刁研空,人家都管我叫」玉匠「。」

  符赤锦听得奇异,忽插口道:「老人家,您既是玉匠,那玉器都在哪儿?」

  那自称「刁研空」的老玉匠双手按膝,老老实实回答:「喏,都在桌上。」

  三人望着一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还是符赤锦眼尖,瞥见
石下所压布巾写有四行小字,轻声念道:「」顽石无明,化生美玉……识我本然,
分文不取。「老人家,您写的是什么意思?」

  沈素云突然开口:「我明白啦,这叫做」开石取玉「。」见符、耿俱都一愣,
不禁微赧,轻缩粉颈解释:「曾有精于玉石的行家,在这鬼子镇里摆档叫卖,只
卖尚未琢磨的原石,无分大小,每枚都是五十两的开价。客人选定一枚,档头便
为他开磨石子,无论内中有没有玉,都要付出五十两的白银。」

  符赤锦与耿照对看一眼,失笑道:「这分明是江湖郎中的把戏!谁知他满桌
不全是路边捡来的破石头,里头没有一块真玉。」耿照想了一想,说道:「若有
人将所有的石头都买了下来,命那人一枚一枚琢开,倘若无一块是玉,将他送官
便是,也毋须付钱啦。」

  沈素云笑道:「典卫大人真聪明。不过那人也不是呆子,无论卖出多少,他
总是立时补满一整桌的石子,共计五十枚;你若将全桌买下,其中必有真玉,但
决计不值两千五百两。」

  「那要怎么办?」符赤锦问道。

  沈素云淡淡一笑。

  「当时有个十五岁的少年,随手从桌上挑走一枚石头,摊子主人正要将这名
捣乱的顽童赶走,谁知他却拿出五十两的银票扔在桌上,对摊子主人道:」你全
桌的石子之中,只这一枚是玉,其他都是假货。「主人气得面红耳赤,怒道:」
你有本事买下整桌的石子,便知是不是只有这一块!「

  「少年笑道:」我不要。你待会便趁着琢磨开验的当儿,将我手里这块真玉
掉包了去,开出来自然无玉。我若头脑发昏,真向你买下了整桌,你再将此玉混
进去;这块羊脂玉最多值五百两,你损失一块玉,却净赚两千两白银,当真好划
算!「

  「众人听完,纷纷散去,摊子主人再连一枚石头也没卖出。那少年拿了石头
回去琢磨,果然得到一块上佳的羊脂四方玉,最后卖得七百五十两。」

  符赤锦见得她那股悠然神往的神气,心下雪亮,笑道:「那位巧破骗局的神
童,定然是你阿兄啦。」

  沈素云露出一抹清丽笑容,便如天真的小女孩一般;略加思索,转头对那老
人刁研空道:「老伯伯,我怎么说也是越浦第一玉器世家的女儿,你的桌上不过
十数枚石子,我定有法子能找出美玉来。你能不能不要摆摊卖石子了,家中若有
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刁研空仍是规规矩矩的坐着,双手搁在膝头上,一本正经道:「小姑娘,我
这摊子的卖法儿,与别处不同。你往桌上挑一枚石子,琢开后若是玉,老朽分文
不取。」

  符赤锦失笑:「哪里不同?还不就是猜玉石!」

  刁研空端坐着摇了摇头。

  「你得告诉我,石头里的玉是什么。每一块玉,因其髓质、纹理、形状,甚
至灵气蕴含之不同,须雕成不同的器物,为璧之玉不可成玦,雕龙之玉不可凿凤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指着桌上的石头,冲沈素云淡淡一笑,悠然道:「小
姑娘,你看得出桌上哪一块是玉,那玉又该是什么形状?」

  第六七折法眼由心,馈君殊礼

  玉之原石又称「籽玉」,品目繁多,或与石英玛瑙等共生,外表便如带雾的
琉璃水精;或如石中含翠,莹碧之外又覆有丝丝乳白,若迭浪千层,又似裹有一
层脂润膏腴的雪花猪网油。

  黄玉外鞘如肤如肉,墨玉则与寻常溪石无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若大如鸽卵,
对光便觉剔莹,毋须雕琢,三岁孩儿亦知价值不菲;但越大的白玉藏得越深,非
拦河淘沙、俯拾可得,更需超卓眼力。

  那木档上的石头个个大逾手掌,小者仿佛瓜果,甚有山猪獠牙似的尺余石笋,
外表粗砺,不易鉴别脂质、皮色、油润等。往好处想,石下若有玉,便是堪琢大
器的连城之璧;反过来说,这自称「玉匠」的刁研空老人只消在山脚下掘几锄,
照样能摆满一木档,一点儿也不费功夫。

  符赤锦见老人貌似忠厚,规矩却近乎赖皮,想起江湖上诈财骗色的郎中,亦
不乏外表老实之人,专骗沈素云这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闺阁相公、不知世
间尚有其他的良家妇女,面上不动声色,双臂环抱酥胸,捧得纱襟鼓溢,美肉几
乎满出兜缘,咯咯笑道:「老伯,你这档上的石子忒大,若刨得有玉,岂非价值
连城?」满以为老骗棍定喜得接过话头吹擂,谁知刁研空大摇其头,一本正经道:
「玉不是用刨的。」

  「这……」

  符赤锦俏脸一凝,浑没料到这老骗子铁了心扮傻,总算她反应快极,勉强笑
道:「老伯,我是说你挑的石子无不大得吓人,内里若藏得有玉,那可真是价值
连城的宝物啦。」

  刁研空神色茫然,片刻才皱着稀疏的白眉,讷讷道:「姑娘……是说换成钱
么?说不定是罢,老朽也不顶清楚。」

  符赤锦冷笑一声,抱胸道:「要鉴一鉴如许值钱的宝玉,少不得要花个十两
八两罢?一不小心走眼,白花花的银两当是缴给您老人家的学费,花钱长见识,
挺合算不是?」

  刁研空一愣,终于听懂她的话意,老脸一红。

  「姑娘误会啦,鉴一鉴石子不要钱的。老朽不收银钱。」

  这下轮到符赤锦傻眼了。

  「开石取玉」这套把戏的神髓,便在诱得人跃跃欲试、偏又屡试不中,投入
的本钱越多,越不肯认赔走人,非开出一块货真价实的籽玉回本不可。莫看这市
井间的小小把戏,被它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不在少数。只是这老骗子分文
不取,却要如何敛财?

  符、耿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想了一想,小心开口:「老伯,您的意思是谁都
可以鉴定玉石,您分文不取,一旦鉴出石中真玉,才开价购买么?」此法虽古怪,
毕竟不能诬为郎中手段,只能说老人善于吸人目光,也算别出心裁。

  刁研空仍是摇头。

  「老朽不收银钱。」

  他总算弄懂这几位少年人的心思,回的虽是原话,神态却宁定许多。

  符赤锦蹙眉道:「老伯,鉴你的玉石不用钱,鉴出了真玉,难道也是拿了就
走,不花一文?」

  「不只鉴玉,你还得说出石里的玉是何模样。」刁研空正正经经道:「琢磨
出来若无二致,玉便是你的了,姑娘。」

  耿照不觉失笑。「老伯,如此却要如何营生?」

  刁研空又是一愣,半晌才微露恍然,笑得眼眉弯弯,眼角的鱼尾纹密如蛛吐,
仿佛被丽日晒干的陈木,隐约飘开一缕老檀烟。「小兄弟,豚驴也不使银钱,又
当如何营生?」

  「这……」

  耿兆为之语塞。

  忽听一阵大笑,前头那窝在摊里睡觉的小贩伸个懒腰,起身道:「几位别费
心神啦,这老头是疯的,多跟他说上一会儿话,只怕也要发疯。」

  符赤锦蹙起柳眉,隔空叫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小贩咂了咂嘴,一脸悻然:「怎么不是?我见他年纪大了,怕夜里冻死晦气,
拿些酒水肉干与他吃,他也推拒,净吃碎饼炒米;干粮吃完,居然在屋后头种起
了萝卜青菜,众人怕不及收成便饿死啦,要分些食物给这老头儿,又只拿些残羹
剩饭之类,天生的乞丐命。」

  出外行旅少带干粮,却要自种萝卜青菜为生,的确够荒唐的了。

  刁研空笑笑不辩驳,双手拢于袖中一揖作道谢状。小贩皱眉挥手,啐道:
「他妈的,别给老子烧空香!你咒我早死么?」刁研空不以为意,瞇眼微笑,也
不知是和气还是傻气。

  他天生眼角细垂、眉帚疏落,就算咧嘴笑开还是张苦瓜脸,难怪小贩嫌他晦
气。

  符赤锦看得蹊跷,趋前压低嗓音,问小贩道:「怎么?你们不是一道的?」

  小贩哼的一声。「谁识这老疯子!都怪老三广那小子多事,惹来这尊瘟神。
现在可好,赶也赶不走,连累大伙儿倒霉。」

  原来数日之前,这自称「玉匠」的老人刁研空背着竹架行囊而来,打听附近
哪一处的市集最是繁荣,小贩口中的同行老三广有意相戏,骗他说「此地初一十
五游人最多」,老人便留下来,死活不走。

  鬼子镇的小贩头疼得紧,深怕老人饿死或冻死了,还得掘坑掩埋,故意将他
安置在杂物堆放处,还给了座笨重难使的大木档,希望他知难而退,刁研空却甘
之如饴,任由众人摆弄。

  符赤锦江湖走惯,一时却弄不清这奇怪的老人所图为何,与耿照交换眼色,
不欲生事,亲热挽着沈素云的藕臂,柔声笑道:「妹子,不如我们再往下走罢?
这儿也没甚好瞧的。」

  沈素云正凝眸俯首,目光不住在档上巡梭,巧额微蹙,罕见地露出认真的表
情。符赤锦连唤几声,她才「啊」的回过神,俏脸晕红,垂颈道:「是我失神啦,
姊姊勿恼。」

  符赤锦笑道:「妹子看得仔细,可是看出了什么宝贝?」

  沈素云羞红粉颊,眸中却是熠熠放光,视线不由自主移回调上,指尖轻抚着
一枚枣皮沉艳、油润顺滑的肾形圆石,点头道:「不瞒姊姊,依小妹看,这张档
上放的全都是籽玉,没有一块是混充的。若我猜得不错,这块籽石对光一照,该
是透出黄晕才是。」

  那肾形石不过巴掌大,虽有几道裂缝,外表却不甚粗砾,触感光润,引人抚
摩,不忍释手;通体覆满橘皮似的枣红皮,浓油艳彩十分夺目,别说「透出黄晕」,
以其皮色之厚重,只怕连光也透不过来。

  符赤锦半信半疑,拿起对艳阳一看,赫见流辉隐隐,枣红近乎褐色的石子竟
透出温润黄光,缝间甚至泛出雪白,哪是金枣橘皮?简直就是一枚破鞘而出的耀
眼黄玉!

  她一时难以置信,反复将石子举起放落、举起又放落,看着看着「噗哧」一
声,竟尔笑了起来。

  「我猜里头藏的是羊脂玉。」沈素云笑着解释:「这款料子白度甚佳,外皮
少见漏肉,对光却能如此剔莹通透,乃是一等一的玉材。」

  前头的小贩一把跳起,睁大眼睛满脸贪婪,本欲上前争看,忽停下脚步,
「呸」的低头吐唾,冲刁研空竖起拇指,嘿嘿笑道:「老头!我真小瞧你啦。原
来你不是光棍,还带帮手的,一家伙来了仨,这般人模狗样、一搭一唱,老子都
差点儿教你给蒙啦。」

  符赤锦暗忖:「你若知自己指镇东将军夫人是骗子帮,脑袋还不吓得自动滚
落,便似一只冬瓜?」红唇抿着一抹妩媚,正想上前给他点颜色瞧瞧,细圆的葫
腰却被爱郎揽住,身子一酥软,兜上乳波颤摇,晃出一片盈目酥雪。

  耿照遥对小贩道:「大哥误会啦,我们与老先生今日是初见,并不相识。」

  小贩撇嘴冷笑:「是啊是啊,这儿谁不是初见?他奶奶的熊!」钻入摊后倒
头便睡,再懒理会。符赤锦恼他无礼,轻轻挣脱未果,抬见耿照笑意温煦、摇了
摇头,不知怎的大羞起来,芳心怦怦直跳,求饶似的细道:「沈……沈家妹子看
着哩,快……快放开我!」身子却软绵绵偎着他,一松手便要瘫软在地,浑似一
团温融融的香甜蜜膏。

  所幸沈素云正一一检查玉石,符赤锦松了口气,灵机一动,对刁研空扬了扬
枣皮籽玉,妩媚笑道:「老伯,我选这块。」

  耿照心想:「这也未免太过赖皮。」才想开声阻止,刁研空却一本正经点头:
「无妨。请姑娘说明,这石中之玉,该是什么模样?」

  符赤锦一吐娇红舌尖,咯咯笑道:「我瞧这石子不小,这样好啦,请老伯给
我琢一副羊脂玉镯,再替我家相公做个玉扳指。余料若还使得,奴家想要一对玉
坠耳饰,正好来配镯子。」

  耿照皱眉轻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笑着说:「有什么关系?老伯若说不成,那便罢啦。若给我说中,老
爷有个漂漂亮亮的玉扳指,宝宝锦儿又多了副白玉首饰,岂不甚好?」

  刁研空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伸手向她要回籽玉,仔细掂量,片刻才道:「这
件料子皮色正品、光感油润,只可惜缝裂甚深,若要全然取净,不免要杀去许多
玉肉。为此有人说应全雕,也有力主巧雕的,似乎任其一都不免可惜,却从未想
过分成零碎小件。」

  沈素云见耿、符二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微笑解释:「玉石之属,小件不
如大件,零碎不如完整,器用不如摆饰。这籽玉质地虽好,只可惜裂隙颇深,顺
着裂缝的形状局部雕刻,可保留最多的玉肉,即为」巧雕「。」听她的话意,似
也觉顺着裂纹巧雕成山水、人物之类,最能凸显这件玉材的价值。

  符赤锦吐舌道:「那可闹笑话啦。我要捞什子扳指镯子,又小、又碎、又都
是身上用的,还不屈死了这块好东西?」

  刁研空摇头。

  「姑娘之说,乃是大破大立,如金钟玉磬,振聩发聋。这块玉材曾历许多方
家法眼,提出的见解均不脱求全求大,或磨去裂纹,或变造裂纹,却无人想到分
成小件,直置裂纹于无地!兴许姑娘是有缘人,我愿为姑娘一试,请姑娘三日后
再来。」

  符赤锦愣不过片刻,忍不住拍手大笑,娇娇地瞅了耿照一眼,得意洋洋:
「你瞧!不试一试,怎知有没有机会?快,你也来选一个,这回我想要只好看的
玉坠子。」耿照赧笑摇头,忙不迭地推拒。

  刁研空皱起疏眉瞇着细眼,仔细端详二人,喃喃道:「依老朽看,姑娘要的
不是玉坠子。二位戾气外露,眉间带煞,玉坠子玉扳指都不能解两位之急,姑娘
要的是杀人钢刀。」

  两人一凛,却见老人垂眉咧嘴,仍是讷讷傻笑,一时难辨他是话中有话,还
是胡说八道。符赤锦定了定神,指着一旁写有「玉匠刁研空」五字的布招,乜眸
强笑:「老伯拿着算命先生的布招,莫非精通看相?」

  刁研空听得微怔:「看……看相?我不会啊。」又道:「姑娘,人心里想什
么,都映在脸上,便如石中藏玉,终非顽石,在方家眼中,那仍是块玉。你二人
皆非狠戾贪暴的性子,一旦起了杀心,可比狠戾贪暴之人显眼。老朽看见便说了,
姑娘勿怪。」

  符赤锦听不出深浅,点头微笑:「老伯忠告,奴家会放在心里。多谢老伯。」

  沈素云忽然抬头,伸手道:「老伯伯,我选这个。」她专注石上,对三人的
谈话充耳不闻,此刻才回过神,一比那獠牙似的嶙峋石笋,神情极是认真。

  刁研空点点头。

  「请夫人明说,这石中之玉,该是什么模样?」

  沈素云檀口微张,霎时间竟有些踌躇,微带透明的指尖在石上轻轻抚摩,如
绘形影,片刻才道:「我瞧制成玉如意……不,还是玉笏好了。」犹疑之色并未
稍减,颦蛾深蹙,沉吟不决。

  符赤锦大感奇怪:「不是说」器用不如摆饰「?玉笏、玉如意还不算器物,
都不知什么是器物啦。」果然沈素云又喃喃自语:「或雕一只玉云龙纹镇纸……」

  刁研空道:「老朽明白啦,便如夫人之意,开石一试。」

  符赤锦只觉好笑:「到底是玉笏、如意,还是云龙镇纸?姑奶奶都没听出个
准信儿来,你明白什么?」不欲久留,挽着沈素云笑道:「走罢,妹子。姊姊饿
啦,咱们回城寻间分茶铺子,打打牙祭。」

  三人将行出鬼子镇,沈素云骤尔省起,回头道:「老伯!我几时来与你相看?」

  刁研空正取工具要碾玉,抬头笑道:「缘来即至,夫人自知。」不远处小贩
一声冷笑,似杂几句粗口。

  「妹子勿忧。」符赤锦径拉着她的柔荑往前走,直将那郊道荒集抛在脑后,
笑劝道:「三日后我来取镯子扳指,再瞧瞧你的玉笏如意云龙镇好了没。」

  沈素云噗哧一笑。

  「说不定开了出来,仍是块哑巴石,里头连一粒玉渣也无,哪来的玉笏如意
云龙镇?」

  符赤锦笑道:「妹子多厉害的眼!奴奴姑且蒙到一副手镯耳饰,你拣的自是
档上最最值钱的玉籽,怎能是块哑巴石?」

  那牙状石笋是木档上最粗砾、最不似玉胎的一块,别的籽玉多少有些许油润
剔莹的部分、行话中称为「漏肉」者,又或与石英玛瑙等矿脉共生,仔细端详可
见其异。唯独这石笋灰扑扑、骨嶙嶙一条,半点不起眼,符赤锦见她拣选时毫不
犹豫,似是成竹在胸,其中必有玄机。

  沈素云以袖掩口,正色道:「不瞒姊姊,我挑的是全桌唯一一块瞧不出端倪
的。其余各块均是货真价实的籽玉,我料老伯伯断不会掺块哑巴石在里头;越是
不显眼,越可能藏有奇珍。」

  此举胆大之至,近乎妄为。耿、符二人听得面面相觑,俱都说不出话来。

  符赤锦料不到她一个娇滴滴的深闺贵妇,明明身具名家慧眼,却舍了满桌宝
物不要,专赌一着暗子,不觉失笑:「妹子,看不出你还是个赌徒啊!乾坤一掷,
忒也豪气,真个是艺高人胆大。」

  沈素云也被逗粉颊酡红,轻缩粉颈,俏皮吐舌:「我自小便是小赌鬼啊!我
阿兄带我来鬼子镇寻宝,我专挑看起来最旧最破的下手,要是押对了宝,那才叫
一本万利呢。那时我才六岁,我阿兄可从没教过我这些道理。」

  这话从镇东将军夫人的口里说出,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偏生她又生得娇俏可人,口吻神态均是文静秀美,教养良好;说有多不相称,
便有多么不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十分怪异,蓦地不约而同捧腹弯
腰,放怀笑作一团。

                ◇◇◇

  慕容柔既说了申酉之交用膳,三人虽不敢耽误时辰,回到驿馆时也将近黄昏。
一路上符赤锦与沈素云并头喁喁,状甚亲密;耿照则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不致打
扰她姊妹俩谈心,一旦变生肘腋,亦能及时护持,小心戒备之余,暗自又转心思。

  「妹子,」进门之前,符赤锦停下脚步,握着她的手肃然道:「姊姊与你说
的心事,断不能对人说。连将军大人亦不可说。」

  沈素云神情凝重,点头轻道:「我理会得,姊姊不用担心。但你我既结成异
姓姊妹,我……我想为姊姊分忧。将军大人英睿如镜、清澄如水,眼底颗粒难容,
他若知晓个中因由,必有明断——」

  符赤锦一按她的手背,严肃摇头。

  「你夫君不比我夫君。」她轻声道:「指挥万军,将军纵横疆场无人能敌,
但若变故生于一榻之外,万千兵马都不在身畔,试问谁人堪救?单论武功,那厮
当世罕有敌手,冒冒然打草惊蛇,只怕对将军不利。」

  一听「对将军不利」,沈素云旋即沉默,片刻才道:「我早知他不是好人。
只是我一介妇人,不宜预闻夫君事业,但身边留着这等狼徒,早晚要受其害。便
不为妹子着想,也断不能蔽了大人的清明,未能及时防范。」

  符赤锦抚臂微笑:「此事我有计较,妹子尽管信我。」

  沈素云似受鼓舞,俏脸上阴霾顿扫,露出花儿一般的灿烂笑容,便如依偎着
长姊的天真少女,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三人跨过高槛,姚嬷、瑟香已在院前候着,
相偕迎了上来,伺候夫人往后进更衣梳洗。

  耿照本以为慕容柔公事繁忙,席上定是高朋满座,价水流的官场应酬;谁知
慕容柔屏退左右,四人围着桌子吃饭,让姚嬷、瑟香布菜伺候,任宣守在厅外,
除此更无旁人,吃的也是六菜一汤的家常菜。

  耿、符二人大出意料,连沈素云也难掩诧喜,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更轻松愉
快,沈素云破例饮了一小盅酒,雪靥醺红,分外明媚。慕容柔用膳时几不说话,
三人自也不敢放肆,但将军的好心情俱在面上,席间悄静静地只闻持羹碰碗、牙
箸点盘之声,反较白日厅里自在。

  宴罢,慕容柔让人收拾桌面,沏了壶御赐贡茶,四人相对啜饮。

  沈素云似惯了静默用餐的气氛,并无丝毫不快,对丈夫只留耿照夫妇用膳十
分欣喜,微醺地端茶就口,巧致的唇瓣轻抿着细瓷杯缘,杏眸笑成了水汪汪的两
弯,二十啷当的妙龄女郎顿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女,欢快犹如一头小雪兔。

  慕容柔全看在眼里,淡然道:「夫人今天可玩得尽兴?」

  沈素云乖顺点头,瞇眼回答:「我爱符家姊姊陪我。」她不胜酒力,席间又
无旁人,连口气也变得娇憨可喜,浑无将军夫人身架。

  慕容柔望了符赤锦一眼。「有空常来走走。拙荆不爱官场应酬,难得有谈得
来的姊妹淘,我让任宣与夫人一块腰牌,可自行出入驿馆。」符赤锦听得一凛,
难辨其真心,正要敛衽施礼,却见将军一摆手:「坐下罢。茶余饭后,不必多礼。」

  「谢大人。」

  慕容柔淡淡一笑,目光移向耿照。

  「我不想扫兴。十日之期眼看又短去一日,耿典卫如此蹉跎,我料岳老师必
加紧追查。此消彼长,不可不慎。」见耿照神思不属,笑道:「镇东将军府内,
没有虚立的军令状,稍不留神军法临头,你未必吃罪得起。岳老师久任本镇幕僚,
你要多向他学习。」

  耿照回过神来,拱手低道:「在下失仪,请将军恕罪。」

  慕容柔淡淡回答:「好啦,二位回去罢,明日早些来。瑟香、姚嬷,扶夫人
回房歇息。」耿、符二人起身道别,相偕出了驿馆。

  行至大路,符赤锦挽着耿照的臂弯,突然咯咯一笑。

  「看来慕容柔挺喜欢你的。」

  「怎么说?」

  「他怕你输哩!暗示你盯紧岳宸风,必能得到赤眼的线索。」

  「喔?」适才席间他分神思索,别说是弦外之音,连慕容柔的话都没听全,
连忙央宝宝锦儿解释。

  符赤锦笑道:「你是独孤天威的人,便立了军令状,真要耍赖,溜回流影城
躲将起来,死活不出,也就是了。独孤天威向与镇东将军不对盘,真给逼急了,
就算原本无意庇护,也不会教慕容柔如愿。所以这张军令状虽然可怕,偏只你不
怕。」

  耿照摇头。

  「我不会赖皮的。」

  符赤锦噗哧一笑,见他神情认真,抚着他结实的胸膛柔声道:「奴奴的老爷
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话算话,不像我们这些女子小人,说话跟放屁一样。」耿
照也被逗笑了。

  「但岳宸风不同。」她悠然续道:「他畏惧慕容柔,更重要的,镇东将军是
他的晋身之阶,没有了慕容柔的重用赏识,虎王祠岳家庄不过区区一乡下庄园,
不成门派,难道要做五帝窟的宗主不成?因此寻刀一事,岳宸风比你着紧;老爷
可以不怕,岳宸风只怕连作梦都在找刀。只消盯紧了他,妖刀赤眼早晚要现形。」

  耿照击掌赞叹:「还是宝宝锦儿聪明!这道理我便想不出。」

  符赤锦娇笑道:「你心思都在别处,自然想不出。你出了一整天的神啦,恍
恍惚惚的,在烦什么心?」

  耿照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在想,赤眼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人掉了包。」

  「十之八九是岳宸风……」符赤锦察言观色,微露诧然:「难道不是么?」

  耿照沉吟不语。除了岳宸风,还有一个人有机会做手脚,但这么做毫无道理
……

  他已陷在这矛盾当中一整天,终于明白是无解的难题。

  对付岳宸风就像秤上求平,只要增加秤铊,使与秤物等重就不会输;一旦秤
铊重过了秤物,秤杆斜向己方,便可能杀除岳宸风。

  但赤眼却不同。

  岳宸风的嫌疑最大,除了耿照,那厮持有赤眼的时间最长,但这样做对他全
无好处,简直自打嘴巴。因他出手夺刀,引来天罗香、集恶道阻截将军,几乎演
变成一场成功的刺杀行动;捅出了偌大篓子,末了居然无刀可献,只得到将军
「无能」二字考语。自绝前程若此,还不如横刀抹脖子算了。

  况且,自称「世间无人能在我面前说谎」的慕容柔,认定岳宸风说的是实话。

  虽可能是有意包庇、甚且就是他与岳贼串谋,但还是那句老话:以镇东将军
或岳宸风之能,无论所图为何,皆不必如此。只有「那人」盗走赤眼,一切才说
得通——一路想着,两人又来到昨夜的小巷附近。耿照心不在焉,符赤锦却清楚
得很,为免漱玉节弄什么古怪,刻意比约定提早半个时辰抵达,两人不入巷内,
却在左近的屋顶绕了一匝,没见有潜行都卫或黄岛异士埋伏。

  「怪了。」符赤锦喃喃道:「莫非骚狐狸转了性,打算照规矩来?」

  耿照闻言一笑,心中亦觉有异。

  他与漱玉节几次放对,深知这位高贵美貌的宗主看可不是省油的灯,虽没把
宝宝锦儿老挂嘴上的「骚狐狸」考语当真,要说漱玉节会老老实实只身入城,不
做丝毫准备,实难教人信服。

  两人在檐影深处等了一刻,见一名妙龄少女奔入巷中,不住张望,神色慌乱。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生得五官俏丽,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一身翠袄湖裳,容貌
虽是不识,身形却甚眼熟。

  耿照瞥得几眼,突然想起:「原来是她!」轻拉着符赤锦的滑软柔荑,低声
道:「找我们的。下去罢。」

  「你认识她?」符赤锦微感诧异。

  「你也见过。」挽着她一跃而下。少女倏然回头,湖水蓝的软缎褶裙如水波
般一漾,裙中似着细薄的纱质裈裤,裹出一小截匀称美腿来。

  耿照见她神色仓皇,举手安抚,温颜道:「姑娘今日又来,可是宗主有事,
不克驾临?」

  符赤锦近距离一看,认出是漱玉节身边的熟面孔,听耿照一说,登时醒悟:
「原是昨日那条传话的小母蛇!」再看得几眼,俏脸一板,沉声道:「我想起来
啦,你叫阿纨罢?漱玉节人呢?派个潜行都卫来算什么?」

  那名唤「阿纨」的潜行都卫脸都白了,噗通一声双膝跪落:「不是宗主……
是我自己来的。请典卫大人救救弦子!」

  「快快请起!」

  耿照一运潜劲,手指未与少女肩臂相触,一股绵力已将她托起,如春风吹拂,
却丝毫不容挣抗。阿纨发袂轻扬,苗条的身子再难跪实,浮空般盈盈而起,圆鼓
的酥胸不住起伏;粉颊讶红,眼中满是佩服之色。

  「弦子姑娘怎么了?」耿照急问。

  阿纨道:「宗主本欲前来,但门中有人不信宗主,说弦子既打开亿劫冥表,
圣珠必在她体内;宗主若不能自清,便不让宗主离开。」

  耿照听得一愣。

  「就算打开亿劫冥表,怎能一口咬定珠子在她体内?」

  阿纨俏脸羞红,嚅嗫道:「宝……宝珠是至阳之物,一滴珠涎便能使女子受
孕,便……便未沾着女子的私……私密处,亦有可能自毛孔渗入,透体结胎;若
非神君选拔来延续宗脉的女子,寻常连珠涎也不能碰。如此圣物,一旦脱出冥表
禁制,与女子肌肤相触,传说会钻入女子体内,再不肯出来。」

  「岂有此理!」耿照转头相询,却见符赤锦柳眉大皱,重重哼道:「是有这
般说法儿没错。但帝门数百年来,谁把儿歌童谣当真了?」

  阿纨不敢驳口,低道:「符姑娘教训得是。是……薛老神君说的。」

  耿照这才明白,何以弦子宁将重逾生命的化骊珠交给他这个外人,连碰都不
敢多碰一下。却听阿纨续道:「……现下宗主万不得已,被逼着要剖开弦子之腹,
以证我黑岛清白。阿纨求典卫大人速往莲觉寺,迟了,便救不了弦子啦!」

  ——剖……剖开弦子之腹?

  耿照一下没反应过来,符赤锦圆睁杏眸,已然发难。

  「这等拙劣的请君入瓮之计,会上当的才是傻子。」她峻声冷笑:「回去告
诉你主子,因为她的自大无聊,化骊珠将继续在外流落。三日后同一时间、同一
地点,请她自来;若见诚意,典卫大人会考虑与她聊聊珠子的事。」挽着耿照欲
走,谁知爱郎丝纹不动;回过头来,果见一张踌躇不忍的面孔。

  虽万般不愿,但她心里早有准备,本以为自己会气得七窍生烟,谁知事到临
头反倒不怒,无奈之中竟隐有一丝骄傲:「只有我家的老爷这般滚热心肠,才专
上这种歪当。」明知莲觉寺是龙潭虎穴,却不怕与他一闯。定了定神,低道:
「要去可以,我同你一块儿去。」

  耿照轻捏她的小手,摇了摇头。

  「你只余三成功力不到,太危险了。」

  「她们又不知道!」她咬牙低声道:「」血牵机「人人皆惧,带上了我,那
骚狐狸投鼠忌器,兴许规矩些。」

  耿照仍是摇头。

  「寺中密机关我很熟悉,大占地利。若有什么万一,我孤身一人游刃有余,
带上宝宝锦儿,反而施展不开。」不顾阿纨在旁,揽着她的葫腰搂近,两额相抵,
柔声低道:「有你在家盼着,我说什么也要回来。况且我已发过誓,绝不教宝宝
锦儿再受一丁半点儿的损害,你与我同去,我怎能专心应对?」符赤锦还待争辩,
他两臂一紧,嘴唇贴近她耳畔:「回去找二师父,在山下接应。不管情况如何,
二更天前我必杀下山来。」

  符赤锦挣得几下,才慢慢将脸蛋儿埋在他颈窝里,动也不动,一股烘热湿暖
沁入领间衣布,温温濡成一片。「你要平安回来……要不,世上也没有了我。」

  「嗯。」

                ◇◇◇

  耿照随阿纨同去,沿途四顾,远近渔灯点点、波光粼粼,诧道:「不是出城
么?怎往水港边来?」阿纨回答:「半夜里难以出城,走水路方便些。」耿照想
想也是,他持有镇东将军府发放的通牒文书,帝窟眼线却无此便利,自须由水路
潜出。

  阿纨领着他登上一条平底快船,那船比水月停轩的前导船「摇月」、「浣月」
还要大些,船舱也宽阔许多。耿照随她推开舱门而入,阿纨点起灯火,舱内几把
竹椅、一张软榻,布置得雅致舒适,一点儿也不像探子舟,说是一条具体而微的
小画舫也使得。

  阿纨低着头掩门闭窗,将横栓拉起,转身紧靠舱门。

  耿照注意到她燃了熏香,紫檀几上的瑞脑销金兽口中香烟氤氲,袅袅飘散,
不觉蹙眉。

  「典卫大人请……请坐。」

  话虽殷谨,阿纨依旧背靠舱门,回避着他的目光,低头嚅嗫:「大人口……
口渴不渴?婢子先给您沏壶茶可好?」没等他开口,一扭腰便到了几前点水沏茶,
慌乱的模样颇似小鹿逃命,惶惶然不知所以。

  耿照四下移目,将舱内景况一一收入眼底,见她纤薄的背影有些瑟缩,满腔
急怒顿无着落处,心中一丝不忍,终于还是在油竹椅上坐下来。阿纨端着漆盘茶
具等,小心置于手畔,壶口犹见热气,水竟是温的。

  「大人请用茶……」

  「我不会喝的,阿纨姑娘。」

  无视女郎的惊惶,他挥手打断她的话语。

  「这艘船最少要三人才能操帆弄桨、驶入河道,你并不打算带我出城,更遑
论去莲觉寺。这是漱宗主的意思么?」

  阿纨呆怔片刻,似下定决心,起身解开腰带,「唰」的一声,软绸自肩头滑
落,衣下竟空空如也,连肚兜也没穿。少女光滑紧致的肌肤在灯焰之下分外耀眼,
腰带以上再无片缕,益发显出黑者极黑,白者益白。

  「阿纨姑娘!」

  耿照不敢正视,余光瞥见她褪下裙裳,正弯腰翘臀,从裤筒中抽出一条雪润
润的大腿——阿纨体型与弦子相彷,只略腴一些,同样是窄身削肩、圆腰一束,
连胸乳都是玲珑称手,尺寸虽不甚大,却是饱满滚圆。

  身子如此苗条,阿纨的大腿却出乎意料富于肉感,望之雪绵,稍触即陷,教
人不忍释手。耿照瞥见腿心夹处一抹乌卷,哪敢让她再脱?起身欲阻:「别这样!
阿纨姑娘……」

  阿纨从未在陌生男子面前赤身露体,见他伸臂暴起,吓得惊呼,直觉便要掩
住胸脯,忽想起此行任务,闭眼咬牙,径将玉乳往他掌间挺去。耿照无奈缩手,
想封她穴道,又见一身雪肉酥盈,何处能着手?长叹一声抱臂而坐,沉声道:
「阿纨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阿纨裳下未着片缕,连罗袜也没穿,踢掉两只绣鞋,全身已一丝不挂,一手
掩胸一手遮着腿心,仿佛将晕厥过去。

  她不如弦子颀长,褪去衣物之后,整个人反而腴了一圈,上身虽苗条,腰下
却甚丰满,除了棉花似的大腿,小腿线条亦十分结实,足胫较弦子略粗,肉呼呼
的充满女性魅力,仿佛半身是少不更事的幼女,半身已是成熟妇人,裸体散发出
浓厚的色欲气息。

  阿纨的容貌堪称出众,身段亦十分傲人,尽管情况极是怪异,耿照仍不觉喉
间滚动,咽下一口馋涎——当然他知道这不仅是阿纨的美丽胴体所致。

  「宗……宗主吩咐,」她面颊滚烫,咬牙道:「为……为答谢典卫大人对帝
门的恩情,特命婢子献上礼物一份,请……请典卫大人笑纳。」

  至于是什么礼物,已毋须解释。无论什么样的金珠宝贝、神兵秘籍,耿照都
有自信不多看一眼;但漱玉节为他备下的「礼物」,却需极大定力,才能抑下一
尝那份青春雪润的冲动。耿照端坐垂眸,紧握竹椅扶手,捏得格格轻响仍不自知。

  阿纨闭目轻道:「婢……婢子仍是处子之身,兼有黑岛正统血脉,天生……
天生元阴丰厚,对大人功体甚……甚有补益,请大人任……任意享用阿纨。大人
若不能尽兴,宗主将命阿纨一死,绝不宽贷。」

  耿照不欲与她缠夹,料想附近纵有伏兵,也未必拦得住自己,摇头道:「阿
纨姑娘,请你回禀宗主,她的」礼物「我收下了,也很尽兴。请她三日后巷中一
会,我有要紧的正事与她谈。」

  阿纨颤声道:「大人若不要阿纨,阿纨唯有一死。」

  耿照叹息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晓?宗主用她的方式送礼,我也按照
自己的意思收了,情意已至,何须为难?你纵在焚香炉中添入催情药物,甚至把
药下在茶中,也药不倒我的。我遇过比这厉害许多的迷魂药物。」说着便要起身。

  自从吃过郁小娥的亏之后,他对迷魂香、蒙汗药益加谨慎。世间罕有比「七
鳞麻筋散」更厉害难防的迷魂药,阿纨在青铜兽脑香中暗置的淫药,对「碧火神
功」的效用自是有限阿纨见他如此把持得住,软的不行,便出硬招对付。

  「典卫大人若不肯收礼,宗主定生气得很,说不定……便会对符姑娘不利…
…」

  耿照猛然省觉:「不好!我怎么就撇下了宝宝锦儿,任她自去?」懊悔不已,
本要拔刀杀将出去,见阿纨一丝不挂怯生生的模样,竟是有恃无恐,不由得投鼠
忌器起来;凝思片刻,沉着道:「宗主若派人埋伏于小巷附近,决计逃不过我二
人之眼。若是分道扬镳之后才派人动手,你等岂知符姑娘的去处?」但阿纨十分
乖觉,无论怎问都不答,似乎耿照不「享用」她,此事便悬于半空,决计没有个
交代。

  耿照叹道:「阿纨,我知你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心中也不愿如此,你我何
不各退一步,就当……就当是做过了,你让我离开,尽管回去向宗主禀报便是,
我绝不出卖你。你将宝贵的身子,留给将来疼你、爱你的郎君,岂不甚好?」

  阿纨闻言惨笑,颤声道:「宗主圣明,谁也不能蒙蔽……」话没说完,咕咚
一声仰头瘫倒。耿照为防有诈,运起碧火真气护住心脉,及时将她拦腰接住,蓦
觉她浑身滚烫,如拥火炉,全身雪肌沁出密汗,娇躯入怀时「唧」的一声,汗津
津的几乎滑出臂弯。

  「你……」他突然明白过来:「你也中了催情迷香!解药在哪里?」

  「没……没有解药。」

  阿纨一触男子肌肤,浑身滚热,胸口股间泛起大片红潮,汗出如飞瀑,片刻
蒸腾飘散,可见血沸。耿照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春药,转眼阿纨气若游丝,呼息滚
热异常,中人如灼,更何况呼出这等沸息的女体?

  「喂!弦子之事是真是假?符姑娘呢?你这毒该怎么……」

  他急急追问,但阿纨两眼翻白神智已失,只不断吐出热气,难以言说。

  当日在红螺峪,琴魔曾为他阐述淫毒之理:交合并不能解去催情药物,只能
做为散去旁症的手段,或发散阳毒,或促进循环,在药性化消前得保不失;只有
极少数的毒以阳精为解方,如赤眼的「牵肠丝」。

  漱玉节派了个美丽少女来诱惑他,显然不是想让两人双双身亡。

  这样安排的目的,显然就是此毒的散症之法——而她摸透了耿照的性格,此
毒副症猛烈,毫无转圜;唯有如此,一切才能按照她的期望直线推展,没有横生
变量的可能。

  「可恶!」

  ——比之红螺峪时,他已不是那个懵懂踌躇的少年了。

  耿照将舱门、舷窗通通打开,一把将青铜兽脑、漆盘茶器扫入江中,抱着滚
烫的阿纨放倒榻上,大大分开她的双腿,掏出阳物抵紧玉户。那迷香既是催情药
物,自弄得她泌润如漏,但被升高的体温一蒸,爱液全成了浓厚蜜膏。

  硕大的龙首在股间磨蹭几下,麦芽精似的液膏满满涂了一胯,所经处无不抹
开条条黏腻,宛若拔丝。耿照前端微微陷入两片美肉,只觉缝里烘热难言,仿佛
插着一团沸浆,隐带着强大的吸啜力道;尚未挺进,肉菇已被蜜缝噙住。

  仅仅是下身相贴,耿照便已出了大汗,江风灌入亦不觉寒。

  「阿纨姑娘,我来了,你……你忍着点。」

  但阿纨早已失去意识,绯红的身子不住抽搐,晶亮的口涎从张开的樱桃小嘴
旁蜿蜒而下,或许是较汗水更为黏稠之故,并未被体温蒸散,一路从面颊、颈颔、
锁骨蔓延到榻上。她从一名羞怯少女变成这副痴态,不过转眼工夫;再拖下去,
就算救回性命,也难保不损及脑识。

  要救的人可能不只她一个——耿照捏着她绵软的股间一顶,阳物排闼而入,
裹着滚烫的蜜膏「噗!」插进她身子里,一举贯穿那圈薄薄的娇韧,夺走了少女
的清白之证。

  ——好……好烫!

  阳物像被灼伤似的,一惊之下便想拔出,少女「啊」的一声挺腰,烘软的膣
壁痉挛起来,仿佛想把侵入者挤出去。原本坏损的人偶就这样被龙杵注入了生命,
瞬间又变成活生生的小动物。

  耿照再无犹豫,一手一只,将两团嫩乳馒头捏在手中,当作抽送的支点。阿
纨的乳房玲珑饱满,略一收拢便捏得满掌,充满弹性,顶端的乳蒂膨翘如尾指,
与杯口大的乳晕均作瑰丽樱红,说不出的淫艳。

  本想缓来,以免少女难以承受,才一放慢动作,膣中温度倏然升高,阿纨意
识又渐模糊,张嘴死死吐气。他把心一横,抱住少女柳腰,抬起绵股,「啪啪啪」
的用力抽送!

  阿纨腰肢悬空,雪臀被掐在双掌之间,肥美臀肉陷住十指,被插得滋滋有声,
飞溅的淫液夹着丝红,宛若碎莹。

  耿照料不到她这么个娇小人儿,竟有这般腴臀,膣中油润润、热烘烘的,分
不清是肉嫩、液滑,抑或破瓜血腻。阿纨未必是他遇过最紧凑的处子,但膣中烘
热之甚,快感倍增,不由得大耸大弄起来。

  阿纨被一阵蹂躏,体内阳躁抒解,体温略降,开始大量出汗,神智稍一回复,
顿觉下体剧痛难当,咬牙忍得片刻,摇头哭叫:「疼!呜呜呜……典……典卫大
人……好疼!不要了、不要了……」

  耿照知一放慢速度,阳躁积聚,不免前功尽弃,身下不停,柔声抚慰:「忍
……忍着点,这是为你好!」

  阿纨身为潜行卫,受过严格的忍痛训练,但股间从未经历这般痛楚,铁一般
的狰狞巨物在其中进进出入,疼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痒、酸麻、快美、擦刮异感,
吓得她六神无主,挣扎去推他的胸膛:「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好痛……
求求你典卫大人……饶了阿纨……」

  哀叫声令男子兴奋起来,一把拨开小手,索性将她翻过了来,从身后狠狠插
入!

  阿纨趴在榻上,本想回臂推拒,雪臀又失陷魔爪,那枚鸡蛋大的钝尖沾着黏
润贯入红肿的阴户,像要贯穿她似的,「啪!」一声撞进娇躯深处!

  阿纨叫也叫不出,睁眼剧颤,随之而来的是更强更深的抽送,更疼痛也更快
美,直到膣底某处被插得迸开,犹如花房熟裂,一大股、一大股的阴凉浆液涌出,
似无止尽……

  第六八折火融冰消,玉节何守

  或因药物催情,抑或牝犬般的姿态带来强烈的羞耻,意识稍复的少女旋被推
上高峰。

  阿纨身子一僵,处子元阴激射而出,一注接着一注,竟不稍停。

  初经人事的玉户被插得满满的,红肿的洞口撑似薄膜,充血的阴蒂阴唇扩成
了一只艳丽的桃环,死死嵌着肉柱根部;嵌合处明明无一丝缝隙,却不住汩出花
浆,丰沛的液量迅速漫过棉絮的含水限界,淅淅沥沥而下,在舱板积出浅浅一洼,
宛若失禁。

  「啊、啊、啊、啊……」

  少女的喘息与紧缩若合符节,夹着非自律性的抽搐,上身酥软于榻,将饱满
的胸脯压成两团娇绵;双膝更是软似烂泥,紧并着斜斜歪倒,雪股挂在男儿掌间,
一松手便要「啪!」一声瘫下。

  泄身之后,膣内依旧烫得吓人,处子元阴却是寒凉之物,阳物仿佛被一张漱
过热汤的小嘴含着、喉底又有一团异凉涌至,汁水填满了所有绉褶缝隙,裹着粗
长溢出洞口,溅湿了男儿股间——滚烫的依旧滚烫,清凉的却异常清凉,水火绝
不交融。

  若是昔日的青涩少年,怕已丢盔卸甲,一泄如注。此刻耿照却稳守精关,犹
能细品少女的初次高潮,但觉汁凉肉烫纷至沓来,龙杵竟又粗硬些个,弯翘着要
将少女顶起。

  阿纨「嘤」的一声雪股大颤,埋首细细呜咽。

  耿照料她出汗极多,又泄出了大量的阴精,阳燥稍解,该是醒转的时候,怜
其破瓜,柔声道:「阿纨姑娘,你醒了么?是不是疼得紧?」

  阿纨颤抖摇头,半晌才呻吟道:「大……好大……好……好硬!呜呜呜……」
那「硬」字一出口,火热的膣中一掐,掐得浆水泥泞,雪股颤摇,大大勾起男儿
欲念,直想抱着圆翘的大屁股狠狠蹂躏,双掌微收,十指都掐入股中,却无一丝
骨硬,最后才为骄人的弹性所阻。

  耿照捏得兴起,阿纨却悄静静的没甚反应,阴中又黏腻起来,滚烫一如前度。
耿照警醒:「不好!交合一停,阳毒又渐次积累,这……却要如何问话?」只得
狠起心肠抽送。

  阿纨翘臀趴卧,被插得垂颈乱摇,股间唧唧腻响,蒸去水分的爱液十分厚重,
三两下便刮出大片乳白,涂满整个阴部,微带腥麝的强烈气味极是催情;抽插一
急,还不时发出打入空气的呼噜声响。

  这景象本就淫靡,少女的臀股又是难得的腴美,耿照低头见紫红的怒龙杵进
进出出,沾满乳沫,被阿纨细小艳丽、沾满落红的肛菊一衬,更觉阳物威武难当,
淫兴大盛,「啪啪啪」地悍然进出!

  桃红色的裸背沁出大片汗珠,片刻阳毒抒解,阿纨又迷迷糊糊哭叫起来,揪
紧锦褥摇头:「好……好难受……大、大人……大人……啊、啊、啊……」玉趾
蜷起,破瓜痛楚渐渐麻木,快美旋将理智吞没,少女既害怕又无助,沾着处子落
红的臀瓣不自觉地抛挺,承受身后男子推撞,不知是闪躲抑或迎凑。

  激情的爆发飞快抽干了她的体力,阿纨「呜」的一声瘫软如泥,连扭臀的力
气也没有了。

  耿照不敢半途而废,索性让她趴下,屁股微拱,跨上她腴软多肉的腿根,双
手掰开臀肉,连充血的处女阴户都拨成了两瓣山茶花似的浓艳,龙杵长驱直入,
「唧!」挤出大把乳浆,沾得雪股间红白一片。

  「啊——!」

  阿纨受伤似的昂颈,娇躯一颤,将脸埋进枕中呻吟。

  耿照「啪唧!啪唧!」撞着雪白的屁股,这样的姿势插入极深,但阿纨的屁
股几乎反馈了所有冲击,腹底一撞入绵软的臀肉便即弹开,紧并的大腿反使阴道
更紧凑,仿佛抵抗着男子的侵入。

  阿纨美得死去活来,双手掐紧绣枕,几乎将织锦揉碎,忘情叫唤起来。

  耿照见她神智渐复,两手向后一撑,慢慢将阳物抽出,直到肉菇卡住洞口肉
膜,扯得她一哆嗦,才又裹着浆腻深入。没了撞击的反弹力道,股间酥嫩抵挡不
了坚挺,随着巨物深入不住轻颤。

  阿纨尖叫起来,双腿死命颤抖,雪臀却不由向上挺翘,仿佛被阳物抛顶着,
身子越拱越高。

  「阿纨,你说弦子将被剖腹,可是宗主命你说的?」

  「唔、唔……哈、哈……是……是……啊啊啊……」

  她迷失欲海,竟是有问必答。耿照略微放心:「幸好弦子姑娘平安无事。」
加紧挞伐:「你说宗主派人去擒符姑娘,也是假的?」

  阿纨想要点头,却被插得乱摇螓首,片刻才勉力呻吟:「假……啊啊啊啊…
…假的……我骗……大人……啊啊啊……」所虑皆得圆满答复,耿照再无挂碍,
用脚分开少女的膝盖,手掌插入榻间铲起一双玉乳,整个人俯贴她汗湿的裸背,
插得阿纨满满的:「阿纨这么乖,典卫大人弄得你美美的,好不?」

  「好……好……阿纨要、阿纨要……呜呜呜……」

  她被搂得侧转身子,屈起左腿,每一插均是全根尽没,美得魂飞九霄,高高
抬起的左脚无助晃摇,玉趾忽张忽蜷,几欲痉挛;股间的浓厚气味更随汗水大量
蒸腾,如兰如麝,无比催情。

  耿照伸颈探前,与她四唇相贴,堵住少女的尖声呜咽。两人腿心嵌成十字,
龙杵一轮逼命急挑,蓦地阿纨舌尖发凉,失控的呻吟拔尖儿一飘,闭目抽搐,似
将气绝,阴中涌出大片腻浆,又痛丢了一回。

  五帝窟纯血女子的元阴乃练功圣品,阿纨所出十分滋补,竟不下宝宝锦儿,
但量不及宝宝锦儿丰沛,泄身的美态也不如她销魂。

  耿照守住精关收敛心神,一一将元阴吸化。处子元阴增益功力,效果非凡,
碧火神功所至,心头忽生微妙感应,不及拔出阳物,径抱起娇小的阿纨返身疾退,
口中叫道:「尊驾既来,何不一见?」

  「哗啦」一声舱隔碎裂,一条乌影破墙而出,双掌推送,所对竟是——阿纨!

  「杀人灭口么?」

  耿照重重一哼,鼓动真阳,双臂挟雄浑内力抡转,却苦了挂在身上的阿纨。
他全身内劲澎湃,尚未消软的阳物更是坚逾金铁,真气鼓荡的瞬息间怒龙暴胀三
分,饶是膣里腻滑依旧,阿纨却已抵受不住,抱着他的颈子嘤嘤尖颤:「好硬…
…好硬!啊啊啊啊——!」竟又小丢了一回。

  来人出手飞快,一击不中随即变招,劲力不强,仗的是出招刁钻,极是难防。

  可惜世间徒手之巧,难出「薜荔鬼手」其右,耿照回护阿纨,冒险与之拆解,
两人越打越快,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忽然耿照倒退几步,踉跄坐倒在汁水狼籍的
软榻之上,面色煞白。

  他臀股重重一顿,阿纨被顶得身子大跳,腿心「唧!」漏出花浆,呻吟娇腻,
分明极是动情,嘴角却淌出一抹血丝,脸蛋软软偎在他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我错了。」

  耿照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本欲伸手抚胸,手臂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你从头到尾都是针对我。佯攻阿纨不过是诱我出手罢了,宗主真是好心计。」

  「那也亏得典卫大人怜香惜玉。若换得是岳宸风之流,此计不过是徒劳而已。」

  来人抿嘴轻笑,发上的飞鸾金簪不住晃摇。只见她大袖长裙、云肩披帛,一
身打扮形制雍容,周身却只有白绫、黑纱二色,正是五帝窟之主「剑脊乌梢」漱
玉节。

  她假意攻击阿纨,诱得耿照出手相格,招式看似轻巧,却暗藏一门刚猛无匹
的重手法。耿照吸化元阴不及收功,过招本就凶险;等他察觉时,真气已被重手
法打乱,连带使身上的阿纨也受了内伤,晕死过去。

  漱玉节轻移莲步,姿态优雅,似不觉眼前景况有什么好尴尬的,怡然行至榻
前,瞥了阿纨乳沫狼籍的股间一眼,鼻端嗅得浓烈的爱液气味,轻哼道:「没用
的丫头!连点小事也办不好。」

  耿照心中有气,沉声道:「还请宗主惠赐解药。」

  优雅的贵妇人淡淡一笑。

  「阿纨是我手底下人,典卫大人倒比妾身上心了。」大袖一挥,昏迷不醒的
阿纨自耿照身上飞起,越窗而出,「噗通」一声落入江中。夜间江水冰冷,不小
心失足坠落即有性命之忧,何况是阳毒未尽、身负内伤的阿纨?

  耿照眦目欲裂,怒道:「你——!」挣扎欲起,无奈动弹不得。

  漱玉节看在眼里,露出满意之色,随手点了他的穴道,转头吩咐:「捞将起
来,带回莲觉寺去。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舱外掠过两抹苗条的漆黑衣影,冲她
一躬身,旋即消失不见。

  「她中的」火融冰消「药性还未全退,冻不死的。典卫大人既亲身尝过,当
知那体内火炽欲融的滋味,非是舞文弄墨而已。」漱玉节见他神色不善,微笑道:
「此方没什么解药,甚至不是害人毒物,不过是帖催情助兴的偏方罢了。」

  耿照心想:「原来这害人的淫药叫」火融冰消「。」且不论对药的观感,这
名儿又勾起了适才在阿纨体内热烘烘、晕凉凉的销魂记忆,绮念顿生,龙杵不由
一跳,益发昂扬。

  漱玉节面颊微红,水汪汪的妩媚杏眸中闪烁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仪态
仍是端庄华贵,眼神却与印象中素衣礼佛的「帝门宗主」大相径庭。倒是耿照无
比尴尬,强要收束心神,偏偏真气又难以运行。

  (难怪宝宝锦儿一直喊她作……)

  一缕香风飘过鼻端,打断了他的思绪,漱玉节竟轻轻巧巧坐到身畔。

  榻上的垫褥泰半浸湿,还闻得到阿纨膣中的黏腻腥甜,异嗅浓厚,夹杂着落
红血气、汗味刺鼻,光闻就觉淫靡不堪。漱玉节竟不避腥秽,一屁股坐了下来,
圆润的香肩轻挨着耿照。

  耿照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怎的却有些厌憎,吞了口唾沫,涩声道:「宗…
…宗主为何不按约定来见,却……却要使这些个手段?你……宗主!」嗓音一紧,
原来她以指尖挑开他半掩的衣衫下摆,滑腻的玉手探了进去。

  「宗主请……请自重!在……在下有要紧之事要同宗主说。」

  「大人以为妾身做甚?这些安排,便为同大人说这」紧要之事「。」

  漱玉节的口吻一派淡然,凉滑的指甲在他腹肌上轻轻擦刮,檀口方吐出「紧
要」二字,玉指已「啪!」一声剔开衣布,令他的肚脐完全袒露——此际自然不
见有丝毫异样。

  「这件事,只能你跟我谈,毋须旁人。因为珠子在你体内,而只有我知道是
怎么回事。」

  她微笑着伸出食指,以尖细的指甲轻刺着脐眼,似觉耿照蹙眉忍痛的模样很
是有趣。

  「化骊珠是从这儿进去的,是也不是?」

  「你……宗主却是如何得知?」

  世间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只有宝宝锦儿,耿照不曾告诉别人。但若要找个宁
死也绝不会泄漏给漱玉节知晓的人,世间大概也只一个宝宝锦儿而已。

  漱玉节淡淡一笑。

  「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但总要有个知道的人。」正色道:「这是帝
门宗主代代相传、绝不能泄漏的秘密:化骊珠,是活的。据说一遇血肉活体,便
会钻入其中,那日弦子回报珠子在你身上,我便猜到会有这种结果。」

  耿照暗忖:「她倒是沉得住气。」

  漱玉节似读出他的心意,笑道:「大人不用佩服,妾身实没安什么好心。依
本门历代宗主秘传,化骊珠乃鳞族圣物,非真龙不能当;一旦钻入凡夫俗子体内,
必定鼓爆凡躯,便如闭镬煮水,炸得尸骨无存。」言下之意,是她迟迟等不到化
骊珠破体而出,逼不得已才来赴约。

  耿照没理会话里的尖锐讥诮,暗自凛起:漱玉节所言不虚,若非当日他以
「入虚静」的法门死中求生,逼得化骊珠与他融合,妇人的盘算应不致落空。

  漱玉节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信,曼声道:「毕竟三百年来,从未发生过
这样的事,故老遗言,难免会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妾身总知道得比典卫大人
多些。」

  耿照本想问「可有取珠之法」,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片刻才道:「我猜宗主
并无取珠之法,否则动手取出便是。又不能杀人剖腹,化骊珠与我血脉相连,既
是活物,只怕宿主身亡,珠子也有危险。我猜的是也不是?」

  漱玉节闭口不答,俏脸掠过一丝霜寒。

  「你很聪明,典卫大人。」

  「这话宗主已然说过了。」

  耿照宁可她出言嘲笑自己、尽情发泄怒气,或许狠狠折磨他一顿后再将化骊
珠取出,也不愿听她认得这样干脆,闭目叹道:「既然如此,宗主可有打算?」

  漱玉节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能纳化骊珠而不亡者,唯真龙之体耳。就让妾身瞧瞧,典卫大人究竟是不
是化骊珠等待了千年的真龙之身……」温温的香息喷在颊边耳畔,令腿间的狰狞
巨物硬翘更甚。

  耿照脸红耳热,忽觉胯间一暖,赫见漱玉节取来一方柔软布巾,以几上的温
茶浸湿了,细细替他揩抹阳物上的秽迹!漱玉节生性好洁,手脚又利落,眨眼便
将龙杵上半涸的爱液血丝等擦去,一路往股间抹去。

  她的手比象牙还白,玉指修长,动作十分灵巧;掌心的色泽是淡淡的绯樱,
又似梅渍糖膏,拇指指丘玲珑饱满,即使隔着温茶布巾,仍觉绵软腻润。

  这景象连在耿照的梦境绮想中都不曾出现过:素来高高在上、一呼百诺的高
贵美妇人亲身服侍,来做这等侍床婢子的羞人私活儿,是何等的香艳!回过神时,
下体已硬得发疼,弯刀似的怒龙胀成了艳丽的紫红色,杵身上青筋暴虬,圆钝的
龙首不住上下摇晃、一跳一跳的,大显雄风。

  漱玉节正将阴囊轻托掌间,拈布擦拭囊间绉褶,见阳物昂扬,不禁微眩,红
着脸别过头去;想自己堂堂一尊、守贞十七年,平生只给过一个男人,一夜缱绻
便怀上女儿,此后再不曾为其他男子所染指,连岳宸风再三逼迫,亦难越雷池一
步……今日却为一名陌生少年行这等娼妓之举!

  她突然羞怒起来,索性扔去布巾不再打理,左手五指一捏,又尖又细的指甲
微微刺入绷得紫亮光滑的阴囊表皮,皮肉之痛倒还罢了,膨大肿胀的囊丸却是男
子全身阳气所聚,是无数软硬功夫的罩门。

  漱玉节只是轻轻一掐,蓦地耿照身子剧颤,发出痛苦的闷哼,无奈仍动弹不
得,只能不住抽搐,面色煞白。漱玉节出了口恶气,倒不敢真坏了他,见胯间的
雄性象征竟不消软,依旧勃挺傲人,淡然笑道:「典卫大人真真好男儿!如此异
禀,威武不屈,你早些出来,也不用多吃零碎苦头。」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腹股间闷痛未绝,咬牙道:「你……你说……什……什
么出来?」额间冷汗涔涔,恍如雨下。

  漱玉节乜眸微笑:「大人装什么傻?化骊珠乃延续帝窟纯血之物,你若是真
龙之体,与化骊珠结合后,阳精中必有使我族女子受孕、诞下纯血的龙涎。你还
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个了。」素手轻捋杵身,忽被阳物的滚烫吓了一大跳,又缩
回来;片刻一咬牙,以食、中二指捏成小圈,上下套动。

  起初动作并不纯熟,然而她心灵手巧,再加上指触极是腻润,套弄渐趋滑顺;
见耿照闭目咬牙、昂首抬颈之余,不时睁眼来看,心中羞怒莫名,随手抓起那条
浸了温茶的湿布往他脸上一盖,冷道:「非礼勿视!大人见谅。」但听布底呜呜
有声,也不知是抗议或呻吟。

  没了男子的灼热注视,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稍觉安心,胆子也大了起来,移目
细看那条昂藏巨物:粗、硬、烫手自不待言,更兼色泽艳丽,光滑饱满,便似最
最上等的紫檀剑柄,握感十足颇为称手,竟觉有些可爱。

  她将那物事反手握住,便如持剑一般,于绵软的掌心捋进滑出,生涩渐去,
益觉顺畅。原来掌里出了层薄汗,更加细腻润滑。

  套弄片刻,见耿照抽搐呜声,心中一喜:「来了么?」脸烘耳热,分不清是
大功告成松了口气,还是心湖隐起波澜,漾起多年未有的涟漪。谁知狠套一阵,
仍不见阳精射出,忽觉不对,赶紧揭开布巾,耿照这才吸到空气,忍不住大口吞
息。

  他差点被湿布巾闷死,怒火登时盖过欲焰,怒道:「你好歹是一门之主,这
样做不觉荒唐么?你……让阿纨姑娘……你设计我玷污她,就为了什么真龙之体?」

  漱玉节亦觉尴尬,恼怒却大于羞赧,冷冷道:「阿纨那个不中用的丫头,她
的身子污洁比起鳞族千年之传、帝门血脉延续,又算得什么?她若办事牢靠,何
须我这般作贱!」

  「你……」耿照虎吼道:「可恶至极!」长身暴起,猛将她撞倒在榻上!

  这下变生肘腋,漱玉节全无防备,背脊一碰垫褥才又弹起,耿照与她身子相
贴,几乎撞进怀里,臂围已失,情急下右肘一收,无声无息往他脑后撞落,应变
不可谓不高。

  可惜这眨眼间的杀意,在碧火神功之前无所遁形。耿照本能往下一滑,抱住
美妇蛇腰,眼耳知觉才反应过来;见漱玉节肩头微动似要出手,用力将她一翻,
以肘压制背门!

  漱玉节回臂不得,扭着屁股挣扎几下,倏地右足反勾,同样无声无息,脚跟
径取他股后的「尾闾穴」!这式原是「蝎尾蛇鞭腿」里的阴招,在她使来,与琼
飞可说是天地云泥,再加上出腿前刻意拧腰扭臀,混淆动静;心计之工,犹胜招
数。

  偏偏她遇上了「碧火神功」。

  耿照上身不动,腰下突然甩出榻外;几在同时,漱玉节「唰!」罗裙翻起,
一条雪酥酥的浑圆玉腿如月牙倒挂,弯似蝎钩,套着罗袜凤履、不盈一握的小脚
丫子勾了个空,脚跟几乎蹴中自己的背心,露出两瓣粉嫩雪股,裙中竟是一丝不
挂。

  她惯穿华服,裙裳内外数重,外加大带、蔽膝等,裙底本就不穿——非是帝
窟宗主标新立异,而是服制自来如此。裈、裤等本为方便劳动,豪门富户的金枝
玉叶又毋须下田,重衣腰缠之下再穿裤衩,怕连解手亦不能够。

  耿照无心春光,蓦地肘下一动,漱玉节趁他半身凌空,便要挣脱压制。他运
起玄门正宗的碧火功诀,将下坠之力悉数挪至肘底,内力一催,重如两名耿照相
迭,又将漱玉节稳稳压住,扭身坐回她大腿间;脚掌内勾,制住她的小腿。

  「放……放手!」

  漱玉节乱发披面,咬牙嘶咆,低沉沙哑的嗓音宛若雌豹,与先前的温文婉约
判若两人。耿照真气尚未调匀,这两下实已耗尽了所剩不多的体力,不住荷荷喘
息,俯身道:「宗……宗主!你答……答允了不……不再动手,我……我便放…
…放开……」

  漱玉节突然尖叫:「别……你……你退开!」拱腰大挣几下,似要向前匍匐,
可惜徒劳无功。

  耿照还没缓过气来,犹有些眼花,只觉身下如陷堆雪,所坐之处比棉花还软,
偏又无比滑溜;杵尖擦过一抹黏腻浅沟,又窄又狭,湿暖无比,突然想起她裙裳
翻过腰际、下身一片赤裸,怒龙杵正刮着雪股间的泌润,逼近美妇人的娇羞秘处
……

  他俯身时,阳物恰巧挑入妇人腿间,漱玉节的大腿肤若凝脂,浑圆修长却不
失肉感,腴美得并不起腿心来;杵尖由股后斜斜压入,竟是全无阻碍,直抵玉门,
吓得她失声惊叫。

  耿照正欲起身,又听她低声说了几句,话语闷在发中;反复几次,均未听清。
他小心避开股间要害,拱着胸膛凑近她颈背:「宗主?你说什……」冷不防漱玉
节猛向后仰,脑后的飞鸾金簪朝他面上撞去!

  千钧一发,耿照及时避开角锐处,左眼却被纱髻上的嵌金鸾饰撞个正着,薄
薄的掐金锁片撞得扭曲,飞落地面。耿照「啊」的一声惨呼,左眼鲜血披面,一
时难以视物。

  (我、我瞎了……我瞎了?我……我瞎了!)

  上半身挣脱的漱玉节拧腰挥臂,正要出掌,蓦听一声虎吼,两肩一痛,耿照
右手五指扣进她的右掌、左手五指扣进她的左掌,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掌骨捏碎,
「砰」的一声将她重重按回,坚硬如铁的胸膛撞上背脊,夹着鲜血气味的滚热喷
息几乎灼伤她的颈背:「我……我究竟做了什么……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若能取珠,一百个耿照我也杀了!」漱玉节咬牙切齿,发了疯似的拼命挣
扎:「珠子若毁,鳞族的千年之传、本门纯血……这些通通毁于一旦!你……你
之罪孽,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够!我杀了你……教我……教我杀了你!」

  耿照自问对五帝窟仁至义尽:救弦子、救琼飞、救薛百螣、救楚啸舟,不计
五里铺、赤水古渡的旧怨,深入五绝庄机关取亿劫冥表……就算在除去岳宸风的
诸般理由中,也有几分是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不幸人们。而漱玉节,却为区区一
枚珠子取他性命!

  「你……」他狂怒起来:「无可救药!」

  漱玉节奋力挣扎,娇润的臀股不住顶着、蹭着,滚轮似地弹撞着他的下体,
兀自不觉,恨声道:「你……你绝不是我们等待的真龙!你这种人……怎么可能
是复兴鳞族的天命真龙!」

  提到「真龙」,耿照想起被扔进江中的阿纨,益发恼火:「你还敢说!为了
子虚乌有的古老传言,你让她来做这种事!」漱玉节奋力扭转,嘶声道:「她连
命都是我的,我叫她死她便得去死,算得什……呀!你……你别来!」

  两人胸背相贴,耿照那物事被她夹在股沟里,角力间汗出如浆,臀瓣磨得水
声滋滋,险象环生。她屁股偶然一顶,阳物抵了个空,登时滑过菊门,落在会阴;
漱玉节屁股再一落时,等于自将蜜缝往杵尖摁去,两片黏润酥脂被挤蹭得微微剥
开,临门仅只一线。

  「不……不要!」妇人吓得尖叫起来,原本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荡然无存,
急道:「使……使不得……不要!」

  耿照真气滞浊、胸口闷痛,益发恼火:「黄花闺女的贞节不算什么,你连女
儿也生了,还有什么使不得的?」

  他眼额上创口颇深,血流如注,神识已有些恍惚;被她光洁的裸臀顶撞几下,
烦躁已极,心想:「难怪宝宝锦儿骂你作」骚狐狸「!这当口径拿肥臀勾引男人,
装得什么贞节烈女!」忘了她一意挣扎哪管这些,口干舌燥,欲念大起,哑声道:
「你……你不是想方设法取精么?我……我这便射给你……满满……满满射在里
头!教你……教你再生个纯血女儿来,瞧……瞧瞧我是不是真龙!」

  「你……无耻!啊……」

  灼热的吐息喷在她敏感的颈背耳畔,连飞溅的津唾都能烫坏人似的,漱玉节
吓得魂飞魄散,半身酥软;偏生恐惧使久旷的娇躯更加敏感,所有感知被极之放
大,杵尖抵处又麻、又痒、又疼,股间液涌如注,蚌嘴卜卜吐出花浆,将杵尖沾
得湿滑晶亮。

  她双手被牢牢按住,兀自拼命向前爬,腰后成摞的绫罗裙绉被男子结实的腹
肌压住,渐渐妇人的鹅颈从领中挣出,接着是圆润如水的裸肩,连颈后的肚兜系
结亦清晰可见……她竟将自己从衣中「拔」出些许,试图避开身后的威胁。

  漱玉节的股肉极软极绵,直如弹松的大白棉花,阳具反而不易施力。耿照趴
在她背上连戳几下,肉柱却滑过蜜缝,撞上阴户顶端的勃挺肉芽,发出水滋滋的
「啪唧」劲响。

  妇人「啊」的一声昂颈颤抖,声音腻似呻吟,那极其敏感之处被硬物一撞,
激痛中竟伴随着强烈的快感。

  耿照迷迷糊糊凑近颈背,她湿发下雪肌莹白,体温蒸腾出兰麝般的带汗甜香,
本想张口咬下,忽见发中浮出一枚红艳艳的绸带结子,打作蝴蝶般的曳尾双环,
转念间绮想翩联、难以遏抑,咬住带尾一扯,肚兜便即松开。

  漱玉节虽小露香肩,但以她一身华服严实,耿照若不匀出双手,别说是解开
繁复的缠腰,就连衣襟也打不开;肚兜纵无系结,至多在衣内微微松开,仍是贴
紧外衣奶脯,有什么紧要?

  安心不过一霎,忽然肩领一绷,「嚓」的一声裂帛清响,耿照竟咬着她的后
领扯下一小幅来,吐出口中的帛片发丝,刺碜碜的下巴抵住她娇嫩的裸背。漱玉
节惊魂未定,背心另一条带子又被咬断,勒紧处热辣辣的一痛,肚兜顿时摊落。

  她双丸平压榻上,两腋溢出大团乳廓,浑圆细白,乳量极多。

  漱玉节颈长肩削,背胛细薄,骨感得恰到好处,裸出的半截肩背比之阿纨,
玲珑处竟丝毫不逊于少女,当真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更凸显出双乳的肥
硕;居高一望,薄窄的玉背下倒扣着两只偌大玉碗,圆乳、细身仿佛分属两人,
合在一起却兼得其美,半点也不突兀。

  两团雪肉之下,压的却是一条黑绸缀里、大红镶边的绫罗肚兜,肚兜上缘折
起一角,兜面似是浓冶的枣金红,淫媚勾人,与她一身的玄素极不相称。

  他微微一怔,咬牙道:「是谁无耻!守贞妇人,穿得这般娼亵!」欲拔龙杵
贯入腿心,好为阿纨报一箭之仇。

  漱玉节私亵被窥,又羞又怒,紧并双腿以阻阳根;耿照腰一抬,她便拱起棉
花似的雪臀,不让他拔出重入。两人你顶我撞,私处摩得汁液飞溅,速度益快,
明明阳具并未插入,情状却与交媾无异;逼命处如此,快美处亦如此。

  妇人勃挺的硬蕊摁上阳物,被磨得充血红肿,本只一缝的玉蚌渐渐被肉柱挤
开,两片肉唇小嘴般不住开歙,噙着擦滑的杵身……不知何时,檀口所吐从咒骂、
惊呼、喘息到呜咽轻哼,又变为咬唇呻吟,她腿股酥软,蜜缝间快美难言,已跟
不上男子的动作。

  耿照亦气喘吁吁,咬着她的耳垂颈背道:「忒想男人,装什么三贞九烈!我
便再给你个纯血女儿,让你挺着大肚子,回去做你的宗主,尝一尝受人指指点点,
究竟是什么滋味!」这原是为了替宝宝锦儿出气,然而一想到妇人大腹便便、腹
中胎儿却是自己所种,愤恨之余,居然大感兴奋,隐约已有一丝泄意,赶紧来寻
花径,以免错失良机。

  漱玉节娇躯剧颤,雪臀却打摆似的不住挺凑,难以自停,犹有一丝神智未失,
呜咽道:「不……不行……不可以!不要……呜呜呜……不要……」

  她股间极绵,宝宝锦儿美肉腴腻、丰乳肥臀,股间亦娇绵动人,但漱玉节却
与她不同,不止娇嫩,更兼有「轻」、「软」、「松」、「弹」等特质,便如弹
松的上等棉花,陷手之至,难有比拟。黑岛女子,似都有此异质,纤薄如弦子、
玲珑如阿纨,俱都生就两瓣肥美诱人的绵股。

  耿照在阿纨身上有过经验,知道这棉花似的绵股蛮力难进,挤开她的大腿,
阳物对准洞口,咬牙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延续宗脉么?你有了琼飞还不够,
我便教你多生几个!」肉菇剥开蜜缝,便要贯入。

  漱玉节身子一僵,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反握他的手掌,紧夹于乳侧,
仿佛要在欲海没顶前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失声哭叫:「我的女儿……不是为了延
续宗脉所生!她是……呜呜呜……她是……啊、啊、啊……我的女儿!」

  耿照已至极限,闻言一凛,却只来得及挪开分许,膨大的杵身一跳一跳的,
滚烫的浓精激射而出,尽数射在她充血的外阴附近。

  漱玉节本以为贞操难保,眼角不禁迸出羞耻的泪水,忽觉巨物远离,还没来
得及欣喜,一条滚烫的液柱已狠狠撞上玉户,一触便炸得浆碎,却能清晰感觉液
柱的坚硬形状,瞬间竟生出「猛被插入」的错觉。

  强劲的喷射一时未绝,勃挺的阴蒂被热浆一注接一注地击打,产生难以言喻
的快感,像被无数细小的珠粒喷击,又似小顽童屈指弹打,既痛又美,漱玉节几
乎翻起白眼,娇躯大颤,玉蚌吐出小股清浆,宛若失禁;蚌嘴歙合之间,浓精兀
自猛烈喷射,击中深藏在蜜肉里的肿大阴核,接连将久旷的美妇人抛上尖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射得她股间一片黏糊,连乌卷的阴毛、充血的蜜唇都覆满浓浆。

  美态狼籍的妇人娇躯瘫软,抱着他的手掌闭目喘息,方才的角斗拼搏恍如一
场无的之梦,连股间的战栗快美也变得毫不真实。

  ——其实耿照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或许是因为他并不喜欢这样,以蛮力欺凌女子,即使面对漱玉节也一样;或
许正如她迷乱时偶一脱口,怀上琼飞对她来说并不仅仅是为了宗脉的延续,她在
冷酷非情的「帝门宗主」身份之外,同时也是他人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以及他
人的母亲。

  体内真气略一调匀,脑识顿时清醒许多,对怀中的半裸美妇忽觉歉咎,只是
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让我起来。」她轻声道。

  耿照依言放手。她头顶的黑纱簪饰早已四散,发髻松脱,曳着一头乌黑汗湿
的乱发,脚上的凤头金履不知踢到何处,连罗袜也在挣扎中脱落一只,裸着一只
姣美的玉足。

  乳色的浓精射满妇人腿心,有的沾上衣榻,更多却是射在她雪绵股间,衬与
饱满的耻丘、黏糊糊的乌亮卷茸,淫靡之余,竟有股纯稚之美,衬与残妆素发,
说不出的凄艳惹怜。

  华服没什么衣袋之类,漱玉节随身连手绢也无,涨红的苍白雪靥掠过一抹娇
疲,勉力抬起素手,将腰里的半截肚兜扯出,襟内一双玉乳轻晃,失去撑托的乳
房坠得低圆,锁骨以下拉成一片斜平,极瘦的人儿身上挂着两颗玉球,饱实处难
以相接,微向两侧挺凸;酥红的蒂儿向天昂起,不显乳垂,反倒尖翘诱人。

  耿照看到这双美乳,脑中却不自禁地想到宝宝锦儿。

  光论胸乳之硕,漱玉节决计无法与宝宝锦儿相比,甚至不如比例完美的二总
管、形状坚挺的明姑娘,但妙就妙在她腰窄身薄,原不该有这般惊人乳量。如此
纤细的美人儿,胸前却挂着两枚浑圆玉乳,肥瘦各取其最美处,任谁看了都难以
移目。

  她细细抹着玉户残精,蚌中除了淫水花浆,还淌出乳状小块,原来耿照喷发
太过强劲,竟隔空射入,连她自己也不知射进多少,暗自心惊:「怎……怎会这
么厉害?万一插……插了进去,岂不是……岂不是射死人了?」以她的身份,若
然有孕,势必在门中掀起滔天巨浪,此际她却晕陶陶的不想烦心,一想到那个
「死」字,不由得全身酥麻,花底一松,差点要丢,勉力用肚兜掩住;感觉差不
多流净了,才包成一团握在手心。

  那条枣金红的绫罗肚兜果然极艳,兜面以金线织绣,花样繁复不俗,也不是
颈下腿间的保守款式,长度只比媚儿的短肚兜略长,只到香脐以上,才能从华服
缠腰中扯出。

  在媚儿之后,耿照知道这样的短亵衣至少有两样好处:托住双丸,以减轻硕
乳负担,以及行淫取乐剑及履及,省事方便——漱玉节若真能把持,未与男子苟
合,挑这样大胆花俏的款式,多半是了方便自渎。

  漱玉节将收集了残精的肚兜小心迭好,贴着裸胸收入怀中,整襟顺发,又拾
回鞋袜穿上。耿照也沉默穿上衣裤,取布巾按住额上伤口,尽量不接近软榻,忽
听她低声道:「多……多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耿照不禁苦笑。

  到底是他对妇人做了逾矩之行,这种事到哪儿都是错的,不会因为他悬崖勒
马而变得比较有德。正想着要如何赔罪,漱玉节又低垂眼帘,低声道:「自我男
人离开,这十多年来没人再碰过我。便是我贴身的婢女婆子,也只替我梳梳发、
捶捶肩而已,我连沐浴都不爱有人伺候。符赤锦兴许与你说过纯血延续的那些故
事,但我平生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除了我女儿的父亲,我的身子谁也不给。」

  望着楚楚可怜、似羞似怨的凄艳美妇,耿照却想着她怀里那条枣金红兜,想
象堂堂一门宗主屏退左右、褪得只剩贴身亵衣,像媚儿一样分开大腿,纤指挖着
玉户淫水横流、颤抖呻吟的娇态,赶紧垂落目光,驱散脑海中的香艳绮想。

  漱玉节自是不知,兀自并腿坐在榻上,微露酣倦的模样更增美色。

  「典卫大人,你之前的举动十分无耻,但我必须谢谢你悬崖勒马,让我不致
失去保守了十七年的贞节,我知那样很不容易。两相抵过,我想我们可以言归于
好了,你说是不?」

  耿照沉声道:「便是你我抵过了,谁又来抵阿纨姑娘之失?宗主的贞节宝贵,
何以阿纨姑娘的贞节便不值一文?我实是不明白。」

  漱玉节注视他良久,浓睫低垂,淡淡一笑。

  「典卫大人如此着紧阿纨,也算情义深重啦。便由妾身作主,将阿纨许配给
大人可好?」

  耿照一愣,红着脸拼命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这……唉!」

  漱玉节促狎似的笑道:「是了,典卫大人一听弦子有难,忙不迭赶来搭救,
其实大人心里更欢喜她些。这样,她二人均出身黑岛,妾身就当嫁了双女儿,将
她俩都许配给大人可好?」

  「如何使得!」耿照简直吓坏了。「我……不是……」

  漱玉节露出恍然之色,抿嘴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大人还是喜欢弦子多些,
我便将弦子许配给大人,做为贵我盟证。至于阿纨么,我会替她觅个好婆家,典
卫大人不用担心。」

  耿照压根没这个念头,被她一顿抢白,顿觉头晕脑胀,一时不知该如何还口。

  漱玉节以为他迟疑起来,「噗哧」一声,睁大了眼睛:「你是真欢喜弦子呀!」

  耿照这才会过意来,知她有意相戏,沉着面孔不说话,双臂抱胸,定定等着
她开口。

  漱玉节自顾自的笑了一阵,渐渐收声,半晌才抬眼看他,目光沉锐。

  「你恼我视阿纨如无物,我不怪你。过去几年,我岁岁送出本岛的美貌少女,
供岳宸风淫辱,里头有要喊我姑姑阿姨的,有的则是我看大的家臣爱女。我非是
不痛,只是学会了如何待心痛如常事;纵使心痛如绞,该牺牲时就要牺牲,谁都
一样。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虽厉害,我五岛多的是不怕死的豪勇义士,蚁群食象,
不致让他猖狂如斯;那厮真正得以挟制五岛的,恰恰是你体内的化骊珠。为收回
此珠,一百个阿纨也剐得,即使她是我的亲外甥女。」

  阿纨如此美貌,元阴滋补不逊于神君嫡系的符赤锦,耿照隐约觉得有异,此
刻方知竟是漱家的血裔。

  (如此说来,她便是琼飞的表姊妹了?)

  她的容貌、体态虽与漱玉节不像,一旦知道两人有如此相近的血缘,再回味
起适才的激烈交媾,胯下婉转娇啼的少女竟与漱玉节的形象相迭合,破瓜的刺激
与射精的痛快被血缘连缀起来,插的是她、射的也是她,仿佛又狠狠痛尝了眼前
的甜熟美妇一回,余韵中更添几许销魂。

  当年岳宸风血洗红岛,漱玉节知势不可为,在化骊珠回归前难以硬撼,便将
族中幼女编入潜行都,或变造身份,或移花接木,尽力保存黑岛的血脉。如阿纨
这般亲近的血缘,是留待将来有一天岳宸风向她母女伸出魔掌时,赖以周旋的重
要棋子。

  漱玉节并不愚笨,耿照心想。不像是会被古老无稽的传言牵着鼻子走的人。

  她不惜一切也要夺回的化骊珠,决计不只是一枚殊异的珠子,背后定有天大
的干系。

  「化骊珠到底是什么,宗主?」

  「这个秘密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晓。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我手里坏
了规矩。」漱玉节轻轻叹息着,一双妙目凝着他的面庞:「典卫大人可曾听过龙
皇应烛飞升,遗言其子玄鳞的故事?」

  耿照点头。

  「听过。」

  数千年前,龙皇应烛君临东海,命臣民与人族通婚,透过两族融合,使繁衍
困难的神族得以枝繁叶茂,鳞族从此遍布东海,但也失去了变化兽形的神力。应
烛统治百年后,于龙庭山飞虹顶飞升,遗其子玄鳞为帝,继续统治东海。

  玄鳞为维持龙族神力,不肯娶凡女为妻,三百年而寿元尽,驾崩后始现龙形。
从此玉螭王朝诸帝,再也没有能变化神龙的。

  「这个故事,还有不为人知的后半截。」漱玉节道:「玄鳞活了三百年,这
是龙身的寿限。但随着死亡脚步的逼近,玄鳞逐渐明白父亲骗了他:龙皇应烛再
也不会带任何人回归幽穷九渊,祂希望祂的子民统治大地,与地上万物同生同死。

  「悟得这个道理时,玄鳞已老得无法再回幽穷渊,于是殚精竭虑,创制了一
门奇术,这门术法能以魂魄寄体,形同不灭;玄鳞在死前将魂魄移入他人体内,
用以延续生命,寻找恢复龙身的方法。不幸的是:在娶了凡女之后,鳞族的繁衍
能力虽与人族一般昌盛,寿命却变得和凡人同样短暂,不过短短三十年的光阴,
这副躯体便已不堪使用,须另觅躯壳移转。」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是……夺舍大法!」

  漱玉节神色凝重,森然道:「就这样,玄鳞只得不断转换身躯,寻找再造龙
身、重返幽穷的方法,又过三百年,终于出现契机。」

  「是……是什么样的契机?」

  「典卫大人可知三千世界之外、十亿万佛土之间,有历永劫而不生不灭者,
为一大事因缘往来诸世界,有如传灯;彼世界历十三亿四千三百八十四万年,由
成而毁,乃至此世界。」见耿照一脸茫然,妇人轻道:「我们所在的三千世界,
不过是一粒沙,佛度世人,由此沙至彼沙,沙灭而佛不灭;因缘流转,不外如是。
玄鳞困在凡躯中辗转三百年、所等到的契机,便是天佛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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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折天佛降世,兆现玄鳞

  「天佛降世?」

  「嗯。」

  漱玉节颔首,不自觉地揪了揪襟口。她交领虽高,无奈衣下已无裹胸的兜儿,
襟布一紧,两颗沉甸甸的玲珑玉乳便在绫罗布面上一阵晃摇,不仅浑圆的乳形宛
然,连两颗乳梅都挺翘浮凸,比赤身裸体时更加引人遐思。

  「便在玄鳞徘徊尘世之际,」佛「来到了东海。传说天佛降世之时,仿佛日
坠星沉、流火蔽天,兽禽走避,地动山摇,世人皆惊惧不已,但玄鳞身负六百年
的武功智识,当世绝无敌手,遂往佛降处一探,成为东洲大地上第一个面佛之人。」

  耿照突然想起了凌云顶。

  ——那个神秘莫测、被「天观」七水尘以芥子须弥之术隐藏起来的秘境,就
是当初龙皇玄鳞与天佛初遇的地方吧?

  那是「佛」踏上东胜洲的第一步,更在那里留下无数谜团,成为人人竞逐的
神秘宝藏,因而有了凌云三才的巅峰论战,写下智绝传说的新页。但在漱玉节所
说的故事里,同样还是那处凌云顶,却摇身一变,成为玄鳞之愿的契机……

  在那里,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漱玉节不知他心中计较,继续道:「天佛倾听玄鳞之愿,在东海之滨起出了
玄鳞三百年前所抛弃的真龙残躯,以无边法力淬成化骊珠,珠中蕴藏了龙之一切
本然,境比身而为龙的玄鳞还要透彻。

  「天佛对玄鳞说:」龙若吞下化骊珠,便有足够的神通力令苍龙之血回归,
但你已不是龙,吞下此珠,你的身躯将化为齑粉,雾散烟消。因你创的这门移魂
术,违反了天地间的自然生灭,故有此报。「

  「玄鳞又惊又怒,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他潜入皇宫,以奇术占
夺了其二十二世孙少腾的身躯,又回到天佛面前,道:」这具肉躯流着真龙的血
脉,总可以使用化骊珠了罢?「

  「天佛只看了他一眼,摇头:」这具肉身与先前那具,差别极小,龙的血裔
已十分稀薄,几近于无,同样受不得化骊珠的神通。「玄鳞听出佛的话语中似有
保留,便说:」世尊若能让苍龙之血重临大地,吾便教吾之子民潜心事佛,千秋
万世,绝不离弃。「」

  这个说法令他想起了莲觉寺的大佛机关、转经堂秘构,还有那只无比精巧、
神秘莫测的金盒「亿劫冥表」。明姑娘说制造这些难以想象的精巧奇器,或许正
是大日莲宗的修行法门之一……这个传统,说不定还是从佛世尊处传下来的。

  「天佛答应了么?」耿照追问,不觉微蹙浓眉。

  他自小家中诵经念佛,所奉与东海流行的粗浅末道不同,乃是央土带来的大
乘经典,只觉故事里的佛世尊远不如经中超然,再加上研制机关奇器的嗜好,倒
像身具神通法力与超凡智识的普通人,虽不免突兀失望,又觉颇为可亲。

  漱玉节严肃点头。

  「天佛留下玄鳞一臂,道:」此血肉中兼有人龙,我将从中化出一心法,令
汝不论移至何身,均能结成龙血,吞珠化骊。「玄鳞大喜,便让天佛的侍者们四
出传道,东海遂成为东洲最早受佛法教化的地方。玄鳞则返回皇宫,以少腾的身
份执掌国政,静待天佛完成心法的那一日。」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四十年,少腾的身躯又老又病,已不堪使用,玄鳞只好
将皇位传给少腾之子翔颛,然后再夺取翔颛的身体……对已等待了六百年的玄鳞
来说,四十年不过一晃眼罢了,他的耐性早已超越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憎喜怒,
沉砺得像是幽穷九渊下的海底岩山,历经千万年的深水动荡也磨之不平。

  然而佛却辜负了龙皇的期待。

  凌云顶一别,玄鳞再也不闻天佛之语,直至灭度,佛将教团传给了弟子,对
心法却只字未提。玄鳞并不死心,他坚信佛已完成心法,只是不肯拿将出来,他
一代一代的占夺子孙的躯体,与天佛教团的领袖们勾心斗角,探查结成龙血之法,
始终无法如愿,倏忽而又三百年。

  期待落空的玄鳞终于发怒,倾王朝之力对天佛僧团展开了毁灭性的报复——
当然是假他的五十六世孙滂坠之名。玉螭王朝的武装军队冲入寺院,抓走教团的
首脑们,疯狂屠杀僧侣信众,再将尸体残垣付之一炬。被捕下狱的高僧遭到恐怖
的严刑拷打,却拷掠不出任何有关于心法的事来。

  僧团残众纷纷向西、向南逃出,只有极少数不肯离开,躲了起来,静静等候
黑夜退去、黎明到来的时刻。但黎明将至之前总是特别黑暗,北方的异族亶父消
灭了衰颓的玉螭王朝,肆虐东海,而后央土人族与南方的神鸟族又驱逐了亶父人,
成为东海的新主……纷乱的时代持续了整整一百年。

  百年之后曙光终现,暗地里养精蓄锐的教团,带领徒众占据东海一隅,建立
起以僧团为中心的佛国净土,主其事者自称「大日莲宗」,由此揭开了东海三宗
共治的序幕。

  按萧谏纸的考据,玉螭朝的信史最多三百年,龙皇应烛是鳞族部落的共主,
在位短暂,其子玄鳞放逐父亲取而代之,但篡夺者的王位注定难以久长,不久便
被另一支部族推翻,该部族酋成为新的共主,接受了各族献上的「少腾」帝号,
意即「飞上青天的年少英主」。首开灭佛先例的滂坠则是暴虐的王朝末帝,其号
寓有「久候大雨不至的天上坠龙」之意……

  《东海太平记》记载的历史写实而血腥,漱玉节的故事却是神话传说,荒谬
得令人战栗不止;虽是难以置信,复觉兴奋刺激。

  「宗主的意思是……」耿照心中充满疑惑,但又非毫无道理:「由少腾至滂
坠的三百年间,玉螭王朝的皇帝通通都是玄鳞?」

  漱玉节一双妙目凝着他,淡淡一笑。

  「我初听之时,也觉不可思议。」

  但比之漱玉节,耿照不应如此惊讶。在她的世界里,甚至没有「夺舍大法」,
耿照亲身经历过琴魔之夺舍,玄鳞用这种方法在世上多活了六百年,似也不是难
以想象之事。

  「就算化骊珠能使真龙复生,」耿照蹙眉:「像这种毫不犹豫夺取自己骨肉
之驱的人,活转过来又如何?更遑论屠杀僧众、压迫人民等恶行。宗主举族数百
年间所期盼的,便是这般」真龙「?」

  漱玉节一点也不生气,平静垂眸,面露微笑。

  「善恶诸行,因时、因地而异。大日莲宗既是理想佛国,如今何以不存?鳞
族压迫人民,为何我族之天元道宗能与其他二宗并立?央土王权压服东海,抑道
宗为」薮源魔宗「,魔宗亦与莲宗、儒宗余脉相互结合,共抗外敌……世事流转,
岂能一概而论?」

  耿照仍是摇头。

  「诚如宗主所说,既然世事流转、不可一概而论,又何必苦苦等待真龙回归,
平白做出偌大牺牲?倘若世上无有真龙,五帝窟这些年所受的牺牲荼毒,岂非枉
然?」

  「正所谓:」吉凶未来先有兆。「」美妇人理了理云鬓,淡然道:「典卫大
人平日烧不烧香、拜不拜佛?信不信图谶,讲不讲运合命数?三十年之间,前后
两度妖刀乱世,异族入侵、天下大乱,央土皇权几易……这些,算不算是兆头?
若还要不信,那么琉璃佛子将履东海,欲带回出走多时的大乘佛法,促使三乘归
一,重现大日莲宗之盛;这会儿连能纳化骊珠而不灭的人都出现了,你还说这不
是征兆?」

  耿照哑口无言,忽然省起:「说不定她礼佛虔诚、遍履寺院,也是为了寻找
那部传说中的化龙心法。」想了一想才道:「我非指宗主之言为虚,但宗主的故
事却有个极大的漏洞。连玄鳞子孙的肉身,都被佛世尊说」血脉稀薄「,受不得
化骊珠的威力,但我祖上来自央土圻州阁莱郡,没有一丁半点儿的东海血脉,显
然帝门故老遗说之中有所疏漏,与实际发生不尽然相符。」

  「请恕妾身无礼。」

  她微微一笑,水汪汪的杏眸中掠过一抹狡黠,衬与微勾的眼角,当真有股说
不出的妩媚。耿照突然发觉:她只有在人后才会显露这一面,在众人之前端庄高
贵的「宗主」,其实有着少女般淘气的眼勾,只是青涩尽去,酿以岁月风霜、江
湖历练,淬成了甜熟馥郁的醉人韵致。

  「典卫大人的身世,尚有许多不明处,要说」没有一丁半点的东海血脉「,
稍嫌武断。大人知晓自己的母亲是谁么?尊君耿翁可是你的亲生父亲?」

  耿照面露诧色,随即明白过来:「她派人调查过我的来历。」欲言又止,摇
头低道:「总之我出身平凡,总是不会错的。我不是什么鳞族之后。」

  漱玉节淡淡一笑,目光转锐。

  「既然如此,或与大人打开」亿劫冥表「的法子有关?」

  她怡然笑道:「妾身研究过盒上的文字,虽不明所以,但似是一门心法口诀。
大人可能在不知不觉中练了一门武功,恰巧便是佛世尊秘传的化龙之法,早已成
真龙之躯……」忽然闭口,妙目凝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古怪。

  耿照的思虑与她同样飞快,严肃接口:「倘若如此,我已纳了化骊珠,怎还
没变成一条神龙破空飞去?」说着低头检查双掌,又瞧瞧身后,大摇其头:「没
长爪子没长鳞,屁股也没尾巴。惨了,我真的不是龙。」

  漱玉节被逗得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最后索性扶腰掩口,放怀大笑。

  耿照绷紧的精神略一放松,也笑得直打跌;勉强定了定神,正色道:「宗主,
打开盒子的方法,恕我不能奉告,但我保证与天佛心法应无关连。如若不然,我
现下该要摆着尾巴飞上天去。」

  漱玉节雪靥酡红,屈指轻抹眼角,弯着柳腰轻揉小腹,又娇又恨地瞪了他一
眼,还未开口,又「嗤」的一声低头抖肩,笑得花枝乱颤。耿照叹息:「宗主,
我说笑话不顶在行,也难为你这么捧场。」

  漱玉节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手按腰腹,摇头道:「我十几年没这样笑了,原
来笑起来是会要人命的。典卫大人,你真是深藏不露啊。」两人相视而笑。

  「关于这枚化骊珠,宗主有何打算?」

  「请典卫大人给妾身一天的时间,明日此时,我们在此地相见。当然是一…
…一个人来。」她说这话时俏脸微红,旋又恢复。「倘若珠并未融入大人体内,
珠是珠、人是人,那便容易许多。妾身有位相熟的医道大国手,眼下正于本门处
作客,以其神技,自体内取珠不伤筋脉应非难事。」

  耿照几次听她提起,忽然一凛。

  「莫非是」血手白心「伊黄粱?」

  「典卫大人好识见!」漱玉节赞道:「妾身特请伊大夫前来,为贵友换接双
手筋脉,目前所需的药材、场所都已准备停当,这几日之内便要动手。伊大夫乃
当世无双的外科圣手,有他亲自操刀,贵友双手复原指日可待,大人勿忧。」

                ◇◇◇

  「伊黄粱在莲觉寺?」符赤锦圆睁杏眼,不由得叫了出来。

  「不止。」耿照两手一摊:「昨儿咱们陪将军夫人逛鬼子镇时,伊大夫已至
驿馆,给那厮诊治。我们在大厅的那会儿,说不定伊大夫就在后院厢房之中。」

  符赤锦扼腕道:「可恨!千载难逢的良机,骚狐狸怎不趁机弄死他!」嘴上
虽这么说,却非是咬牙切齿,反倒低首蹙眉、久久不语,看似凝然多过懊恼;不
是真恨漱玉节办事不力,而是心知必有不可乘势的困难,正在苦苦思索其中关窍。

  耿照心想:「宝宝锦儿虽与宗主不睦,要说到彼此相知之深、默契之好,世
间难有出她二人者。」须知宝宝卧底在岳宸风身边,以美色侍敌,却从未向任何
人吐露,连薛百螣、杜平川这等老江湖亦被她瞒了过去,唯有漱玉节摸清她的性
格,知其必有图谋。

  两人表面针锋相对——说不定心里也还是——却有意无意相互配合、彼此掩
护,符赤锦成功移转岳宸风对美色的贪婪,令他无暇染指漱玉节母女、何君盼;
漱玉节则有意使她在五岛之内的处境更加艰难,正释岳宸风之疑,无形中保护了
符赤锦……

  关于这些,这两个女人从未形诸言语文字,甚至连直面相对的机会也无,把
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聪明才智、细腻观察,女子天生的灵敏直觉,以及对共同敌
人的深恶痛绝。

  耿照在画舫柳岸与漱玉节分手后,施展轻功直奔枣花小院,进门还未过戌时,
符赤锦与紫灵眼正准备出城接应,院中熟悉的兽臭略显淡薄,问起才知白额煞已
先行一步。小两口相见自是甜蜜惊喜,符赤锦见他左眼眉上创口凄厉,心疼得不
得了,取清水布巾处理过后,细细敷药包裹,俏脸微寒,冷道:「是骚狐狸下的
毒手?」

  「没事,一点小误会。」耿照伸手挽她,宝宝锦儿咬唇狠笑,杏眸里杀气腾
腾,轻轻一挣便要起身,却被爱郎搂住。「好啦好啦,坐着陪陪相公……咦,宝
宝锦儿的手怎这么凉?」

  她回过神,脸上又浮现温柔心疼的神气,柔顺地偎着他。「我怕死啦,怕你
有个什么万一……我心里想,骚狐狸要真敢动你,我几百刀、几千刀的剐了她,
绝不让她好死。」

  耿照对她全无隐瞒,将画舫上的事如实说了,连差点射在漱玉节身子里的糗
事也和盘托出。原以为宝宝锦儿听了要生气,不料她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
嘻嘻笑道:「老爷就是忒好骗!心软什么?依我说,合该狠狠地捣进去,这么弄
她、这么弄她……死去几遍又活转过来,再一把灌得骚狐狸满满的,让她呼天抢
地的哭叫讨饶,末了还要怀上几尾小狐狸才好。偏生就你,滥好人一个!」促狭
似的瞟他一眼,连说带比的,又自顾自地咯咯娇笑。

  比拟交合的手势自是不雅,但她素指纤纤,圈起圆儿来又细又巧,还勾着兰
花尾指,玉笋似的一根尖长食指往圈儿里进进出出,又抹又挑的极不老实,竟藏
有许多花样,淫亵之余,又说不出的俊俏好看。

  耿照赶紧将她双手按下。

  「别!好好一个姑娘家,多不象话!你不怕给小师傅看见?」

  符赤锦见他脸红得像颗大柿子,可爱极了,忍不住逗他:「有什么不象话的?
你对我做的……可不象话多啦。小师傅见了正好,我跟她告状去,说相公坏死了,
夜里都这么弄宝宝锦儿。」

  耿照被逗得心痒难搔,一把将玉人抱到腿上,作势解她衣带。「那好,咱们
实做一回,夫人给说说怎么弄才象话,着下回一定改。」符赤锦惊叫起来,知道
这玩笑开不得,连连讨饶,才哄得他将此番积极检讨押后一些,待夜里回闺房再
议。

  枣花院里是三位师傅的居停,耿照也不敢太放肆,嬉闹一阵,叹息道:「宝
宝锦儿,我怕你生我的气,但你不生我气了,我又觉得对你不起。你要是骂骂我、
数落我几句,我心里舒坦些……总之,我下次不会啦,会再警醒些。」

  符赤锦坐在他大腿上,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温香的吐息呵在他鼻尖唇畔,中
人欲醉。

  「说我不喝醋,那是骗人的。但我不喝阿纨、甚至不喝漱玉节的醋,因为我
知道在老爷心里,一百个她们都比不上一个宝宝锦儿。」见耿照拼命点头,忍不
住咯咯娇笑,片刻轻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是老实人,是她们设计你,占了你
的便宜,也不是你对我不住。好在我家老爷厉害得紧,在这种事情上是决计不吃
亏的,明儿你去跟那骚狐狸见面,找机会奸了她,狠狠插她几回,等她尝到了滋
味,醒着也想作梦也想,咱们偏不给!到时你再当着骚狐狸的面好好弄……弄宝
宝一回,馋也馋死了她!」

  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害羞,但脑海中的画面香艳旖旎,漱玉节那骚狐狸吃不到
却又饥火燎天、可怜兮兮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红着脸咯咯直笑,连身子都烘
热起来。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抑下将她就地正法的淫念,脑袋都快被熊熊欲火烧干
了,勉强吞咽馋涎,赶紧将话题转开,兜回正事上。

  无巧不巧,漱玉节口中的「医道大国手」正是一梦谷的神医伊黄粱。此人与
五帝窟的渊源甚深,漱玉节竟能请动他来为阿傻移植天雷涎接续筋脉,还掉耿照
的这条人情债。适巧岳宸风放出消息要找伊大夫,五帝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输诚
的机会。

  更巧的是:因带沈素云出城去游玩,耿、符与漱玉节的人马失之交臂,来不
及交换岳贼负伤的情报。以伊黄粱出神入化的医术,连断臂牛腿都接得起来,说
不定便治好了岳宸风的伤势。

  「不,恰好相反。」耿照见她露出沉思的模样,突然展颜一笑:「宗主说,
根据伊大夫事后的转述,岳宸风的伤势无可救之药。」

  符赤锦愕然抬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老爷,你别卖关子啦。」

  岳宸风生性多疑,受伤的消息自是秘而不宣,只派人层层戒护,将伊黄粱送
进驿馆。伊黄粱脾气古怪,漱玉节以为是将军有疾,反复叮咛适君喻:「伊大夫
行事出人意表,说话直来直往,不管什么武林规矩。但他本事极大,于朝野施恩
广博,不能轻易伤害。请主人上禀将军,务必多多担待。」适君喻再三保证伊大
夫的安全,这才顺利将人带出了莲觉寺。

  谁知伊黄粱一见岳宸风,便冷笑道:「你这人满脸阴鸷,鹰视狼顾,平生绝
不信人。我本事不够大,治不了你的伤,请!」竟连拱手也懒得,转身便走。岳
宸风不由一凛,忙起身陪礼,向他问个究竟。

  伊黄粱冷笑:「我要探你的脉象,摸清你全身行气的理路,你给不给看?若
要以金针探穴,你太阳、膻中、命门这些要害让不让刺?我平生最厉害的就是动
刀,开膛剖腹、切胳膊接腿,你不让我干这些,何不上街随便找个郎中?反正也
差不多。」

  岳宸风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阴晴不定。

  这「血手白心」伊黄粱毕竟是五帝窟荐来的,谁知她们有没有勾结?别说动
刀,便是金针刺穴也不行。

  伊黄粱冷笑几声,负手道:「这样就给难住,我还叫什么神医?早知道你是
这副德行了,刁民败症,理所当然!怨得谁来?你的毛病,我用眼就看出了九成,
针刺刀切不用,这脉嘛,悬丝听一听就算了,当是补那一成。」取出红线,让岳
宸风自缚手腕胸口。

  以岳宸风的修为,凭几根红线想震死或勒死他,连在江中伤他的神秘老渔翁
也做不到,这话说来纯是糟蹋人。岳宸风面上不好发作,默不作声绑好红线,伊
黄粱按、挑、捻、勾,如抚琴弦,片刻松手道:「很好,果然与我所料相同。这
伤没治,请了。」回头便走。

  「大夫留步!」

  岳宸风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拦在门前,残影如黑羽翻飞,余光依稀可见。

  「请大夫指点一二,在下必重金酬谢。」

  伊黄粱冷笑。

  「你再动真气,死得更快!你此刻心俞、肺俞两穴是不是隐隐刺痛?环跳穴
的酸麻,应该比昨儿更加强烈了罢?运气之时,身上是不是有几处痒如蚊叮,却
又隐带酸涩?」随手比划几处,岳宸风面色越来越难看,忽然抱拳俯首:「还请
大夫施救!」

  「我说了,没治。」

  不理会他的阴沉面色,伊黄粱取出一根刺穴金针,拈至岳宸风面前。

  「伤你的,乃是五道无形的锐利真气,比这针更细,故你毫无所觉;却比玄
铁乌金更坚,准确刺进五处真气运行的必经处,如下楔打桩。你一运动内功,真
气经这五处的削切磨砺,已与原功不同,搬运间必伤心脉。

  「不能治,是因我找不到比它更细微的医具,你拿铁锹掘得出鱼刺么?伤你
的这门武功,我平生闻所未闻,精准犀利之至,堪称天下间第一等手眼。我的本
事大不过这人,所以没治。」

  岳宸风听他说得分毫不差,疑心稍去,兀自沉吟。一旁适君喻急道:「这该
如何是好?」

  伊黄粱乜他一眼,冷笑:「放着别管就好。你不运真气,那五根气针难不成
绷出来刺你?那人若要杀你,不用五道真气,小小一道扎你心口,利落省事,大
伙儿都不麻烦。他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你一生别再动武。」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岳宸风凝思片刻,虎目微抬。

  「大夫知那五道真气扎在何处?」伊黄粱冷笑着一哼,答案不言自明。

  岳宸风拱手道:「我料当今之世,再无第二人能识得,大夫必有解法。」

  伊黄粱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

  「你杀人的念头全写在脸上,只差没说出」若不能治,今天休想活着离开
「这种老掉牙的坏人声口。眼前,你只有两条路走:第一,终生不动武,同那五
道真气比命长,看是你先阖眼,还是它先完蛋。

  「这会是场漫长的比试,以你的根基身骨,说不定真的能赢。至于这五道真
气寄体引发的杂症,有我在就不用怕。」

  岳宸风重重一哼,嘴角微扬。伊黄粱以此为退路,说明他也不是不怕死;人
只要贪生,就不是铁打不坏、毫无弱点。

  「恕岳某无此打算。虎无爪牙,何异于猫?」

  「做猫不好么?不是玩就是睡,诸女不禁,随地野合,比人舒心一百倍。」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是一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神气,说这话时却微蹙着眉头,
仿佛真觉得做猫好过做人,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第二条路呢?」岳宸风眉目不善,抱臂沉声。

  「鱼刺既拔不出来,就拿铁锹一股脑儿打烂它!我帮你挖开这五处气穴,毁
筋易脉、搅烂血肉,五道真气自也完蛋大吉,然后再让毁掉的筋脉血肉生将回去,
如此一了百了,虽要多花些年月,不过隐患尽去,吃点苦也算值得。」

  适君喻听得怒火上心。「伊大夫这话,莫非是有意戏耍?挖开血肉、毁筋易
脉,岂不是伤上加伤?对武功的影响,又岂止不能动用真气而已?」

  伊黄粱瞟他一眼,哼的一声冷笑。

  「废话!这叫」同归于尽,与敌俱亡「。那人出手极准,五道真气都扎在紧
要之处,避无可避,没有一丝转圜;一旦施针用药,必然折损元功,甚至有武功
尽废的危险。

  「但他料不到世间有我伊黄粱,生肌造肉,不过常事耳!五处气穴挖开,这
身内功就算废了,不过因为动刀的是我,至少能为你保留三到五成内力,不致全
废。之后再驳续筋脉、导行真气、愈肌生皮,你便是一个全新的岳宸风,便似打
娘胎出来一般的新。你花个几年把功夫重新练回,也就是了。」

  「你——!」适君喻虎目一眦,却被岳宸风拦住。

  「伊大夫,若行此法,大夫要取什么代价?」

  「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你又不是女人,身上也没什么我想要的。」伊黄
粱冷笑:「不过我这人个性不太好,喜欢找自己麻烦,你越是这副过河拆桥的德
行,我越想看看治好你之后,你要怎生拆了我这块桥板。」

  名动天下的怪医伸出三根指头,笑意蔑冷。

  「我只在我的地方动刀。三日之内,我在莲觉寺等你,你若怕有什么万一,
尽管带千军万马前来不妨,反正我干一样的事。告辞了。」说着拱手迈步,径朝
岳宸风走去。岳宸风阴沉以对,最终还是让了开来,目送伊黄粱推门而出。

  符赤锦听完,摇头道:「以岳贼脾性,探问代价不过是陷阱而已。若伊黄粱
有半句提及五帝窟、辟神丹等,决计难出驿馆。」屈指轻扣围栏,沉吟道:「伊
黄粱与漱玉节暗里往来,我对此人知道不多,但要教他趁机杀了岳宸风,似又无
此可能。能这么做的话,骚狐狸早就做啦。」

  耿照也不赞同。「医者父母心,不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说着微微一笑,
突然闭口。

  符赤锦瞅他一眼,拿手肘轻轻撞他:「笑得这般神神秘秘,扮什么高深?」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我刚才想到,其实伊黄粱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

  耿照眉间带伤,出入驿馆恐慕容柔探问,又不好冒险对他说谎,翌日索性不
进驿馆了,只让符赤锦自去。「你要去哪儿?」两人仍是结伴行至驿馆,分手之
前符赤锦问道。

  「我去找赤眼,顺便办点事。」耿照冲她一眨眼,面露微笑。

  符赤锦会过意来:「要是将军问起,这就不怕被拆穿啦。」与他约定黄昏时
分来接,径入馆见沈素云。绕过回廊来到后进,才知抚司大人迟凤钧刚到,将军
和夫人在前厅接见,索性当厅用起早膳。

  姚嬷知她与夫人关系匪浅,不敢怠慢,招呼她往前厅去,吩咐于厅后候传的
瑟香道:「同夫人禀报一声,说耿夫人来啦。」符赤锦假作惊慌,挽着瑟香不肯
放:「嬷嬷折煞人了!奴家什么身份?且等一会儿便是,莫扰了将军大人议事。」

  姚嬷得了面子,志得意满,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也不爱待厅上,
正好教夫人脱身。」一使眼色,瑟香含笑掀帘,碎步而出。符赤锦好整以暇地坐
定,迭着腿儿翘起莲尖儿,静听帘外动静。

  布帘之外,只听迟凤钧道:「……皇后娘娘遣使来报,说今日凤跸将驻于檀
州明王院,下官本要率本道官员前往但娘娘特别交代,教我等于城外迎接即可,
不必劳师动众。」

  慕容柔「嗯」的一声尾音上扬,口气透出些许不耐。「檀州已在左近,何不
直接到越浦来?是任逐流的意思么?」提起「任逐流」三字,不耐顿成了不满,
话里隐含雷霆,似将爆发。

  任逐流乃是权臣任逐桑的亲弟,官拜左金吾卫上将军,精擅快剑、潇洒风流,
享有「平望都第一名剑」美名,人称「任郎」或「金吾郎」。此番皇后东巡,圣
上特命他担任护卫,率领金吾卫的精锐沿途保护娘娘,不唯是宠,更代表对任逐
流、对任家的信任。

  任家几代都是央土豪门,任逐流自诩名士,平日出入京城排场不小,慕容柔
早有耳闻。东巡的队伍行进缓慢,所经处无不耽搁,搞得东海官民连天叫苦,这
笔帐自是算到这位任家的金吾郎头上。

  迟凤钧赶紧解释:「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檀州除了明王院之外,贝叶寺、大
诠寺两处亦是数百年的名剎,娘娘欲一一参拜之后,再转往莲觉寺驻跸。下官曾
提醒任大人,应速至越浦城为好,但娘娘既已颁下懿旨,料想任大人也莫可奈何。」

  慕容柔哼了一声。「这还不叫劳师动众?」

  迟凤钧为之苦笑。「下官是想,来了就好。再说,栖凤馆虽大体完成,还有
许多细部的髹饰正加紧赶工,多得两天的时限,总是好的。」

  慕容柔听出他的为难,问道:「有什么不顺利的?」

  「莲觉寺的显义长老据说病了,已多日不能会客,寺中大事似是无人主持,
银钱米粮等难以调度。」

  他二人不知集恶道占据法性院,显义沦为鬼王阶下囚,越浦五大家正倾全力,
于十日内赶建供皇后娘娘驻跸的栖凤馆,阿兰山道上不分昼夜,满是运送砖瓦木
料、匠人役工的车马;陡地没了莲觉寺奥援,五大家无不头疼得紧。

  所幸越浦财富仅次五大家、东家人称「乌夫人」的药材巨贾乌家适时伸出援
手,补上了莲觉寺的空子,勉强在工期之内完成栖凤馆的主构,进度虽稍稍落后,
总算有惊无险。

  「这乌夫人是什么来历?」慕容柔性格多疑,一听见陌生的名字,直觉便多
问了几句。

  「回将军,乌家乃越浦第一大药材行商,手下数十间大铺中,亦不乏经营了
三、四十年的老铺,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这位乌夫人是行会里的东家,持
有大股,据说潜心礼佛,买卖都委由各铺掌柜打理;此番三乘论法大会前,曾三
番四次透过戚长龄毛遂自荐,说是想尽一份心力。五大家考虑脸面排名,坚持不
允,不想最后靠乌家救回一条命。」

  忽听一阵呢哝低语,符赤锦心想:「来了。」连片衣袖摩擦,数人接连起身,
沈素云清脆动听的嗓音响起:「妾身先下去一会儿,诸位慢聊。」三两人齐声应
道:「夫人慢走。」

  符赤锦一凛:「岳贼也在!」片刻吊帘掀起,缝隙间果见得岳宸风魁伟的背
影,沈素云领着瑟香翩然而入,满面笑容,欲启朱唇。符赤锦使了个眼色,沈素
云会过意来,随口吩咐姚嬷、瑟香:「去厨房盛银耳红枣汤来,几位大人议了许
久的事,定然口渴得紧。」两人领命而去。

  她将婢仆支开,符赤锦摊开她的手心,以食指在掌中轻划。沈素云咬唇侧首,
神色专注,两人始终不发一语,待婢仆捧着食盘回来时已然分开,沈素云神色自
若,对姚嬷、瑟香颔首道:「走罢。」率先掀帘,对众人道:「诸位辛苦了。我
备有些许凉汤,给诸位润润嗓。」厅中诸人纷纷起身称谢。

  慕容柔没想到妻子竟去而复返,接过她亲手端来的银耳羹,虽觉奇怪,仍是
露出微笑:「多谢夫人。」沈素云只点了点头,笑道:「将军慢用。」

  众人又议了一会儿,忽见程万里来报:「启禀将军,外头有一僧人求见,说
是打阿兰山莲觉寺来。」

  慕容柔放落空碗,笑顾迟凤钧:「才说这厮,便来投罗网。」

  迟凤钧也觉奇怪,径问程万里:「可曾报得法号,呈上度牒?是显义长老座
下的恒如师父么?」程万里出身军旅,不知和尚上门还有这许多花样,老脸一红,
抱拳俯首:「属……属下这就去问清楚。」

  适君喻亦自觉有失,起身道:「将军,不如我去瞧瞧罢。」

  「不用了。莲觉寺罔顾朝廷、背弃公议,待得论法大会圆满结束,我还要拿
人问罪,区区一名寺僧,犯得着大队迎接么?」慕容柔一挥袖,淡然道:「唤来
便是。有岳老师在场,也不怕和尚玩出什么花样。」

  「属下遵命。」

  慕容柔冷笑。「我倒要看看是何等刁僧,竟视朝廷如无物!」

  东海寺院众多,风气却不如央土庄严肃穆,聚敛钱财、窝藏妇女之事时有所
闻,同样也是镇东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想动手整顿;只是承宣帝登基之后,
颇为尊崇佛法,慕容柔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行事却不鲁莽,仍在等待时机。

  不多时,程万里领着一名高瘦老僧进来,身量颀长,微佝的腰背更显老态;
手拄探水杖、身披僧伽黎,双目紧闭,白眉无须,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迟
凤钧为筹办三乘论法大会,数度上阿兰山,从不曾见得寺中有这样的老僧,不禁
蹙眉。

  慕容柔目光灼灼,冷然道:「抚司大人不识此人?」

  迟凤钧额间微汗,端详半天仍是摇头。「下官没见过这位大师。敢问大师是?」

  老僧闻言一笑,双掌合什:「阿弥陀佛!大人与老衲曾有一面之缘,可惜抚
司大人囿于皮相,是以不识。惜哉!」

  慕容柔的锐利目光于两人之间一阵巡梭,不觉冷笑,乜着迟凤钧道:「迟大
人,依我看,你二位说的都是实话,无一句虚言。」迟凤钧凝目苦思,忽道:
「难道……难道是……」

  老僧口颂佛号,合什顶礼。

  「莲觉寺住持法琛,拜见将军与诸大人。」

  连长年待在靖波府的镇东将军都接有线报,莲觉寺的住持法琛长老卧病多年,
难以视事——这只是过于含蓄的粉饰之说,年事已高的法琛据说连人都认不得了,
实际掌权的显义拿出无数金银打点,才让朝廷的主事者大笔一挥,将「失智」改
成了「卧病」,以便继续代行揽权。

  迟凤钧初至莲觉寺时,曾在显义的导引下远远见过法琛一回:老人居住的禅
房打扫洁净,门窗里却不住飘出难闻的粪尿气息,据说老人神智胡涂,即使派了
小沙弥全天照拂,仍不时便溺失禁,更拿秽物涂抹墙壁作画,打扫之后臭气犹在,
众人皆不愿接近。迟凤钧贵为东海父母官,显义自不会让他在秽气冲天的竹庐久
留,匆匆一瞥旋即带开。

  一经点醒,再仔细看时,果然眉目越熟,依稀是当日那名邋遢老人。迟凤钧
吃惊道:「您是……法琛长老!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显义长老他……」

  老僧神秘一笑。「抚司大人,老衲昏聩多年,一夕智开,正逢琉璃佛子东来、
三乘论法召开之际,正是我佛世尊的旨意,来向诸位传达天机。」

  慕容柔连皇帝的帐也不买,搬出天佛又怎的?冷面道:「可知你寺里的显义
置朝廷公议于不顾,临时扣住役工、银钱不发,几乎酿成大祸!身为莲觉寺住持,
你该当何罪?」

  法琛只是摇头。

  「将军,老衲不问寺中之事多年,若非天佛旨意降于我身,欲借此传世,只
怕如今仍是一具无智皮囊,徒然待死耳。显义之事,将军不如派人走一趟阿兰山,
老衲非为此而来。」

  慕容柔与迟凤钧交换眼色,心念一同:一是铁血名将、一是明经进士,对于
「天机」云云,两人均有所保留。慕容柔判断他所言非虚,淡然道:「我会派人
查清楚。住持请坐。」

  法琛站立不动,径拄着青竹削成的探水杖,片刻才道:「老衲受天机灌顶时,
双目已盲,不知将军赐座何处,尚请见谅。」众人俱是一凛。沈素云心中不忍,
赶紧命人看座。

  「将军与抚司大人可曾听过日莲八叶院?」

  慕容柔冷笑。「数百年前的传闻,住持可是要说故事?」

  迟凤钧却苦着一张瘦脸,劳心劳力的疲惫全写在脸上。

  此番琉璃佛子东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将东胜洲各地的教团统于
一尊之下,号称三乘法王。佛子自身便是央土菩萨乘代表,此派佛法流传甚广,
又称「大乘」;南陵诸封国则是缘觉乘的教下。而第三支乃天佛直传,其教祖当
年曾闻佛世尊说法,由此得道,故称为「声闻乘」。

  此一宗派乃昔年大日莲宗的核心,早随莲宗衰亡而殒灭。朝廷硬要迟凤钧掘
出一支声闻乘参与大会,好让琉璃佛子名正言顺,统三乘于一尊,岂非是强人所
难?为此抚司大人辗转返侧,乌发都不知愁白了几茎,依旧束手无策。慕容柔事
不关己,自是说得轻巧。

  法琛合掌道:「将军大人此说不然。莲宗隳灭时,八叶院为延续法统正祚,
一直巧妙地隐于东海,千百年以来不问世事,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日
莲八叶院之说绝非是虚妄,而是千真万确,其组织之严密,远远凌驾江湖上的正
邪诸门派,绝不容小觑。」在场诸人脸色丕变。

  慕容柔冷笑:「光是这番话,我便能将你打成反逆,诛杀九族。哼,好个」
静待真主出世,再建佛国净土「,好大的口气啊!」

  法琛从容摇头,脸现慈悲。

  「阿弥陀佛!将军纵杀了老衲,也无损八叶院丝毫。千百年来,或逢乱世、
或有征兆显现,八叶院便派出使者入世,寻找复兴大日莲宗的法王真主。但无论
其行如何隐蔽,终究留下许多痕迹,故八叶传说千年不绝,非是无端。」

  「住持之言,又多一条死罪。当今之世,何其太平!大行皇……先皇与陛下
如此圣明,国家安泰,四海升平,你居然说是乱世?」慕容柔不觉失笑,凝眸端
详着瞎眼老僧,摇了摇头:「是我失算。有时一个人老实与否,并不足以当作判
断的依据,你认为自己所说的每句都是真的,竟使我听你胡言如斯。迟大人!看
来传言半点不假,莲觉寺的住持是一名昏聩老僧,神智早已不清啦。」

  「将军可曾听过」天观「七水尘?」法琛微笑道。

  「一名奇僧。那又如何?」

  「七水尘横空出世,智压刀皇、隐圣,两度赌得凌云顶,名列三才之首;要
不多久,便发生了妖刀之祸、东海血劫。于是八叶院派出使者,千里追查七水尘
的形迹,直到天观突然消失无踪,才告终止。这是近百年来,日莲八叶院最后一
次现世。」

  迟凤钧忽明白过来,蹙眉道:「长老的意思是……」闭口不语,眸光甚是锐
利。

  「妖刀出现,便是日莲八叶院凭借入世的讯号。妖刀之生成,与大日莲宗有
着千丝万缕的关连;事隔三十多年,妖刀偏于三乘论法之际重现东海,将军不觉
得耐人寻味么?」

  要令慕容柔动容,这番话的力道恐怕还稍嫌不够。

  「住持的天机,听来直与街谈巷议无异。」

  面貌秀美的中年文士冷冷一笑,锋锐的目光直射阶下的盲眼老僧。「我听说」
天观「七水尘经常变化形象,见者事后描述,所言皆不相同,有的说是老人、有
的说是青年,还是传说是女子的。但这些」七水尘「都有个共通点……」

  法琛面带微笑,只听慕容柔道:「均是双眼目盲。住持来此大发异论,是指
望我相信什么?」

  「我听说镇东将军有一项异术,能鉴别真伪,勿枉勿纵。将军不妨相信自己
的双眼,便知老衲说的是不是真。」法琛低头合什,拄杖起身,颤巍巍地朝厅外
走去,沙哑的苍老嗓音带着一股奇异魅力,似乎能抚平心潮,令人昏昏欲睡。

  「佛国再临,未必不是好事。八叶院若选中了琉璃佛子,三乘合一之日,佛
子即为法王;若八叶院不选佛子,妄称三乘法王,佛子性命堪忧!将军须尽快找
出八叶使者,以免自误。」

  迟凤钧见他跨过高槛,起身追问:「住持仍归莲觉寺么?」

  法琛哈哈大笑,拄杖拂袖:「为寻法门入空门,已惯他山作本山;尘网依依
三十载,蛟龙虎豹困井栏!」不见使什么身法,倏忽自厅外两名全副武装的穿云
卫当中穿过,连程万里也扑了个空,眨眼不见踪影!

  在场岳宸风反应最快,一见老僧起身,暗自运起「蹑影形绝」,却迟迟等不
到将军的命令,惊觉不对,回头暴喝:「将军!」慕容柔如梦初醒,忍着头痛欲
裂,抚额叫道:「拦……拦下!」语声未落,黑氅已卷出厅外,只余一抹残影!

  不多时岳宸风又回到厅中,迎着将军的锋锐目光沉默摇头,身后鹰翼似的大
氅这才「唰」一声飘落。慕容柔虽不懂武功,但法琛能以话语令他短暂失神,借
以脱身,其本领已不言自喻;岳宸风的形绝虽厉害,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自
非他的过失。

  「罢了。」慕容柔行事虽苛烈,却不轻易迁怒诿过,以手轻揉额角,皱眉道:
「君喻,你持我的手令往谷城大营,调三千兵马上阿兰山,彻底搜查莲觉寺,拘
回所有人等,本将军要一一询问!」

  忽有一人急道:「将军不可!」却是迟凤钧。

  慕容柔身子不适,脾气益发暴躁,森冷的目光一扫阶下,这几天两人间看似
相得的融洽气氛顿时雾散烟消,点滴不存。

  迟凤钧想起这位将军大人的偏狭疾厉,心知犯了他的大忌,硬着头皮越众而
出,朗声道:「皇后娘娘不日将至,莲觉寺乃三乘论法的举行之地,将军派兵抄
了寺院,须如何向娘娘交代?依下官看,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者,也只法琛长老一
人,由方才那首佛偈推断,应是不会回寺了……请将军明察!」

  符赤锦隔帘听见,不觉摇头:「慕容柔又不是傻子,难道真去抓什么反徒?
他真正的目的非是逮人刑讯,而是搜一搜莲觉寺,摸清那法琛老和尚的底,顺便
找寻有关八叶使者的蛛丝马迹。」

  座上还有几位越浦城的文武要员,也都纷纷出言附和,拼命劝谏。慕容柔也
不好坚持,改口:「你派人找显义来,我有话问他!若敢抗命,莫怪本镇翻脸无
情。」说到底,仍是不改盘算。显义断了联系许久,迟凤钧先前才抱怨找他不到,
要是一唤不来,慕容柔便要抓借口抄莲觉寺。

  在场的越浦官员们终于明白:原来镇东将军是谁都不怕的。不怕官不怕民,
不怕皇后,说不定也不怕圣上……若非行事还想博得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
名声,这位东海一镇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狂人!

  迟凤钧冷汗涔涔,仍不放弃。那些个越浦官员似受到抚司大人的勇气鼓舞,
连同这几日所受的委屈压迫一齐发作,原本畏将军如猛虎的胆怯小羊,忽然与迟
凤钧连成一线,在场虽无人开口,僵持的气氛却是自将军入城以来所仅见。

  满厅正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沉默,沈素云突然开口:「将军,妾身……妾身
明日想出城去拜佛。」她的喉音娇嫩动听,霎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慕容柔略感不耐,本想随意应付过去,陡地凛起,瞇眼转头:「夫人想去何
处?」

  沈素云认真想了一想,轻声道:「阿兰山上最多古剎,我想多拜几间。就去
阿兰山罢。」慕容柔终于确认妻子的心意,抑住夸赞她的冲动,淡然道:「也好。
我多派点人保护你去,免得遇上不轨的歹徒。还是你想让耿典卫夫妻陪你去就好?」

  沈素云摇头。「耿大人出城去迎接独孤城主啦,符家姊姊派人捎了信来,说
过两天才回。」她说的自是谎话,但慕容柔正是这番谎话的最大受益者,心里只
有欢喜,丝毫不疑。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那好。我让岳老师、适庄主陪你走趟阿兰山,多携
精甲保护,沿途慢慢参拜。」

  沈素云明眸低垂浓睫轻颤,温顺回答:「多谢将军。」

  岳宸风、适君喻对望一眼,眸底均忍不住露出得色,嘴角微扬,笑意十分骄
扈。

  越浦官员们面面相觑,谁也料不到这名容貌绝世、娇美柔顺的少年夫人,竟
能使出这等杀招来,一时无语。迟凤钧明白大势已去,颓然坐倒,露出无奈的苦
笑。

  第七十折鞭长莫及,避坑落井

  翌日清晨天未全亮,往阿兰山「礼佛」的队伍便已整装待发,驿馆内马鸣弓
响火炬炽亮,一片抖擞景象。

  适君喻从携来的三十名「穿云直」马弓手中,再挑出十人组成护卫队,加上
程万里、稽绍仁两名旗令,人数虽少,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便要再从风雷别业挑
出十二人来,也决计强不过这个阵容。

  岳宸风按伊黄粱所言,不再运功自疗之后,果然其症大见缓解,一夜不曾呕
红,欣喜之余心亦一沉:「难道真如那伊黄粱所说,这伤若要根治,非得大破而
后大立?我多年来费尽心机、迭有奇遇,方有今日修为。若想从头来过,哪有这
么容易?」反复思量,彻夜未眠。

  适君喻跟随他最久,最知他脾性,心想:「师傅甘冒奇险,走一趟莲觉寺,
可见伊大夫的话颇令他动摇。但眼下形势,岂能容得师傅自费功体、重新练过?」

  须知五帝窟、五绝庄、将军大人的重用恩赏、虎王祠的威名基业,乃至于身
背赤乌角、惟命是从的杀奴,均来自岳师的超卓武力;一旦失去武功,这些可堪
利用的资源将不复存在,只剩无尽的仇恨与麻烦。

  但岳宸风是不能劝的。

  适君喻深知师傅的多疑,保持沉默才是座下弟子的本分。

  三乘论法大会在即,还有寻回妖刀赤眼的军令,于公于私,伊黄粱的第二个
建议都不应被考虑。岳师聪明绝顶,心计城府非同一般,断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
害,问题是:岳宸风无敌于东海太久了,暂时搁置「无敌于天下」的野心,是为
了效命镇东将军,取得晋身之阶;不进则退,况乎专退?

  骄傲,是绝强之人才有资格犯的错误。

  他们自视甚高,不容许自身存有一丝丝的不甚完美——适君喻一方面希望师
尊不要做出错误的决定,然而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无法容忍功体出现缺陷、终
生难有寸进,宁可废功重练的一代枭雄,才是他心中无敌于天下的「八荒刀铭」。

  但这些挣扎绝不会显露于表面。漆雕的使刀之手受伤不轻,亟需静养,然而
受伤的疯狼依旧是狼,疯起来便要砍人的毛病丝毫未变,唯一看得住他的只有李
远之,索性将他二人留在驿馆,保护将军。适君喻连夜派遣快马,自五绝庄调出
二十名武装庄丁,命何患子于平明前入城会合,以补护卫队人手不足。

  慕容柔的贴身护卫任宣亦出现在队伍之中,身跨骏马傍着沈素云的车驾,亦
步亦趋,须臾未离。想来将军心系爱妻,加意派遣亲信照拂,但慕容柔本人并未
现身,仿佛是为了掩饰这趟「礼佛」的目的。

  适君喻领穿云直卫担任前导,岳宸风亦乘一车,跟在将军夫人的车驾后,后
头是何患子与五绝庄的廿名庄丁押队。驿馆门开,大队正欲出发,却见一抹俏生
生的绯红衣影立在门畔,雪肤酥盈、胸沃腰窄,明明是动人已极的冶丽尤物,敛
衽施礼的模样偏又斯文端庄,正是符赤锦。

  「」夫人「来此,有何见教?」适君喻勒住马缰,微微冷笑。

  「奉将军夫人召唤,同往阿兰山参佛。」红衣丽人低垂浓睫,答得不卑不亢。

  「适庄主,是我教耿夫人来的。」香车帘卷一角,沈素云脆声唤道。符赤锦
冲他微微颔首,轻移莲步,径上了将军夫人之车。后头岳宸风所乘的髹漆轺车毫
无动静,车前的吊帘稳稳垂落,符赤锦却觉周身冷刺,仿佛有一柄锋锐无匹的巨
大刀器透帘而出,穿颅断体无有不中。

  符赤锦强忍悚栗上车,见沈素云面色苍白,勉强向她挤出一丝笑容,伸手去
握柔荑,才发现她柔嫩的掌心里无比湿凉。

  「别担心,」她柔声安慰沈素云:「都安排好了。」

  沈素云摇了摇头。

  「我不担心。」

  符赤锦强抑下芒刺在背的不适,抿着唇捏捏她的手。香车随即轻晃起来,马
鸣萧萧、轮轧嘎然,领头的适君喻一声令下,队伍立时出发。行至城门附近,忽
见前方火光烛天,人马杂沓,数十名举火佩刀的衙门公人聚在一处,为首的却是
抚司大人迟凤钧。

  「抚司大人!」适君喻不禁蹙眉。「你这是……这是何意?」

  迟凤钧一捋颔须,正色道:「适庄主,我原可随意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如往阿兰山执行公务、巡视栖凤馆工程等,要信不信随你。如此这般,不过徒令
你我难堪罢了,于事无补。

  「我只说我不许之事:不得拘提,不得刑讯,不得惊动王舍、阿净两院之中
的贵客,不得破坏寺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庄主守此三条,你我便只是恰好同路
而已,你等在莲觉寺中的作为,本官无意干涉,这五十名越浦衙役就只是本官的
护卫,绝不阻挡夫人礼驾。」

  「这……」适君喻不曾见他如此坚持,略一沉吟,正想着要不要唤人请将军
来,任宣已策马上前,手扶佩刀,就着鞍上凑近低语一阵,说罢微冲迟凤钧一颔
首,又掉头返回夫人车边。

  适君喻换过一副神气,抱拳笑道:「便依大人之意。迟大人,请。」作势一
比,竟是请他先行。迟凤钧本以为该有些相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适
君喻如此干脆;正自惊疑不定,却见后头香车帘卷,符赤锦探头唤道:「迟大人!
夫人说了:既要同行,不知是否有幸请大人移驾共乘?」

  迟凤钧不好推辞,拱手道:「下官遵命。」撩起蟒袍横襕,让身边的衙差扶
进了车厢,坐在双姝对面。

  他猜想适才任宣上前,传达的正是夫人之命,拱手道:「多谢夫人体恤。下
官情非得已,但皇后娘娘将至,莲觉寺中实经不起折腾,此非为了下官个人荣辱,
而是为了朝廷与东海之间的和睦。事关东海万民福祉,下官代本道廿九郡百廿六
县生民,谢过夫人。」

  沈素云摇了摇头,低道:「抚司大人误会了。」旋即闭口不语,至于他「误
会」了什么,却未曾明说。便在迟凤钧满腹狐疑之间,大队又继续前进。那五十
名衙门差役不比穿云直卫,甚至远不如五绝庄豢养的私兵,一见大人上了车,连
假作抖擞状也懒得,三三两两、打着喝欠,跟在队伍的最后边。

  迟凤钧隔窗望见,不禁摇头。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早被架空,他上任以来用心政务,努力奔走,拉联
地方势力、修补朝廷关系,算是少见的「有所为」的抚司了,但能在越浦城内紧
急调动的人马,最多也就是这散漫的五十人。越浦城尹梁子同是人称「中书大人」
的权臣任逐桑嫡系,用不着买迟凤钧的帐,所幸两人一榜登科,私交倒是不坏,
肯出借这五十名衙役还是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换了别人,谁肯惹慕容柔这等煞
星?

  只可惜出得城门,迟大人终于明白自己白费心机。城外一阵尘沙飞扬,两百
名精甲铁骑整整齐齐列队,一起奔至,弓刀铁槊无一不备,当真是飒沓如流星、
寒光照铁衣,那帮越浦衙役看得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任宣「驾」的一声策马趋前,对着大队一亮令牌,两百名精甲武士一齐下马,
抱拳叫道:「我等奉将军号令,前来保护夫人!」洪亮的声响随风远送,竟似一
名巨人怒吼,整齐划一,更无一丝杂沓。

  原来慕容柔早已料到迟凤钧必不肯罢休,教任宣派出快马传令,连夜从榖城
大营调来最精锐的铁甲骑队两百人,黎明前一刻堪堪赶至,竟连适君喻也不知。
适才任宣与他附耳交谈,说的就是这事。

  眼见强援到来,适君喻精神大振,拱手朗道:「诸位辛苦!劳烦诸位弟兄在
后押队,以保护夫人安全。」谁知两百名武士站在原地不动,除了零星几声马嘶,
现场一片寂然。

  任宣举起令牌,叫道:「夫人的安全,就有劳诸位了。上马出发!」众人轰
然相应,一齐翻身上马,自动散开,将沈速云的座车团团围起,便如铁桶一般。
适君喻自诩练兵精到,见这两百人行动起来便如一身,不禁佩服:「要说到治军
严谨,将军果然是天下无双!」策马来到将军夫人车边,朗声道:「夫人,我们
这便出发啦。夫人想先去哪一间名寺古剎?」

  他本是做做样子,岂料车内沈素云慢条斯理道:「我想先去一间儿时常去的
小寺院,请庄主往旧浦那厢行去,遇到该转弯的地方,妾身会先与庄主说。」适
君喻听得一愣,骑虎难下,见后头师傅的座车亦无甚动静,硬着头皮道:「都依
夫人吩咐。」掉转马头,领着队伍往旧浦的方向出发,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一条
废弃多时的旧驰道。那铺石路造得结实,仍见得道路痕迹,两旁被摊贩流民占据,
夹道盖起了整片夯土陋屋,搭棚兜售物品,似是俗称的「鬼子镇」。

  适君喻观察街道形势,心中一凛:「这儿可是埋伏突袭的好地方。」

  街道长约半里,却非是笔直一条,而是略带弯弧;宽仅容二车并行,人马须
前后相接、鱼贯而过,车辆周围的防护薄弱,带上两百人与二十人皆无差别。

  「夫人,」他不敢轻进,举手停止,又来到将军夫人车窗前。「此地偏狭,
若有刺客埋伏两侧,恐大兵无用,只得任人宰割。夫人究竟要去哪里,可否示下?
属下可为夫人另觅一条平坦大道,方便通行。」

  沈素云淡然道:「这分明就是条官道,哪有什么不平坦的?庄主若不敢过,
且让妾身先过如何?」转头叫唤:「任宣!」单手扶刀的年轻侍卫微微躬身,举
起右手,便要下令铁甲骑队通过,对前头的穿云直卫竟是视若无睹。

  在军中,后队无视前队、径从队伍中穿过,分属大忌,担任先导的程万里、
稽绍仁二将见状,纷纷勒马回头,虽未开口,面色均极为难看。风雷别业麾下的
穿云直卫士们亦是精兵,怎吞得下这等奇耻大辱?十名卫士停在原地不动,大有
「有种你上前试试」的意味,竟无一人让出道来。

  冲突似将触发,适君喻仅能在一瞬目间做出判断,伸手急唤:「慢!」在马
上低头,对车内的少年绝色躬身一揖,沉声道:「就依夫人。街道狭窄,易受侵
袭,夫人的安危,就有劳各位多多担待了。」最后几句却是对任宣说的。镇东将
军府的七品带刀侍卫微微颔首,就当是应了他。

  适君喻移目后车,见师傅那厢也没什么表示,略觉心安,「驾」的一声策马,
率队继续前进。穿云直十二人分成两列,鱼贯策入鬼子镇,随后是簇拥着夫人座
车的两百名铁甲骑队,以及五十名越浦衙差,再来才是岳宸风所乘的车辆,由何
患子率领的五绝庄庄丁押后。

  长街两侧的摊子里,只有三五名小贩倒头睡觉,对如此大队招摇过市毫不上
心。

  适君喻策马缓行,眼看便要出得长街,心想:「莫非是我担心太过了?」本
想驻马回头,但后方的铁甲军跟得很紧,穿云卫队若稍一停步,不是前后相撞,
便是任宣又要领着大队径行穿过。

  忽听后方一声霹雳雷响,一物冲天而起,无数血红小珠飞旋溅出,「砰」的
一声马匹倒地,已然无头,中招的却是岳宸风的车驾!越浦衙差距离最近,人人
被泼得满头满面,那马血触脸温热,犹如己身之血,衙门公人们吓得魂飞九霄,
顿时轰散,惊叫:「有刺客!」

  适君喻闻声回头,却听远方任宣大叫:「快出此地!」这才警省过来,甩动
缰绳一夹马肚,率队冲出了鬼子镇!其后两百名精甲铁骑拥着夫人的车驾跟着撤
出,队伍有条不紊,一出了狭窄的街道,长列立时变作方阵,将居中车辆围得铁
桶也似,固若雷池金汤。

  空荡荡的长街上,只有岳宸风的车辆停在中央,拉车之马被一条呼啸长鞭割
去了头颅,庞大的身躯倒卧在地,颈断处不住汩汩溢血,令人怵目惊心。何患子
率领庄丁将车辆团团围起,适君喻亦领穿云直卫回头,提运真气大喝:「何方鼠
辈,竟敢行刺镇东将军夫人!」

  屋顶上一人纵声大笑:「你说得什么瞎话!那车里坐的可是将军夫人?」对
面一把苍老的声音道:「今日之事,只与岳宸风一人有关!惊扰夫人芳驾,草民
等罪该万死,请夫人见谅。」

  适君喻闻言一凛,正要发话,忽见长街尽头,铁甲骑队竟拥着夫人的座车头
也不回,继续开拔。他策马追上,挽着马车的车辔道:「夫人!您这是……」任
宣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指着他的后颈,冷冷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当你是犯上。」

  适君喻又急又怒,不顾刀锋尖冷,猛然回头:「刺客当前,你摆什么官威!」

  任宣面无表情,冷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夫人,你也一样。来人寻的是岳老
师,还是你要夫人去帮忙抵挡?」适君喻顿时语塞,正待辩驳,忽来一阵风吹开
车帘,见车厢里只有沈素云与迟凤钧二人对坐,符赤锦早已不知去向,登时省悟:
「这是五帝窟的圈套!」还不及开口,风一般调转马头,急驰而去。背后任宣叫
道:「你的职责乃是保护夫人,擅离职守,如何与将军交代?」

  「我自与将军说去,不用你管!」

  任宣冷冷一笑,下令大队继续前进,不多时便离开视界,消失在道路远方。

  五绝庄的庄丁与穿云直卫将岳宸风的座车团团围起,却未如预料中涌出大批
帝门异士,两边房顶上各只一人起身,手持长鞭的是「奎蛇」冷北海,而对面身
穿葛布宽袖、白发锐目的黝黑老人,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线」薛百
螣。

  「哼!」岳宸风车里传出一声令人悚栗的冷哼,东海第一名刀的口吻带着无
比冷蔑:「薛百螣,你装死装腻了,专程前来送死么?五岛之中,只剩你们这两
个有点出息的男人?」

  老神君与冷北海对望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岳宸风!不是他们不肯来,而是正忙着哩!」老人笑道:「咱们惊扰了将
军夫人的车驾,总要有个交待。帝门五岛精锐尽出,眼下正由宗主率领,倾全力
攻打五绝庄!待攻破你那肮脏的贼窝,起出你占夺他人庄子的证据,再呈交慕容
将军,想来将军应能原宥我等惊驾的过失。」

  适君喻与何患子闻言一惊,相顾失色。五绝庄的据点若被攻破,则岳师近年
来与五帝窟勾结、暗中训练武装兵士之事将悉数暴露,以将军的脾性,此事绝难
善了。适君喻盱衡情势,飞快做出了判断:「患子,你先带人赶回庄子,助上官
一臂之力!」

  车内传出岳宸风低沉的语声:「你也去!兹事体大,绝不容有失!」

  适君喻咬牙道:「师尊,我带一半的人去,其他留下,保护师尊!」

  岳宸风哈哈大笑。

  「你若非是我最疼爱的得意弟子,这一句便能教你丢了性命!」语声一冷,
肃然道:「临机决断,莫要婆妈!保住庄子不失,才是你该拼死之处。」

  适君喻再无怀疑,策马率队而去。何患子正随后出发,忽见一人巧笑嫣然,
自街头的破落屋角转出,手持青钢蛾眉刺,红衣雪肤花容冶丽,正是符赤锦。

  适君喻急驰中偶一回头,大叫:「老四!别耽搁太久,尽快解决,速速赶上!」
语声未落,黄沙已卷出接天尽头处,五绝庄众人亦随他而去,留下何患子殿后。
他今日统领卫队,自非平日的牧童装扮,一身利落的皂色箭衣,黑靴黑氅、青布
围腹,再配上皮革护腕,俨然一名少年武将,服色与岳宸风相仿佛;连头发都梳
理齐整,以青巾裹髻,系上皮绳,显得英气勃勃。

  符赤锦与他说不上认识,但每回去五绝庄总会照个面,见他的模样与平日不
同,抿嘴轻笑:「何患子,你这样打扮可精神多啦。这头发,可是上官夫人为你
梳的?」

  何患子闻言一凛,不敢回口,双掌一立拉开架式,沉声道:「符姑娘得罪了。」
双腿交错着连跨几步,忽地侧身跃起,一脚蹴向符赤锦的腰眼!符赤锦笑道:
「来得好!」却不闪避,素手径拿他足胫,竟似要拼个两败俱伤。

  「血牵机」是何等妖异的邪功,威名素着,果然何患子不敢与她手掌相触,
身形硬生生一顿,凌空倒翻了回去,模样虽有些狼狈,身手反应却是一等一的利
落。他不知符赤锦只余不足三成功力,难以施展「血牵机」,本想趁她闪避腿功
之时,施展轻功一钻而过;他对自己的轻功身法极有自信,岂料符赤锦摸透他的
心思,拼着生受一腿也不闪避,何患子投鼠忌器,难以施展,暗忖:「只消迫得
她稍稍后退即可……看来,只好施展」那个「了!」目光微聚,「破视凝绝」神
功所致,前方岳宸风的座车处果无动静,料想隔着厚厚车板,车中之人也难望见
这边的景况,略微放下心来,双掌运化,忽然打出一股风雷奇劲!

  何患子修习的「破视凝绝」非以内功见长,按理绝不能有如此掌力,若非符
赤锦早有准备,只怕要被轰得措手不及,心想:「耿郎所料无差,他果然有这般
能耐!」不敢硬拼,点足飞退,故作惊讶状:「这……这是紫度神掌!」

  何患子比她还怕,陡被喊得魂飞魄散,居然收掌急退,心虚得摆出防御拳架,
忍不住回头,暗自惊惶:「大意!她与岳师关系亲密,自是认得神掌套路。我怎
么……怎么这般胡涂!」脑后锐风忽至,符赤锦得势不饶,挥着分水蛾眉刺抢攻
上来,几乎削下他一只耳朵。

  何患子着地一滚,狼狈避过,见她擎出兵刃,这才想到要拔出腰刀接敌,心
中又有些安慰:「毋须与她指掌相接,便不怕」血牵机「了。她迄今仍未使内力,
必有图谋,我须小心应对。」心系庄中诸人的安危,不愿耽搁时辰,唰唰几刀连
出,刀势沉雄飞锐兼而有之,竟是严谨有度,非同凡响。

  符赤锦已知他的底蕴,不敢小觑,施展轻功游斗,一沾即走,宛若刀上飘絮,
腹中暗笑:「你怕岳宸风认出你的」紫度神掌「,就不怕他认出」杀虎禅「刀法
么?真是个傻小子!」

  长街中心,岳宸风的座车宛若孤岛,独自矗立在尘沙滚动的铺石路面。

  两侧房顶,帝窟五岛中的两大高手正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准备一洗多年来
所累积的耻辱晦气。「岳宸风,给我滚出来!」薛百螣轻拗指节,睥睨的眼神堪
与一岛神君的身分匹配:「还是没有了」紫度雷绝「这张保命符,你便成了畏首
畏尾的龟儿子?」

  车中岳宸风朗笑道:「你们这些年来送了忒多美貌处女给我享用,大气不敢
吭一声,便说龟孙子也做了个透,我怕甚来?」薛百螣双目圆睁,眸中精光暴绽:
「你放屁!」

  劈啪一声雷霆劲响,黑漆轺车的前座被打得稀烂,坚固的车辕爆成无数碎粉,
余势未绝,竟将整辆车抽得向后滑开,如被一匹无形健马所拉,笔直地向街口退
去!薛百螣瞇眼道:「冷北海你——!」却见对面的茅顶之上,面色青白的顶尖
杀手身形不动,冲着自己露齿一笑:「老神君,咱们之前可是说好的,与这厮一
对一的交手,莫教他小觑了五岛的真本领。」手腕一抖,原本屧屧作响的鳞皮响
尾鞭忽然失去形状,长空中一条矫矢黑龙破云飞去,龙吟呼啸、锋锐刺耳,「泼
啦」一声将车尾围栏击得粉碎!

  强劲的鞭劲将座车带得连转几圈,失控撞进道旁一间屋里,直撞塌了半堵夯
土墙方才停止。冷北海手臂垂在身侧,动也不动,然而不管谁看了都能明白:这
条长街之内,无人能脱出鳞皮响尾鞭的攻击范围。只要冷北海愿意,可以轻易地
以鞭梢拈下奔跑之人的一只耳朵或鼻子,也可以将碗口粗的硬木车辕爆成赍粉;
割首断喉,那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鞭长莫及」这句话,在五岛之内第一杀手的眼中,仅仅是句无聊嘴硬,一
点意义也没有。

  但车里始终是悄静静的,若非知是岳宸风,还以为乘客已被巨大的旋转冲击
撞晕过去,甚至硬生生送了性命。何患子正与符赤锦缠斗着,陡地被身后的轰隆
巨响吓了一跳,百忙中回头一瞥,情急唤道:「师……师傅!」

  「忙什么?」符赤锦银铃般的笑语忽至,檀口香风几乎吹上颈窝耳畔。何患
子未及回头,刀板横胸一架,守得滴水不漏,于坚城壁垒之中仿佛有大军将出,
刀芒狞恶气象森严,正是「虎禅杀绝」里的一式「守愚」。

  「你着紧自己罢,管他人做甚?」符赤锦看似言笑妩媚,其实避得极险。若
非她无意拼斗,出手都是虚晃一招,稍沾即退绝不停留,这一式便要将她细圆的
葫腰一分为二;抽退之间,不忘揶揄他:「若教你师傅见得这一手,便是死了也
要跳起来,审一审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你还有闲功夫管待旁的?」何患子心神
大乱,出手更无章法,符赤锦一径游斗,两人顿成相持。

  冷北海既然抢先出手,薛百螣不好自违誓言,冷哼一声,双手负后。

  「老夫话先说在前头,你若没本事将他撵出车来,我便亲自动手了,冷北海。」

  「老神君承让了。」冷北海微一颔首,响尾鞭「唰」的卷住不远处的马尸,
扬声道:「岳宸风,身为一名买命杀人的杀手,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毒、用计,或
者几百人一拥而上,将你乱刀砍死。但想到自我中了紫度雷劲之后,你再也没机
会一试十成功力的响尾鞭法,恐误会我五岛无人,故给你一个机会尝试。」手腕
一振,偌大的马尸洒着浆血腾空飞起,猛往车顶坠下!

  数百斤重的马尸若砸在车顶上,不只车体爆碎,怕连车内之人也难有活路。
本拟这一着定能将岳宸风逼出,蓦地一阵破空劲啸,一道箭一般的乌影贯穿马尸,
强大的箭劲将尸体硬生生送出丈余,轰然坠在马车前。

  仔细一瞧,那「箭」却非是什么白翎羽箭,而是一杆折断的红缨枪。远处一
骑卷尘飙来,鞍上的冷面汉子以脚横开巨弓,急驰间又「飕」地射来一箭,直取
冷北海面门,正是适君喻麾下二将之一的稽绍仁,奉主命折返来援。

  冷北海不慌不忙,抖鞭将来「箭」击下,竟是一柄长剑。

  稽绍仁一射不中,鞍上已无缨枪佩剑,探手箭囊,弓弦连拨,便如弹琴一般,
只见羽箭射如连珠、首尾先衔,远看便如一道弧形白练,到眼前才知连绵箭快,
稍一瞬目就被数箭洞穿,实是无比凶险。

  冷北海抖鞭成圆,在胸前急旋成一片,鞭势劲急,丝毫不敢留力;七、八枝
羽箭接连被击飞震歪,最末一枝却射穿力竭的防御壁障,冷北海胸膛一侧,箭镞
划破他的前襟,带血飞向长街尽处,肉眼竟不见其落。

  「原来是」猿臂飞燕门「的人!」冷北海微微冷笑:「有意思。」见对面的
老神君正要负手跃下房顶,皱眉道:「神君可是说话不算话?」薛百螣「嘿」的
一声,摇头笑道:「你有对手啦,可别贪多。」

  「你——!」

  眼看稽绍仁越驰越近,距离一缩短,强弓更是难当。他所用之箭只比长剑略
短,粗如食指,箭镞更如钴杵一般,被箭风一削过便即见血,倘若被射了个洞穿,
创口只怕要比杯口还大。

  他听不见冷、薛二人的对话,但见薛百螣作势要跳,不想也知是要对马车里
的岳宸风不利,双箭搭弦往后一仰,松手的瞬息间箭分两头,一射冷北海,另一
枝却射往薛百螣脚下檐间。

  老神君正纵身一跳,粗大的箭尖「噗!」一声没入胸口,半空中老人背拱如
虾手捂心口,足尖踏地时才挺起身子,将拑在指间的羽箭扔地上,拍拍手掌,抬
头对冷北海笑道:「你这个对手极不好斗,留神哪。」房上的冷北海无暇还口,
三枝羽箭以「品」字形朝他射来,中途不住地交互穿插,宛若燕翔,到身前时仍
呈一个「品」字,却无一箭来势可辨。冷北海难以挥鞭击落,身子忙往后折,原
本居高临下、无远弗届的从容几已不复,避得万般凶险。

  薛百螣的身子矮小,一落到地面之后,反被车厢、马尸等遮去大半;稽绍仁
虽是神射,却射不了难见的目标。老人活动十指,缓步踱至车厢前,哑声道:
「岳宸风!你我的梁子,一次做个了结罢。杀了你这罪无可逭的无耻东西,九泉
之下,老夫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赖以成名的「蛇虺百足」绝技非是表面上的操弄百兵,而是一门强绝霸道
的指爪功夫。此番出手势在必得,岳宸风的武功能耐又非同一般,高手对敌,差
之毫厘失之千里,没有表面工夫虚晃一招的余裕,索性连平日携行的百兵排场也
不带了,务求在十指之间分出高下。

  岳宸风笑道:「老神君莫要担心。帝门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必不怪你,你我
之间的实力,实在是相差太多了。」性情暴躁的老人听了,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摇头笑了笑,自顾自道:「我真是老糊涂啦,怎跟畜生说人话?」五指屈成钩爪,
哗啦一声洞穿厢壁,径取车内之人!

  他解除了雷丹,再也不用理会「功力不可逾八成」的限制,坚逾金铁的双爪
如旋风般接连贯入,与车中之人隔板对撼,一阵连珠轰响之后,车厢板被贯得坑
坑洞洞,激烈的交击仍持续不断。

  「砰!」一声,厢板自底部连根拔起,整片压向老人,似是厢内之人受不住
招,索性倚肩一撞,欲破老人的臂围。薛百螣冷笑:「便是铁板也教穿了,还怕
你血肉之躯?」一爪洞穿,满拟抓他个肚破肠流,这一抓实已用上了十成真力,
便连颅骨怕都是应手而碎。

  谁知厢后之人仿佛无有实体,薛百螣指爪入肉,抓到滑溜溜的鱼胶也似,连
表面的油皮也没擦破半点,陡地陷入又滑又韧的一团肥油中动弹不得。老人变招
迅辣,立刻易爪为拳,如铜瓜铁锤般直进横打,却始终挣脱不出;捶打的劲力不
住累积,蓦地向后一弹,悉数还了给他。

  薛百螣被远远抛了出去,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时脚尖一抬,一只压棚脚的
小小石斗劲射出去,猛将那块向前冲来的厢板砸了个粉碎。

  来人胖大的身形为之一阻,石斗打破坑坑洞洞的破烂木板,不偏不倚正中他
的胸口,他却只小退了半步,石斗微陷入黝黑多毛的胸口乳间,老神君雷霆千钧
的一蹴之力就此消弭于无形,石斗铿然落下,连铺石路面都没砸坏。

  「只教你的奴仆出来替死,算什么好汉?」薛百螣冷笑,径对杀奴道:「你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昆仑奴!但今日非是你的死期,别忙着出头。」

  杀奴身背装有名刀赤乌角的巨大刀匣,锅底似的胖黑面上毫无表情,近乎痴
呆,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嵌在圆鼓鼓的颊肉里,眼白的部份几乎不见,若非有一
丝反光,当真黑得难以分辨。

  那辆车四壁毁坏,车里的靠背软座却是好端端的,岳宸风踞于其上,神态自
若,便似坐在一张舒适的僧帽椅上,颇见怡然,嘴角竟还有一丝微笑,啧啧称奇:
「是伊黄粱告诉你们我伤得很重,你们这帮没肝胆的孬种才敢造反的么?」

  薛百疼冷笑。

  「那倒没有。只是多年来伊黄粱钻研破解雷丹的方法未果,此番拜耿家小子
与他那哑巴朋友所赐,终于弄清了雷劲的运行道理,找到足以袚除雷丹的法子。
那日伊黄粱亲自号过你的筋脉,确定其理无误,帝门再不用受你的挟制。」

  此事薛老神君并未全然吐实。其实伊黄粱破解的,乃是鬼先生赠予的一枚丹
药,据称能取代「九霄辟神丹」之功,若五帝窟肯参加七玄大会,鬼先生将以此
方相赠。漱玉节满口答应,转头便将药丹交给伊黄粱解析成分,其中有不足处,
再与阿傻与耿照身上的碧火神功相对照,终于仿制成功。

  伊黄粱趁着替岳宸风号脉之余,检查了他体内的紫雷之气,更无疑义,回头
便教帝窟众人服下丹药,袚除了困扰多年的可怕雷劲。漱玉节请伊黄粱前来,原
是为了此事,替阿傻驳续手筋,也是顺便勘验碧火功之秘,未必都存好心,只是
她擅于顺势而为,一举数得而已。

  岳宸风之诧异不过一瞬,转眼又言笑从容。「这伊黄粱挺有意思。我以为他
尽都说了,没想却只字未提,当真是医者风范哪!」见薛百螣杀气弥天,笑顾杀
奴:「喂,我今日与你一个便宜,若杀得这糟老头子,让你抵去三年。」

  杀奴慢吞吞地问:「背刀,还是不背刀?」

  岳宸风笑道:「要杀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须得展现实力。许你不背刀。」

  杀奴瞇着小眼,似乎好半天才听懂了,还未动手卸除身上的刀匣皮带,忽然
伸出五根手指,慢吞吞道:「七年。」岳宸风笑道:「你比的是五年。」杀奴低
头看了看手掌,又再度举手道:「七年。」

  想当然耳,一只手掌无论如何都不会突然变成七根指头。

  岳宸风似乎被逗得很乐,抚膝大笑:「好!七年便七年,你若能教他死得极
惨,大出我之想象,再多送你三年凑个数儿,一次抵去你兄弟俩十年之期。」杀
奴仿佛听不太懂,又举起同一只手掌,慢吞吞道:「十……十年?」

  岳宸风哈哈大笑,抚额道:「没错!十年一口价,没这么便宜的了。你快卸
下刀匣罢。」杀奴解开皮革系带,刀匣离体之际微一蹙眉,发出哼痛般的低吟。
薛百螣定睛一瞧,赫见那皮带内侧钉满尖锐的陀螺状铜钉,位置分布似有理路,
却看不出走的是什么筋脉穴位。

  赤乌角刀何其沉重,一旦缚上肩背,铜钉登时刺破肌肤,紧紧压迫穴位血路。
以穴道禁制人身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将刺穴用的锁功钉做在随身的物品上,将刀
匣变成拘具、乃至刑具,却十分骇人听闻。

  薛百螣自不知数天前岳宸风受伤呕血,杀奴在一旁幸灾乐祸,前日经伊黄粱
诊断后明白伤症情况,不再心惊肉跳、惶惶终日,才有心思惩治杀奴,给他上了
这条「失魂带」。

  杀奴解下革带,痛得身子不住颤抖,带上铜钉染满血污,令人怵目惊心;不
过转眼工夫,杀奴荷荷吐气,猛地抬起头来,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目光冷锐残
酷,满是暴戾与怨毒,咬牙嘶声道:「十年……这可是你说的。」

  「只要你神智清楚,我几时说话不算话?」岳宸风笑得得意,一指远处症与
何患子游斗的红衣丽人,怡然道:「你馋她许久了罢?这便当做花红,只要你将
这老头折磨得令我大开眼界,她从此便赏了给你,爱怎么玩便怎么玩。」

  「好!」

  杀奴活动活动筋骨,抝得指节劈啪作响,转过一双血丝密布的红眼,仿佛将
对岳宸风的怨恨悉数移转到薛百螣身上,灰色的舌头一舔嘴唇,邪笑道:「老头,
你运气不好,老子今日心情很坏。」眼角瞥了一下身后裙裾翻飞的婀娜玉人,不
禁吞了口馋涎,回顾岳宸风道:「喂,全身骨骼碎成畸零小块,拿身子当成制奶
酪的囊子来揉,教他全身脏腑肌肉被自己的碎骨磨烂,生生的痛死他……这样可
好?」

  岳宸风故意皱眉,低头剔指道:「怎么你们兄弟都好这口?也罢,你要做得
到便算数,我绝不食言。」最末一个「言」字尚未落下,杀奴一声虎吼,已朝薛
百螣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丝毫不受胖大身躯影响。

  薛百螣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撮拳打他膝盖,料想膝上无肉,断难施展那以
肌肉夹人、借以反弹拳劲的异术,谁知落拳处仍是软绵绵的一陷,杀奴咧嘴一笑,
象腿粗细的手臂合抱过来。薛百螣脚下交错,一闪身来到侧面,对着肋骨、骨盆
及膝侧连打数拳,连铁板都能击穿的无双刚力仿佛全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抽手
稍慢,几被肌肉夹住。

  薛百螣年事已高,与青年人比武较劲靠的是修为与经验,趁其有隙、攻其最
弱,乃是最最省力的打法,再加上「蛇虺百足」的惊人破坏力,往往一击便能雷
鼓定音,江山底定。真要比速度、拼力气,六旬老人岂能与正值壮年、体力巅峰
的拳师刀客硬碰硬?

  然而杀奴周身不受铁拳,速度又是奇快,薛百螣绕着他东戳西打百余记,杀
奴倒像没事人儿似的,但以老神君的身子骨,若被他一下抱实了,只怕就是筋骨
俱折的下场,离他所说的「骨磨」惨状亦不远矣。

  薛百螣兜转片刻,体力渐渐不济,几次差一点点就杀奴蒲扇似的大手捞中,
避得险象环生,一咬银牙,冒险改拳为指,径点他胁下,戳得杀奴扭腰闷哼,初
次露出痛楚之色;正要运劲贯入,食指竟被腰胁间的肌肉夹住,杀奴一运功,绵
软滑溜的肥油顿成了坚硬的金刚铁砂。

  所幸薛百螣的手指比铁还硬,要是换了旁人,只怕整只手掌骨轮兜要被磨碎,
他却继续能往里戳。杀奴吃痛,益发狂怒,胖大身躯一压,想借力将老人的指掌
折断,老神君早一步抽退,却被他扫得微一踉跄,几乎失足。

  符赤锦远远望见,心急如焚,一边抢攻,一边压低声音对何患子道:「你兼
通数绝的秘密若教那狗贼知晓,他岂能饶得过你?可知盗练绝学、欺师灭祖,自
来便是武林中的大忌?此事若然泄漏,挖眼拔舌、挑筋断手都算轻的了,何况那
厮的手段!」

  何患子悚然一惊,更加应对不灵,又不敢继续使用杀绝、掌绝的武功,被攻
得左支右绌,已呈败象。其实他的武功修为远胜现而今的符赤锦,只是他平日极
少与人动手,缺乏临敌经验,又无法向女子痛下杀手,才给了符赤锦可乘之机。

  「我不是……我没有偷……你、你……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又不是故意的。」符赤锦嫣然一笑,蛾眉刺上的攻势却益发紧
凑:「你自己也料不到,你的」眼「有这么厉害,是不是?你本想老实向师傅交
代,说你很早以前便能见真气流动、运劲变化等,但没能学刀、也没能学掌法的
你,一直觉得练眼术很是没用,如今竟能看见师兄弟练功时的气脉,不觉看了几
眼;谁知你天资过人,这便都学了起来,也怪不得你,是不是?」

  这个秘密何患子从没向任何人说过,连他最敬爱的上官夫人和妙语……上官
小姐也被蒙在鼓里。起初他以为这是修习「破视凝绝」的必然结果,师傅既未点
破,便是有意如此了,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是师傅对自己青眼有加,表面上宠爱老
大,暗地理却将自己当成了衣钵传人,因此练得格外起劲。

  后来他才慢慢察觉,这一切,或许是因为在「破视凝绝」这门武功上,连师
傅的天份或造诣也比不上他,没想过要防范他的注视。何患子是临沣县的佃户出
身,但这不代表他特别愚笨、后知后觉;以他对师傅的了解,他明白自己必须终
身守密,一旦秘密暴露,便是自己悲惨身亡之日。

  符赤锦趁他一时失神,随手将他的腰刀格落,趋近低道:「典卫大人说了,
教你立刻返回五绝庄,趁乱带走上官夫人母女,至莲觉寺王舍院,自然会有人接
应!」

  何患子一愕。「典……典卫大人?」

  符赤锦咬牙道:「要救她母女俩,便看你了!还不快走?」见他愣头愣脑的,
不知怎的忽想起了耿照,心中柔情忽动,嘴角不觉微勾:「难怪老爷肯定这招有
用。他俩明明不像,却又好像。」低声骂道:「傻子!还不踢我一脚?」

  何患子如梦初醒,「哎哟」一声假装倒地,衣下飞起一脚,将她手中的蛾眉
刺踢落,乘隙一撑而起,飞也似的朝鬼子镇外掠去。符赤锦拾起兵刃,紧紧握在
手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目光直视着前方,步履沉重,又有些像是梦游。

  直到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仿佛又将生人的气息重新注入
她体内。「行了,宝宝锦儿,你到这里就好。」那人的微笑如阳光般温煦,足以
驱散一切阴霾,柔声道:「剩下的,就交给我罢。」

  他双手负后,横持着一把乌鞘长刀,大步向前,气势如渊停岳峙,与前度截
然不同。岳宸风原本双臂横扶椅背,意态悠闲,此际忽觉颈背汗毛直竖,宛若一
柄冷锋贴颈,终于回过头来,瞇眼望着眼前的黝黑少年,似笑非笑。

  「你一手策划的这个阵仗,虽然寒酸了些,念在时间仓促,能找到这些歪瓜
劣枣来配,已算不错了,我还真有点想嘉许你一番。我这生暗算过许多人,却鲜
少遭人暗算,你连五帝窟、」岐圣「伊黄粱,甚至将军夫人都能兜拢进来,引为
己用,实在是个人才。」

  他抬起头来,一点都不像被包围算计的对象,反有几分凝视猎物的模样,笑
意酣畅,目光却令人冷彻心脾。

  「我真是教你那朴拙老实的外表给骗了,典卫大人。」

  耿照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对他的讥讽一点也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刚从五绝庄赶过来,你的秘密巢穴已被攻破了,党羽多数被擒,将军正
在赶往庄子的路上。放眼东海,再也没有你可以立足的地方,要你束手就擒,只
怕很难;但至少刀在你手上,还能假装是个磊落的刀客,以刀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缓缓擎出神术宝刀,冷锋回映着艳阳,豪迈的刀光犹如千迭雪浪。

  「你受死吧,岳宸风!」

  封底兵设:明月环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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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卷恶贯满盈

  内容简介:

  岳宸风夺人家业、淫人妻女,逞凶横暴,丧尽天良!在耿照看来,此人简直
是无恶不作,死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冤。但在镇东将军眼中,岳宸风的所作所
为不过小奸小恶;比之于他心目中的真正恶道,显得既无谓又无聊。

  「敢问将军之」恶「,究竟是什么?」耿照犯着意气,抗颜怒问。

  慕容柔只是淡淡一笑。「如果我说是开创太平盛世,你可信否?」

  第七一折三尸化旡,虚境断肠

  鳞皮响尾鞭冷锐肃杀,对应的鞭法却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千耀蛇珠」,是
黄岛列名的廿七门帝字绝学中,唯一毋须纯血即能修练的武功。

  因为在冷北海身上,没有一丁半点的纯血。

  生长于黄岛北端的奴户之子,没拜过半个师傅、练过一天的武功,他的人生
从出生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一生除了放牧还是放牧,和他的父亲爷祖一样。
娶枯发红面的邻家牧羊女、生俩娃儿,定期往岛中赶送牲口,然后在朔风凛冽的
高原上终老一生——要能这样就好了,喜获麟儿的双亲心想。但这孩子却走出了
他们的眼界,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想。

  瘦弱的少年在苦寒的高地磨练出强健体魄,以补内力的不足;套牲口的绳圈
越玩越长、越玩越重,也越见精准犀利。很多年后,他跃居土神岛四大敕使之一
的高位,那个习于逆风睁眼、在天寒地冻中抛索的少年却依然没变,他的冷静、
沉默与韧性仍是每次取胜的关键,超越他所知的一切武技。

  奴户是不配拥有姓氏的,他凭双手挣来的东西,高原村落里的人连想都不敢
想。

  少年管自己叫「冷北海」,以纪念从小看大的那片云下之地。

  即使冷北海因缘际会习得奇功「守风散息」,屡次立下大功,依旧无法改变
卑下的奴户出身,直到尊贵的神君大人为他创制的鞭法命名的那一天。

  「如许犀利的武技,当有个堪匹配的名儿。」

  清癯俊逸的锦袍秀士单臂负后,从书案上拈起一张干透的墨迹,带着一贯的
温文笑意。冷北海识字不多,但神君这么有学问,写的字自然是极好的。「我想
了几天,就叫」千耀蛇珠「罢。」

  此话一出,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冷北海的听力与目力同样出色,一瞬间他却怀疑自己听错了:奴户之子创制
的武功,怎能以「蛇」字命名?「神……神君!」拥有尊贵纯血的长老敕使们终
于回过神来,纷纷提出抗议:「下人们的艺业再好,岂能跻身」帝字绝学「?这
……这不是全乱了么?」

  面对激动得几乎失去分寸的家臣,中年文士微笑摆摆手,毫不在意。

  「你们也觉得这是门厉害的武功,不是吗?或许有一天,五岛再也诞不出纯
血的子嗣,我们就要靠这门鞭法来保护祖宗基业了,是神君还是奴户所创制,又
有什么干系?」

  家臣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傻了,一时竟都无话。

  他转过头来,饶有深意地望着手足无措的苍白青年。

  「北海,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管它叫」千耀蛇珠「?」

  冷北海微一转念,忽想起「蛇珠」的含意,惭愧地低下头,手心冒汗,忽觉
方才的一瞬狂喜当真愚蠢至极。奴户之子就是奴户之子,怎能妄想与纯血贵冑同
列一榜,百世流传?

  世袭家臣中也有人心思飞快,立时想到了同一处,惊惑全消,得意讪笑:
「蛇吐之珠,乃是贱物!俗谚有云:」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千枚蛇珠该有
一斛了罢?却比不上一枚玫瑰珊瑚珠的价值!依属下看,奴户的儿子始终是奴户,
一点儿也不……」忽然闭口不语,见神君双手负后、缓缓回头,目光还是一贯的
温和平静,毫不炽烈,只是定定望向自己,不觉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与手段苛烈的先代神君何蔓荆不同,印象中男子从未动过真怒,非是城府深
沉、天威难测,而是他豁达的心胸能容万物,总令人不由自主惭愧起来。

  神君转向垂手而立的苍白青年,鼓舞似的一笑。

  「」蛇珠「二字,亦可作」灵蛇之珠「解,喻指超卓的资材。天生万物,各
有其禀,莫说草莽之中多出将相英杰,帝王之家里,难道就没有昏庸无能、为祸
百姓的暴君?以出身、血裔论断人的才能,我不能认同。」

  中年文士一一目视众人,朗声道:「现今五岛之内,莫不竞相以纯血为要,
为求宗脉延续,弄得纲常紊乱、人伦相悖,夫妻难以厮守,父子对面不识;只知
有神君宗门,不知家庭和乐之可贵,不近人情,岂能久长?」

  这番话若在其他四岛公然散播,怕不被安上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然他处
事公正,绝不徇私,众人又敬他学问高超,所说均与旧时观念不同,一时间竟无
人出声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在心上细细咀嚼,各有领会。

  他虽是岛外出身,因娶了何蔓荆的独生女儿才得坐上神君大位,但在黄岛老
臣心中,这话也只有从他口里吐出,才不会被质疑是师心自用。中年文士回过头
来,含笑望着冷北海。

  「你的忠诚与才能,无一丝可疑处。愿你将这路」千耀蛇珠「鞭法发扬光大,
为黄岛培育更多人才,如握灵蛇之珠,光华千耀。」

  冷北海记得当时自己伏在地上,热泪盈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流泪。

  为了男子唯一的骨血,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若岳宸风有一丝半点试图染指神
君,他不惜千刀万剐,早与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如今歼灭大敌的良机就在眼前,
岂能受阻于区区一名猿臂飞燕门的弓手?

  ——纵然意遄心高,眼下却是自他出道以来,罕遇的狼狈困境。

  鳞皮响尾鞭的优点是及长,临敌时以逸待劳,鞭梢所至,两丈内莫不中的,
再加上「守风散息」之术,能洞悉对手的长处弱点,攻敌之无救,故尔稳坐江湖
买命榜前沿,多年来难以撼动。

  然而,世间若有较两丈长鞭更长的兵器,则非弓箭莫属。

  稽绍仁快马驰近,疾锐的狼牙羽箭飕飕而至、间不容发,冷北海拖着沉重的
响尾鞭无以趋避,万不得已撤手,就着茅草房顶一滚,所经处羽箭洞穿,连成一
排,几乎将横梁射塌。

  冷北海连抬望的余裕也无,抱头滚入一处破口,压着草杆坠下,「砰」的一
声背脊着地,撞得身子弹起,正向一旁滚去,一枝箭杆已「咚!」标入原处,声
如铜锤击地,震得尾羽嗡颤,宛若索命低吟。

  (好……好沉重的箭势!)

  冷北海豹子似的撑地疾起,身体弹向土墙,鱼跃般跳出墙上的方窗,滚入相
连的另一幢土屋中!不过眨眼功夫,这条动线已接连插上三枝羽箭,最近的一枝
甚至将衣角钉在地上,若曾稍稍停步,狼牙箭便自贯穿胸腹,而非仅留下一片残
布。

  但冷北海的亡命之行还未结束。

  羽箭像生眼似的分至沓来,逼得他连转换路线的空隙也匀不出。

  ——这是传说中猿臂飞燕门的绝技「及时雨」。

  向天开弓、箭落如雨,是只有稽绍仁背上那把及顶长弓才能使出的独门箭艺,
毋须瞄准,羽箭仰天射出后,又如雨水般自天穹斜落,箭势劲急,配合加重加长
的特制狼牙箭,连铁楯都能射穿,就算置身高处、躲入障壁亦不能避,堪称「无
漏之射」。

  冷北海奋力窜逃,心中却明白:若此刻有谁比自己更着急的,必定就是那名
出身猿臂飞燕门的骑马弓手。一只箭壶最多二十枝箭,鞍侧各挂一只,也不过才
四十枝;如这般不要钱似的滥射,待得箭壶一空,便是攻守易位之刻。

  况且,随着马匹驰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短,莫说长弓,就连寻常的弓箭也
将无用武之地,「及时雨」奇技不攻自破,何须应对?眼前首要,就是别让这轮
急箭射中自己!

  「廿一、廿二、廿三……廿八、廿九……卅一!」

  他埋首跨步,飞也似的穿窗过墙,耳中辨着箭镞入土的钝重声响,暗自默数,
忽觉身后的连珠箭势一停,目光飞快扫过屋内布置,心中大喜:「来得忒巧!」
擎起事先藏在屋里的另一条长鞭,哗啦一声破窗而出,果然满目扬尘,一骑飙至!

  这等距离弓箭无用,却仍在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内。

  「轮到你了!」正欲挥鞭,赫见鞍上一条冷面大汉挥开尘沙,左手食、中二
指间绷着一条缠丝牛筋,右掌紧扣一物搭上弦丝,拉满疾放:「飕」的一声劲响,
眼前银光暴绽,正中面门!

  便在冷北海翻身栽倒的同时,稽绍仁策马驰过,不禁佩服:「我自得传本门
三绝以来,头一次遭遇这等强敌,须连使三绝方能取胜!」余光所及,见冷北海
忽又一跃而起,口中吐出一枚血淋淋的箭头,扬鞭道:「好杀招!这一式……叫
什么名儿?」语声含混,显是接箭时伤到牙舌,鲜血长流,说话间不住溅出血沫,
令人怵目惊心。

  飞燕三绝以「远、中、近」三段射程区分,稽绍仁连用了中距如游鱼般不断
改变射向的品字箭阵「云边雁」、长弓远射的天穹之箭「及时雨」,均难以克敌,
才使出二指架弦的近距杀着。如此属性相悖的三式箭艺竟可于一身同使,刁钻异
常,几乎要了冷北海的命。

  他与程百里奉命驰援岳宸风,程百里深知这位老搭档的弓术惊人,一旦占据
有利位置,一人可抵一支射队,特将心爱的座骑换给了他,以仗「浪雪黄骠」的
神骏脚力先行赶回。

  稽绍仁见最后的杀着居然落空,心下冰凉,一夹马肚奋力驱策,欲冲出鳞皮
响尾鞭的范围,百忙中拈起最后一枝折去箭头的狼牙箭,回头疾放,叫道:「此
乃飞燕三绝中的不传之秘,名唤」一串心「!你——」语声未落,首级已被鞭风
扫落,无镞之箭却射中冷北海左肩,几乎入肉,但终究还是不及箭镞之利,微略
一阻,被他及时接住。

  冷北海小退半步,心知伤处必定瘀肿严重,咬牙不吭一声,弯腰将骨碌碌滚
至脚边的断首停住,以指尖抚阖眼皮,低声道:「好汉子!你去罢。尘世种种,
再不须你挂心。」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这无名弓手虽然失败,到底是死在执行任务的中途,
求仁得仁、俯仰无愧,而他也有非完成不可的任务——想指望那个半调子的耿家
小子?哼,真真妇人之见!

  冷北海嘴角微动,不顾乱发披面,垂着动弹不得的左膀,拖着响尾鞭朝街心
的岳宸风走去;偶一抬头,不禁目瞪口呆,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漱玉节的盘算?难怪她执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怪异的景况,一时竟忘了该要挥鞭杀入、诛灭大敌,只
觉不可思议;看着看着,持鞭的手掌一紧,掌心沁出冷汗——

                ◇◇◇

  仔细算来,杀奴离开家乡该超过十五年了——随着清醒与失神时的分际越来
越模糊,他已无法忆起太精确的数字。

  连最初,自己究竟是怎么踏上这条飘泊之路,近来也渐记不清了。还残留在
记忆里的,反而是在海上的暴风雨之夜、那冰冷得难以想象的刺骨雨水,或是漂
流到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抓到第一个妇人将她剥得赤条条的,和着温血浆腻一插
到底的充实快感……之类。又或差不多的东西。

  只是不管这些那些,都离他越来越远。

  就像在依稀梦寐间那逐渐模糊的故乡。

  ——都是那条该死的「失魂带」害的。

  即使在故土,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亦罕逢敌手。从长成的苦行僧院逃出后,两
人一路摧枯拉朽,将随后追来的戒律僧残杀殆尽,仿佛要弥补从小锻炼武技所遭
受的非人待遇,反出僧院的双胞胎兄弟疯狂奸淫掳掠,最后惊动了伊沙陀罗之王,
派出精锐卫队将两头嗜血凶兽驱逐出海,永远流放异域。

  即使来到东胜洲,摄杀二奴仍是强得绝难抗衡。他俩于南陵恶水国弃舟登岸,
所经之处恣意烧杀,无数武者前仆后继想要消灭恶魔,终落得残肢碎体、尸骨无
存的凄惨下场。

  若非两人无意间闯入凤西凤翼山地界,撞着一柄号称「天下第二」的当世无
双之剑,被杀得仓皇而逃,还不知有多少南陵英雄要惨绝在「摄杀二律仙」的毒
手之下。

  伊沙沱罗僧院秘传的「三摩地之术」与东洲武家的内功相似,然而威力更强,
遑论自钉床刀梯里锻练出的强韧肉体。即使凤翼山那人剑艺卓绝,照面一剑便将
他二人封穴闭脉,仍教兄弟俩踣地复起、逃出生天,全赖这三摩地的奇异法门,
与东洲内气理论绝不相同。摄杀二奴奋力奔下凤翼山,逃出那人的守誓范围;此
役虽是一合之间便即落败,却未令他二人胆寒。

  直到遇上岳宸风。

  岳宸风最可怕的并不是武功,甚至不是折磨人的残忍手法,而是他那超乎寻
常、以「摄杀二律仙」之凶残也不禁胆寒的无边恶意。「失魂带」的铜钉暗合道
门医律,令狡猾的杀奴失智,嗜色如命的摄奴则一蹶不振,尽丧雄风;岳宸风以
取笑两人的窘迫为乐,长年不疲。

  摄奴一去不回,杀奴一点也不替兄弟难过,只觉愤恨。岳宸风将摄奴剩余的
刑期一丝不漏加给了他,轮流给他上那两条失魂带,一般的笑谑取乐,驱役如猪
狗。先走的人反是解脱。

  (可恶!)

  杀奴将满腔愤怒通通发泄在这干瘪黝黑的糟老头身上,毕竟错过这次,他不
确定下一回神智清醒会是什么时侯——薛百螣的动作已明显慢下来,净绕着他周
身打转,时不时地撮拳偷打几下,点落如雨,犹如一只恼人的蚊子。

  「你闹够了没有?糟老头!」杀奴突然开声,全身真气鼓荡而出,薛百螣正
一拳捣他腰眼,方触及肌肤,膏油似的一圈肥肉倏地暴胀如铁,反馈的力道再加
上怒吼声波,震得薛百螣身子离地,向后倒飞!

  「老……老神君!」

  随后赶至的符赤锦掩口失声,却还隔着几丈的距离,难以扑救,咬牙将防身
的蛾眉刺朝杀奴掷去;谁知蓝汪汪的青钢刺呼啸落空,眨眼杀奴已不在原地,黑
鼎似的胖大身躯后发先至,反抢在薛百螣身前,巨掌迎着脑门「呼!」一声击出,
眼看便要将头颅捏爆。

  他所练的「胜王轮转功」擅于刚柔转换,肌肉柔软时如流沙陷地,一发劲又
坚逾犀象;用于行动趋避,则快如闪电,丝毫不受庞大身躯所影响。薛百螣人在
半空,硬生生坠下身形,双脚踏地兀自前滑,勉强使个「千斤坠」止步,回头一
拳,正中杀奴掌心!

  杀奴无论刚劲或柔劲都大得吓人,见老人披发裂襟形容狼狈,犹自挣扎,不
禁冷笑,巨灵掌去势不变,欲捏烂他右拳骨骼,岂料掌心一疼,如遭锥刺,才发
现薛百螣中指的第二指节凸出,即东洲武家俗称之「弹子拳」,冷笑道:「老头
儿,你还有气力玩啊!」

  薛百螣白发逆飞,闭口不语,左右两只「弹子拳」暴雨般呼啸而出,杀奴不
闪不避,以一对蒲扇似的黝黑巨掌相接,「啪啪啪啪」的拳掌交击声更不稍停,
风压迫得尘沙满地回旋,难以消散。

  间不容发的激烈对打不知持续了多久,杀奴肥厚的嘴唇微一扭曲,阴笑恻恻,
觑准老人出拳渐慢的空档,粗如象腿的右臂抡开,猛将薛百螣挥了出去!

  老人及时接住砂锅大的铁拳,仍被轰得身子一弓,不由自主离地,半空中体
势散乱,仿佛坏掉的傀儡连打几个旋,「砰!」背脊重重落地;余力所及,侧身
滑出一丈有余。

  薛百螣「呸」的吐出一口血污,披垂着散乱的斑白灰发,撑地颤起,不知是
伤势沉重抑或气力用尽,整个人浑似一条破抹布,只余一双布满血丝的黄浊瞳眸,
兀自透着骄悍不屈的神光。

  「老头,咱们就别打了罢?」杀奴冷笑:「瞎子都看出你没劲儿啦,还打得
动么?」

  薛百螣缓缓屈张五指,即使用力握住手腕,依旧停不住右掌簌簌颤抖。

  自从屈于岳宸风手下为奴后,江湖已久不闻「摄杀二律仙」之名。然而对年
迈体衰、久病初愈的老神君来说,正当壮年的杀奴的确是无比棘手的敌人,比武
争胜未必不敌,生死相搏则太过沉重。

  老人的模样虽然狼狈,神情依旧十分高傲。

  「的确不用打了。」他强支起酸疲的膝盖,转身往街心的战圈走去,竟置杀
奴于脑后不顾——对老人来说,这场战役的敌人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阻挡在前
的只能算是障碍,非是敌手。

  杀奴怒极反笑,捏得拳头喀啦作响。

  「老匹夫!你傻了么?老子在这里!」

  薛百螣越走越远,灰扑扑的散乱白发搅动尘沙,嘶哑的喉音似金铁磨地,自
风中迤逦而来:「我同个死人有什么好打的?」

  杀奴气得半死,松开拳头要追,喀喇喇的骨碎声响却未稍停;才刚迈步,肥
大的身子一矮,倒地时「砰!」扬起大片黄沙,原来膝盖骨不知不觉间竟已断碎,
再也承不住惊人的重量。

  但炒米爆栗般的骨碎声仍未歇止。

  臂间、腰后、脊柱……直到小腿,曾被那只干瘪细小、枯如松球的拳头击打
过的地方,都不住传出细密清脆的爆碎声。胜王轮转功的刚力确实难当,柔劲更
是稀世之宝,能将一身血肉化为数百斤重的铁砂贮囊,生生抵消掉拳脚刀剑的冲
击。

  可惜「蛇虺百足」的透劲足以穿透铁砂、击碎骨骼,杀奴纵能将肥肉化为刚
柔并蓄的铁砂囊袋,却无法改变骨骼易碎的性质。薛百螣拖着伤疲的身子缓缓前
进,身后符赤锦一刀割断惨叫不绝的杀奴咽喉,匆匆赶上;两人来到持鞭伫立的
冷北海身畔,齐望向长街中心、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狂风忽起,风沙满目。

  毁坏的车辆撞入半堵土墙,车轴崩塌,若非还斜斜压着两只大轮,几乎辨不
出车形。耿照手持一柄豪光刺眼的脱鞘大刀,静立于街心一角,闭目低头,似在
倾听着什么。

  而在他对面,岳宸风横刀当胸,不住扭头倾耳,仿佛追踪着某种难以闻见之
物,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周身至少有五处以上的刀伤,创口的衣布被鲜血浸透,
血珠一粒粒滴碎在脚下的黄泥地里,岳宸风却浑然不觉,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
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这场战斗是谁占上风,一眼就能明白。

  符赤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百螣亦是满腹狐疑,转头问冷北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却听冷北海「嘘」的一声,扬手低声道:「我也
不知道……又来了,快瞧!」

  三人移目场中,忽见耿照「唰!」刀一扬,豹也似的低头跃出,手中的神术
刀豪光耀目,猛砍岳宸风!

  这一刀招、劲俱巧,但以岳宸风的造诣,无论闪避抑或回击,都不致令耿照
轻易得手;偏偏他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瞧不见,锋亮的神术刀正中左肩,衣分
处暗芒一闪,岳宸风咬牙侧身、披风激扬,宛若巨鹏振翼,避过筋脉要害的同时,
赤乌角刀已「铿!」一声击退耿照。鲜血这才激射而出,溅满了岳宸风的胸膛下
颔。

  符赤锦惊喜难言,忍不住轻声娇呼;薛百螣与冷北海交换眼色,试图想从对
方眼里看出一丝端倪,终究徒劳无功。「他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打的。」冷
北海遥指耿照,低声轻道。

  薛百螣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莫非……那厮瞎了?」话才出口,连自己也
不禁摇头。岳宸风虽目光涣散,瞳仁的转动却是正常无碍,以其视线变换之灵活
飞速,不仅没瞎,眼力只怕还强得怕人,只是不知何故他「看」不见周身之物,
也不知他的视线在虚空之中到底追逐着什么。

  两人一齐望向符赤锦,却见她微蹙蛾眉,虽亦不解,凝然的目光中却有一丝
不易察觉的狐疑之色。

  昨日漱玉节下山与耿照密会,返回莲觉寺之后秘密召见薛、冷二人,向他们
说了今日的伏杀计划。

  「化骊珠呢?」薛百螣听完,想也不想劈头就问。

  雷劲的箝制已得到伊黄粱的药丹支持,不成问题,但一日未取回化骊珠,五
帝窟的血脉便难以延续。

  漱玉节淡然道:「宝珠在典卫大人的身上。我等若与他携手合作,共同诛杀
岳宸风,事成之后他将归还化骊珠。我信他。」

  薛百螣疏眉一动,沉声道:「宗主昨儿夜里命人去取那专验龙漦真伪的」无
遮净瓶「来,莫非为确定耿家小子是否持珠?」

  漱玉节粉脸微红,所幸密室中照明昏暗,并未教二人全看了去。她轻咳两声,
又回复平日的从容自信,淡淡一笑:「老神君当真是明察秋毫,什么事须瞒你不
过。」

  薛百螣默然片刻,轻哼一声。「看来,这次的确是弦子的过失。她若将化骊
珠与冥表一并取回,咱们也不必再受制于人了。」漱玉节闻言一笑,不置可否,
却听冷北海咧嘴低道:「能杀岳宸风,我倒不介意与谁连手。」说着抬起锐目,
淡然道:「只是就我们仨,再加上耿小子,会不会太托大了?以那厮的脾性,一
旦出手不能置他于死地,死的恐怕就是我们了,宗主有什么打算?」

  漱玉节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而是两个。」她望着对面的二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
将率领帝门众人攻打五绝庄。那里藏有岳贼的机密,失落的食尘亦在庄中密室,
如若顺利攻破,不仅能取回宝器,亦可反将岳宸风一军,掌握主动;便未攻取,
亦足以引开岳贼身边的亲兵护卫,使其落单。」

  冷北海微微冷笑。

  「宗主的说法,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岳宸风,不是区区两人便能杀除的对
手,与其冒险进取,不如谋定后动,务求一出手便能让他死透,永不翻身。」

  漱玉节道:「我的看法与冷敕使相同。要杀岳宸风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
个。按照典卫大人的谋划,一旦他与岳宸风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令岳贼伏诛的胜
算最大。你二人的任务,就是一一清除那厮身边的阻碍,好教他能径取岳宸风!」

                ◇◇◇

  场中风沙一动,耿照再度持刀扑上,双目紧闭,刀式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
灿烂夺目、雷霆万钧!岳宸风眼耳无用,然而只要刀锋及体,他便能立即反应,
耿照所造成的伤害均不足以致命,对撼三两度之间必被击退;若非岳宸风难以追
击,恐怕早已分出胜负。

  这是一场闭眼瞎子对睁眼瞎子的决斗。

  这一轮耿照又多支持了片刻,才被赤乌角刀轰退,落地时脚下一踉跄,几乎
站立不稳。他身负碧火神功,临敌一向以内力悠绵见长,不幸的是:岳宸风的碧
火功更加精湛,不管爆发力或持续力都远胜于他;奋力相搏之下,耿照早已难掩
疲态,罕有地露出气力不继的狼狈模样。

  他不及缓过气来,继续抢攻。薛百螣与冷北海都看出不对:「岳宸风既不能
追击,更应稳扎稳打,调匀气息再出手,岂能贪功躁进?除非……除非岳宸风的」
异状「有其时限!」

  两人对望一眼,心知良机稍纵即逝,一持鞭、一握拳,点足跃出,双双朝岳
宸风杀去!

  谁知一奔入耿、岳周围两丈方圆,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升起大片灰翳,如坠
五里雾中,体内气血翻涌,忍不住恶心反胃,真力运行、五官感知……通通失去
常序,仿佛乾坤颠倒,脚下却踏不到实地,整个人忽悬虚空,连原本并肩而来的
同伴亦消失不见……

  ——原来……他俩就是在这片虚无中决斗!

  ——这……这是哪里,又或发生了什么事?

  ——是阵法、道术,还是迷药,才能造出这样的虚无?

  两人正自迷惘,忽听耿照大叫:「大……大师父!」

  周围雾蒙蒙的灰翳摇颤起来,阳光如穿融般扯开整片空间,薛、冷二人回过
神,赫见黄沙依旧、长街依旧,头顶上烈日朗朗,哪来的大雾苍茫?

  尚不及起身,前方岳宸风目光一凝,仿佛终于看清四周景物,赤乌角刀卷风
应手,刀芒过处,薛百螣、冷北海的胸口隔空喷出大蓬血箭,余劲未绝,竟将二
人掀得曳地滑出,宛若系马拖行!

  幻阵被破,耿照为救二人,硬撼岳宸风;岳宸风反手一格,劲力不下巨斧抡
扫,「当!」两刀交击,洪若毁钟,震得耿照口鼻溢血、虎口迸裂,却连一步也
不敢退,任由刀劲贯体而出,背心「泼喇!」裂开几道衣缝,发丝逆扬,毛孔都
迸出血来。

  便只一招,防御者随手挡架,攻击者反被击成重伤。

  耿照膝弯一软,勉力提臂,却觉神术刀如有千斤之重,竟不由心。岳宸风一
脚踏住刀板,狞笑:「你使什么妖法……」语声未落,眼前灰翳又起,天地消失,
再度陷入那诡异的迷魂阵中。

  他沉着不乱,凭记忆往脚下一劈,见一个朦朦胧胧、形似耿照的影子滚了开
去,也不知砍中了没。

  与耿照甫一交手,他便陷入这个奇诡无比的怪异空间,眼睛所看、耳朵所听,
通通都是灰扑扑的假象;只有刀锋入肉时的痛觉是真实的,无半点虚假。为此他
刻意挨了几刀,试图以痛楚将自己唤醒,只是终归徒劳。

  他幼时曾听师父说过,道门中有种观想之术,修炼有成的术者能在脑海中自
行想象冰水炭火、令身边之人如冻如灼。万料不到耿姓小子身边,竟有这样的高
人!

  但道术并非全无破绽,适才薛百螣与冷北海闯入,耿家小子一喊,幻阵顿收;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幻出迷阵,施术者绝不能毫发无伤。最好的证明,就是原本
灰蒙蒙的视界,已能依稀辨出轮廓;远方一人拄刀颤起,身形、面孔若隐若现,
正是方才死里逃生的耿照。

  岳宸风本欲挥刀掩杀过去,转念一想:这条长街并无如此宽阔,耿照看来相
距甚远,显是术者在距离上动了手脚。就算他不找耿照,那小子也会自己杀将过
来;一动便不如一静,以逸待劳——岳宸风正露微笑,忽听身后一人道:「你的
心计,当真是稀世难得。不过比起心地之卑鄙龌龊,你的心计又不算什么了。我
活到这把岁数,还不曾见过像你这样的东西。」

  岳宸风霍然回头,赫见一条瘦削的青衣长影,似是长发曳地,容貌却看不清
楚。

  远方耿照似又喊了声「大师父」,声音倏地膨胀散逸,消失在灰翳中,仿佛
有千里之遥。岳宸风心知此人必是阵主,暗自戒备,冷笑:「你是耿照的师父?」

  青衣人摇头。

  「我是宝宝锦儿的师父。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该死了么?」大袖一翻,右
手五指忽成尖铲,挺直插入岳宸风腹中,热刀切牛油也似,无比滑顺地一送到底、
透背而出,直没至肘间。

  岳宸风竟不觉疼痛,眼巴巴看着,满脸错愕。

  「你……」

  「没错,我将整只手都插进你腹中。」青衣人淡然道:「肚里生生插了只铁
爪,该是什么滋味?」

  岳宸风心思触动,不由得将「铁爪」、「插进腹中」等念头串了起来,忽觉
腹间痛得难以忍受,恰恰是被一只锐利的铁爪穿破肚肠、戳得脏腑糜烂的感觉,
忍不住惨叫出声,豆大的冷汗沁出额际,几乎晕死过去。

  青衣人悠然道:「疼么?我替你斩下头颅,了断性命罢,也少吃些零碎苦头。」
举起右手,大袖顺势滑落,只见腕间接着一柄斩头大刀,仿佛生就如此,哪有指
掌的踪影?

  岳宸风平生从未如此疼痛过,肠子似被绞成一段一段,痛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眼看青衣人袖起刀落,便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脑海之中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他说了」插进腹中「之后,我才觉疼痛,这疼……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他刻意
说」斩下头颅,了断性命「,是因为如果我不信在这里失却头颅会致死的话,他
便杀不了我!」眼前刀光一闪,视线陡沉,原来是头颅坠地,骨碌碌地滚到脚边。

  只听青衣人冷道:「你恶贯满盈,如此死法,已算是轻巧了。」

  歪倒在灰色地面上的首级突然睁眼,咧嘴大笑:「老儿,你该后悔没一出手
便要了我的命!」

  无头的尸身转身挥刀,「喀喇」一响,似是劈开墙板一类,铺天盖地的灰翳
突然消散,仿佛被吸入某处缝隙之中。

  灰翳一去,岳宸风发现自己仍站在街心一角,烈日当空、风过沙扬,不远处
耿照拄刀在地,争取时间调息恢复;而符赤锦正拖着重伤的薛百螣与冷北海往后
退,距离岳宸风一刀将他俩砍飞的当儿,不过是几瞬目间。适才迷阵中发生之事,
除了腹间仍剧痛不止,一切恍如迷梦。

  岳宸风忍痛撕开围腹,赫见腹间一片瘀紫,表皮却无丝毫外伤;骤地喉头腥
甜上涌,嘴角溢出血来,却非是怪伤复发的征候,而是脏腑受了极为严重的内创,
故尔呕红。

  (好……好厉害的心识操控之术!)

  一切都是幻境。那青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侵入他的脑识,原本是混淆感
官,以利耿照相斗取胜;等到那耿姓小子支持不住了,躲在背后的施术者终于按
捺不住,亲自披挂上阵,想在幻境里让岳宸风误以为「自己被杀」,借以取他性
命——在幻境中受的伤,醒来后依旧存在。因为被骗的是身体而非脑识,无法借
由神智清醒解除。此刻腹部的剧烈痛楚,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实不该想起「肝肠
寸断」四字的。

  岳宸风深吸了口气,运功压制出血,拄刀回头。被劈开的土屋墙板中,露出
一只青瓦大瓮,瓮上裂开尺余刀痕,自是赤乌角刀所致屋内,一男一女盘坐大瓮
两旁,各出一掌按在瓮上,女子一袭紫衫,肌肤白皙,身段玲珑丰满,乌溜溜的
如瀑长发覆住大半张面孔;男子却是身材高大,颚裂如虎,周身生满白毛,随风
刮出阵阵浓烈兽臭,竟已不似人形。

  两人双目紧闭,不敢轻易撤手,忽听「哔剥」一声,瓮裂又下延尺许,漏出
大把青丝,发毛末梢由黑转灰,仿佛被抽走生命气息,转眼白脆如炭烬,随风散
落一地。

  那对护瓮的男女喉头一抽搐,嘴角俱都溢出殷红,面色白惨,显是受了严重
的内创。

  岳宸风凝目片刻,确定从未见过这两人,不觉沉吟:「对我施展心术之人声
音虽尖,却似是男子……奇怪!他既自称是那贱人的师父,我怎不知五岛之内竟
有这般人物?」

  身后,符赤锦越过他宽阔的肩头,瞥见屋里两人一瓮,失声道:「两位师父!
你们……你们怎会在此!」提裙起身,径朝破屋奔来。岳宸风见她心慌意乱,大
有可乘之机,暗自提气,便要出手;蓦地一声虎吼,那满身白毛的兽形男子睁开
虎目,咆哮道:「女徒勿来!快……快走……」话未说完,口中又喷出鲜血。

  岳宸风心中一凛:「这声音……不是他!」霍然回头,目光射向另一边的紫
衣女子,暗想:「看她年纪轻轻,居然练得如此心术,若能收为我用,必是如虎
添翼!」又上下打量她几眼,忍不住面露微笑,伸舌舐唇:「不想道门近日,也
有这般美貌婀娜的术者。」

  符赤锦被吼得回神,错愕停步,心如刀割,她本是聪慧机伶的女子,情急不
过一瞬,见得眼前景况,心中已猜到七八成:「看来是二师父与小师父,将二部
尸旡灌与大师父,融合大师父的下尸部元功,以」三尸化旡「的神功推动伏形大
法,助耿郎诛杀岳贼!他们……究竟是何时搭上的线,我怎全然不知?」

  她方才目睹耿、岳相斗,本有些疑心,一见三尸现身,所有疑点顿时串成了
线,纲举目张,豁然开朗。

  「你怎么……怎么不守誓约,将我最亲的三位师父都扯了进来?」她心中气
苦,望向街心另一侧,见耿照委顿在地,盘腿拄刀调息,苍白的娃娃脸上无一丝
血色,头顶白丝氤氲,正到了紧要关头。

  两人心有灵犀,耿照睁眼见玉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嘴唇微歙,似说了「对不
住」三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一男一女便是白额煞、紫灵眼,而在幻境中几乎杀死岳宸风的青衣高人,
自是青面神的青鸟伏形大法所化。

  当日在幻境之中,青面神施展神通为耿照疗伤,「青鸟伏形大法」乃游尸门
下尸蹻部的至高绝学,不但能操控心识、驱役肉体,在大法罗织的迷离境中,亦
有窥读人心的异能,从而知晓耿照与符赤锦的刺岳行动。

  秘密被揭,耿照遂请求三尸出手援助。青面神「读」过他脑中与岳宸风交手
的片段,推断此人武功之高,饶是高手一拥而上,也是能败而不能杀。为求顺利
斩风,便与耿照谋订今日的狙杀计划。

  「青鸟伏形大法,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扭曲人的感知。」

  青面神随手一挥,幻境中忽起大雾,雾丝伸手即可扰动,宛若线香。

  「姑且把五感之所觉当做这些烟丝,天上地下,无处不有;人的知觉心识,
不过是雾丝的异种延伸,原本是一样的东西。

  「伏形大法借由拨动、扰乱雾丝,由外而内,影响他人的心识五感。你等凡
人,只能呆板接收雾丝,无法选择,亦不能任意改变其质;而我则是一阵风,不
仅能将它们凝聚驱散、吹入你的脑海,亦能将你体内的雾丝搅乱吹出。」

  「原来如此。」耿照若有所悟。

  青面神轻拨白雾,宛若抚弦。他在幻境中总是以高大修长、两袖回风的青衣
人模样现身,耿照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代形罢了,徒婿,不必多心。若以真正的模样现身,说不定会吓坏你。」
耿照被读出心思,大为窘迫,青面神却只摆了摆手,续道:「一旦岳宸风踏入大
法范畴,我便剥夺其五感,扰乱其心识,令他分不清幻象真实……但你也一样。」

  青面神负手回头,脸孔虽是一团青光,却能清楚感觉那股子凝肃。

  「风吹雾散,无一能免,不管他的、你的抑或旁人。你身负玄门正宗」入虚
静「功法,能在大法范畴中维持最多的清明;要狙杀岳宸风,你是最好的人选。」

  战况果如青面神所料。

  岳宸风纵使刀法超群,在眼见不为真、幻象未必假的「青鸟伏形大法」之前,
与耿照的实力差距被大幅拉近,顿时陷入苦战。

  但碧火功毕竟是道门正宗,要扰乱岳宸风的心识,饶是有「三尸化旡」的神
功辅助,仍耗力甚巨,难以久持;而耿照要在伏形大法的范畴中维持清明,亦非
易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遁入虚空,纯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克敌。

  若按此一形势发展,终能成功斩杀岳宸风也未可知。谁知薛、冷意外闯入战
团,他二人未练过火碧丹绝一类的道门玄功,对大法毫无抗力,若不撤去伏形大
法,转眼便要丧命。

  耿照感应二人闯入,心急下喊了声「大师父」,岳宸风趁着伏形大法一撤,
不但将薛、冷两人砍成重伤,更记住了周围的景物位置;他在逼命一瞬的紧要关
头、出刀砍破三人藏身处的屋墙,循的正是耿照那一声所向。

  阴错阳差,苦心孤诣俱付东流,一切又回到源头。

  剥除了心机谋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生存斗争。

  青面神非到万不得已,本不愿直接进入岳宸风的脑识,以「伤心即伤体」之
法杀人,盖因此法凶险,一不小心连施术者亦不能免;直到三尸化旡再难支持,
耿照却迟迟无法取胜,这才冒险一试。

  殊不知岳宸风的意志非同凡人,关键时刻一刀砍破屋墙,破了幻境之法,果
然一举重创了青面神、白额煞、紫灵眼。

  薛百螣年老力衰,剧斗后胸口再挨一刀,已无力拼战,冷北海的伤势也不乐
观。

  符赤锦仅余三成功力不到,绝非岳宸风的对手。耿照内力耗尽,即使是回复
之力超群的碧火神功,至少还要调息一刻才能站得起来。

  岳宸风腹间虽受剧创,却是现场唯一还能持刀站立之人,形势登时逆转。

  ——所谓胜者,是能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现在……」他缓缓举起赤乌角刀,指南针般一一指过众人,苍白干裂的薄
唇咧开一抹邪笑。霸气横生的刀器在他手里,宛若竹架糊纸,丝毫不显沉坠。

  「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要先来受死?」

  第七二折长街血战,玉可救亡

  「赤乌角」刀如其名,乌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血光,所指之处,令人不寒而
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岳宸风施压的手段罢了。

  换作是他,现场只有一人,是必须优先打倒的对象——狞恶的血光乌芒「呼!」
一声映日回风,前一刻岳宸风还手按腹间、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
般的披风旋作一团,挟着无匹刀劲卷沙扬尘,径取护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宝宝锦
儿!

  尽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锦却是在场唯一一名未曾负伤、行动自如的宝贵战
力,未免横生枝节,必须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练,易地而
处,只怕也是如此作为。

  「宝……宝宝锦儿!」

  耿照几乎忍不住吐气开声、起身援护,但这也正是岳宸风所盼望。

  身为最后的反击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间调息完功,尚能与负伤的岳贼一斗;
袭击符赤锦除了断绝后患,更是岳宸风「攻敌之必救」的险恶心计。假使耿照沉
不住气,这着不仅要取符赤锦,甚能将冲动上前、未及调复的耿照一并杀除,一
石二鸟,远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锦非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心知无幸,嘴角浮露一丝微笑:「便是老天收
我,也要拉你岳宸风同行!」未及闪躲双手一扬,将薛、冷向后一推,身子不动,
昂然迎向岳宸风!

  岳宸风一凛:「莫非……这仍是计?」忽生犹豫,这十拿九稳的一刀为之一
挫,乌氅落影还形,赤乌角刀的乌锋停在符赤锦身前,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
过三尺,劲风刮得柔鬓逆飞,飘下几绺发毛。

  四周既无伏兵也无陷阱,符赤锦却不闪不避,饱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脸
上掠过一抹夷然无惧的清冷蔑色,银牙咬碎,朱唇轻启:「鼠辈!」抿嘴而笑,
满是鄙夷讥嘲。

  岳宸风怒道:「找死!」忽听一声虎咆,一抹白影窜出屋墙,足不沾地,顷
刻已至岳宸风身后,两只兽爪压风刨影,绞得衣布粉碎、鲜血点点,宛若漫天黑
蝶血雨,四散而出!

  众人这才闻到湿臭的兽毛气味,见白额煞翻腾旋绕、出爪迅捷,竟无一丝间
隙;岳宸风料不到他重伤之下,还有这等惊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围之内,赤
乌角刀连着一条右臂竟无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对。

  白额煞不唯指爪尖锐,足趾亦生作弯钩状,色泽黄如角骨,攻击时四肢齐上,
杀得性起,还频频呲牙咆哮,挟着爪下骇人风压,便似一头攀着猎物疯狂撕咬的
大猫,奇伟雄躯竟不落地,牙爪间不住刨出鲜血碎布,令人胆寒。

  武功卓绝的高手或可击杀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绝的凶兽,人兽间的力
量差距、反应速度等,立时便分出高下;亘古以来人不如兽者,皆源于此。岳宸
风难以招架,以左臂护住头脸,运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绝」勉力抵御,动作完
全跟不上兽一般旋绕电转的白额煞。

  经伊黄粱的诊断,岳宸风这两日不运内气自疗,只服用些温补药物,果然吐
血怪症不再复发,伤势渐有起色,心知伊黄粱所言非虚,更不敢妄动真气。

  即使遭逢突袭,也仅用五成功力御敌,避免催发体内针劲,使异创复萌;但
白额煞的速度委实太快,爪劲又强悍难当,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绝」恐难抵挡,
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顶峰,临界八成,只觉五内翻腾,真气所经处无不隐隐作痛,
仿佛下一刻异创便又要爆发。

  (若能使八成真力,岂容……岂容这班跳梁小丑猖狂!)

  在出发前往莲觉寺之前,岳宸风已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伊黄粱的能耐无庸置疑,接下来,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这身遇合神奇、万中无一的绝顶功力通通舍弃,只为求一个重头练起
的机会?岳宸风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若非伊黄粱严正警告不得妄动真力,他很
想不顾一切,上街杀几个人来泄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考虑如此荒谬的提议。但如今,已
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无名老渔夫的出现,不过是
再次提醒他罢了。岳宸风整夜睁大眼睛无法成眠,回忆着那难以忘怀的一夜。

  那时,他方归入将军麾下一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晋身武僚诸首。

  镇东将军府不比权力早被架空、纸糊老虎般的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有兵有粮、
有权有势,难得的是慕容柔书生掌兵,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出门乘车坐轿,比
迟凤钧更像文臣。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鸠占鹊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乌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业,
连岳氏宗脉都被他连根刨起,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五绝庄爵勋盖世,何等尊贵!
还不是教他手到擒来,成了养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云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无缚鸡之力,一枚雷丹种将下去,此后他岳某人便是君临东海的地
下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休说称霸武林,便要问鼎天下五道,谁敢说他没有帝皇
之命!

  那一个多月里,他连睡觉作梦都会笑。当年师父说他「无有道心」、威胁要
将他驱逐下山时,可能想过那个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云化龙,将成逐
鹿天下的霸主?

  岳宸风一向谨慎,慕容柔威震东海,压得朝廷、武林喘不过气来,为防这书
生将军还藏有什么手段,岳宸风夜夜以「蹑影形绝」溜进将军的起居内院监视,
看他是否诈伪欺人,实则身负绝学。

  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与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分房,
沈素云号称「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货,岳宸风见她走路时
身姿挺拔、昂颈直背,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不觉暗忖:「莫非慕容柔身有隐
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这样的美人?」顿时色授魂消,更觉心痒,就近
挑了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准备让慕容柔毕生难忘——除了被种入雷丹的剧烈痛苦,
岳宸风还打算在他面前,将娇柔尊贵的沈家大小姐剥得赤条条的,狠狠替她开苞、
恣意蹂躏,直到尽兴为止。当然这香艳淫靡的精彩过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
相公绝不能错过,他会用削尖的竹签撑开慕容柔的上下眼睑,教他淌着血泪好生
欣赏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潜入内院时,下身已硬得发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岳宸风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严禁下属应酬,将军府每日戌时一到,大门便即深锁,谢
绝外客,非军情急报不得叩入,违者军法处置。影响所及,靖波府内连歌楼舞榭
也早早关门,街上亥时不到便罕见行人,堪称是东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屏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斋,偌大的屋里仅得一盏豆焰,别
无其他——很少人会说慕容柔吝啬,实因他律己之严,远胜过对别人的疾厉苛烈,
常人自问难以做到,至少在这事儿上谁也不敢妄加批评。

  岳宸风伏在对面的檐瓦上,轻拗指节活动筋骨,强自按下奔腾色欲,正欲一
掠而入,书斋忽传出慕容柔的声音:「是你么,岳老师?」

  岳宸风悚然一惊,差点从檐间滚落。以他当时的形绝造诣,莫说是不懂武功
的书生将军,便要在满座武僚之前无声来去,自问也非难事。莫容柔……是怎么
发现他的踪影的?

  他硬着头皮一跃而下,俯跪阶前。「属……属下参见将军。」

  「你来这里做甚?」慕容柔声音一冷,隐约透着一股诧然。

  岳宸风总不能说「我来暗算你,还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电转,
俯首道:「属下见有人影出入府邸,担心将军安危,故来一窥究竟。」书斋内沉
默半晌,慕容柔才轻道:「你说谎。」

  忽听另一人大笑:「自是说谎,何须你看!我要出入此间,谁人能见?」

  岳宸风不由得浑身一震,惊愕莫名:「书斋之中……竟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喂!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想找他来对付我吧?」听他的口气,
仍是对慕容柔所说。岳宸风猛然起身,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潜入将军府邸!」
本欲掠进书斋,忽觉有异,霍然回头,赫见树下似有条人影,随手攀枝,笑道:
「不坏,你居然看得见我。」正是方才书斋里那人。

  岳宸风却连他何时出来、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晓,掌心不觉生汗。

  那人越过他的肩头,径对屋里笑道:「慕容柔,除开刀侯府那红毛老不死的,
你总算找到个象样些的了。」岳宸风自出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调侃,又想借机
为自己的擅入之罪开脱,把心一横,纵身往树下扑去,双掌击出:「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响,碗口粗细的槐树干应声而断,树下哪有什么人影?

  岳宸风心中骇异,余光瞥见一抹流辉,徒手虚劈一刀,正是七式「杀虎禅」
里的极招,谁知依然落空。那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来人的身法之高,实是平生未见,岳宸风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绝向前极跃,
凌空运起十成碧火真气,禁绝护体、杀绝诱敌,凝绝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转身
并掌,雷绝轰然而出!

  谁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双目一暗,两根指头按上眼皮,那人笑道:「原
来你是追着我的真气而动,好厉害的眼术!」剎那复明,岳宸风眨了眨眼,那人
仍是站在树荫深处,双手拢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间,只在微笑
的一霎才见得齿间雪亮:「现在,你还见得我的气脉运行么?」

  果然看不见。

  原本如流萤飞舞的真气光晕,如今点滴不存。岳宸风排除了「破视凝绝」突
然失效的可能性,恶念陡生:「你刻意不动真气,岂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动猱
身扑至,掌劈刀掠绝学尽显,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双手并拢,画圆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应对分明,身子连晃都没多
晃半点,忽然笑问道:「你从靖波府施展轻功入京,最快须得几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岳宸风自不会开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一问,
语声方过,脑中已浮现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齿一笑:「我一夜间便
可来回。在我眼里,你慢得乌龟也似。」忽觉无趣,反掌一压,按得岳宸风跪地
俯首,与前度一般无二。

  岳宸风直到额面触地,犹不相信自己落败,忆起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再打一
次也断不能更占上风,一时难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乌
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
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
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
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门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

  (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
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与无助所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
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
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
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襕袍下摆不时掠
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戴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象取
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
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
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
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

  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却听慕容柔淡然
道:「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
去便去么?」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间,袖里一阵
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
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

  「那有什么关系?」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
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
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慕容柔低头微笑:「我也
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剎时竟如土龙翻身、天
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
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
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
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
怒极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闻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有弒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
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
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
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
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
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得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
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
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
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
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他打了个寒噤,
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
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
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
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
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
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
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
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
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
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
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
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
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
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
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
「那个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
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
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
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
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
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
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
「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
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
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袍怪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只消看够了,又或
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
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
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锦袍怪客闻言一怔,凝然许久,不禁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个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
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岳宸风的颈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
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
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响动都不闻半点,遑论镣铐的敲击。

                ◇◇◇

  那一夜,岳宸风肝胆俱寒。

  除了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
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
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
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
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
「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
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
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象、永难企及,远比
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
形,不过也就如此。」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
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
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弒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
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
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
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
「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四方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时,他着实松
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
——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
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
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
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破视凝绝》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
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
的古旧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
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虎箓七神绝》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已知的前
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虎禅杀绝》四个字,
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该绝》好了,采头也好些。」说着「噗哧」
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绽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命绝》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
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
只字词组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命绝》当作赝品。
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
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虎禅杀绝》,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
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命绝》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
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
态——(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
「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
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

  ——给你刀也没用。

  ——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

  ——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
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
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

  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
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径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这一掌用上了十成
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
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
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屡屡烟焦,似将血
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
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
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肉;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
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肉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
「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果
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咽下涌上喉头的
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
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
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
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
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宸风的身法劲力,铜
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肉之躯?巨大的刀头「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
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
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你还没死透么?冷——」语声
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
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被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
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千耀蛇珠」本就
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
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
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
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诂、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
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
还有另一层意义——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
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

  岳宸风的左眼珠几被刺穿,针尖只差分许便要入脑,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
完全无法招架,咽喉一瞬间被刺,发丝却软绵绵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
容易积聚起来的一丝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击他喉头,手上已无劲力,恨声道:
「皇天无眼!」心犹不甘,一口鲜血喷出,如无数铁珠砸碎在岳宸风面上!

  岳宸风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双目难视,踉跄跪倒;慌乱中摸到他腹间刀柄,
运劲一夺,将冷北海拦腰砍成两段!

  腰斩最残酷之处,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坠地,剧痛下一股死力忽
涌,可惜半身已失,无由使出「发剑」绝技,断气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弹,
「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弹出,飕地没入岳宸风肩头,劲力之强,竟刺得护身
金芒迸散,插进肉中!

  岳宸风吃痛运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护体,一边
伸手抹开目间的温黏,狂性大发,睁开仅存的一只右眼咆哮:「我杀尽你们这帮
贼厮鸟!」身起刀落,斩下冷北海眦目圆睁的苍白头颅,犹不解恨,回身又劈向
盘坐的耿照!

  他发狂后动作更快,谁都不及出声,赤乌角已自耿照脑门劈落。耿照尚未调
匀气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开,真气大乱,前功尽弃;岳宸风回臂一刀,耿照
虽及时以神术刀挡架,「当!」一声巨响过后,却被轰得平移尺许,口鼻溢血。

  岳宸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交握刀柄,居高临下劈落;短短三尺距离,
似将风雷压缩已极,呼啸入耳无声,却令尘沙激扬,刀罡之下毛孔溅血,竟是全
力一击!耿照连抬臂都嫌吃力,百脉之内空空如也,连三岁孩儿轻轻一指都能将
他推倒,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奋力举刀,迎向盖顶而来的巨刃赤乌角!

  两柄宝刀轰然交击,地上一圈黄尘爆起,气劲所及,两人踏地处塌陷寸许,
踉跄倒退的竟是——岳宸风!

  他连退三步犹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乌角「铮!」倒拄于地,
借力散去余劲,手脸肌肤殷红一片,显是对击之间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
血。尘沙簌簌落地,战团的中心只余一人独立,耿照手持神术微微喘息,全身真
气流转、沛然莫御,腹脐间隐隐透出一团莹然光晕,连衣布腰带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这颗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还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悬一线的当儿,化骊珠
却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释放力量;耿照仿佛凭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
彼消此长,居然反客为主,一刀将岳宸风击成重伤。

  良机稍纵即逝,他一扬豪光耀目的雪刃,径朝岳宸风冲去。

  「岳贼,死来!」

  岳宸风咬牙举刀,神术、赤乌角二度交击,岳宸风被轰得倒飞出去,全身真
气岔走,新伤旧创交迸,只觉眼眶中疼痛欲裂,这异样的痛楚蔓延至颅中各处,
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脑白刮将出来,痛得他抱头打滚、惨叫不绝;蓦地一跃而起,
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正要追赶,忽然丹田里的奇力一撤,但身形业已离地,整个人不由得向
前仆倒,抱头连滚几圈,神术刀差点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来危机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输登时断绝。他俯卧在地,以仅存的一丁点
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轻轻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应似的吐出些许奇力,要催
动方才那样的大杀着虽不能够,做为调息敛气的根本已绰绰有余。

  耿照运起混合了骊珠奇力的内息搬运一周,持刀一跃而起,不及细数伤亡,
却听宝宝锦儿急道:「快!他往那边去了……是莲觉寺的方向!」耿照反应飞快,
闻言记起往莲觉寺的路上有将军夫人的车队,面色丕变:「不好!」顾不得众人
伤亡,提刀追了过去。

                ◇◇◇

  岳宸风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间冷风灌脑,才能使肿胀的头颅稍稍得
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甚至超过伊黄粱的诊断。
妄动十成内力的后果,使得体内的碧火真气失控乱窜;被五道奇异针劲切削的结
果,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敌我的在各处冲撞,溃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绝」疯狂奔跑,只是加速这个崩溃的进程而已,但此刻他已无
法思考,只觉胸中积郁欲狂,远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杀人——念头忽起,熟悉的
人马轮廓映入眼帘:熟悉的戎装、熟悉的铠仗、熟悉的云盖车顶,还有车中人玲
珑曼妙的背影……沈素云那既压抑又矜持、既高贵又稚嫩的模样浮现脑海,除了
血红杀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泄的明窗。

  岳宸风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狞笑,捂着头挥刀杀入车队;赤乌角所经处
血柱冲天,断首、残肢此起彼落,人马均无例外。车队还不及停下,已自后方裂
开一道血色缺口,惨叫哀号不绝于耳。两百名调自榖城大营的精锐铁甲队,转瞬
间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浆血盈至马蹄,受惊的马匹胡乱践踏,踩得一地炼狱
光景。

  带队的任宣一拉马辔,忙奔回夫人车旁,拔刀大叫:「别慌!保持队形!保
护夫人!枪队在前,弓队……」

  眼前黑氅一卷,风压过处,胯下的爱马齐颈两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亲传,未动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间一拦,「驼
铃飞斩」一刀五劲七变化,虽是顺手一挡,却爆出连片的铮錝密响,钢刀「铿!」
应声断碎,堪堪免去腰斩之厄。向后旋飞的马头撞得他身子一歪,连人带马侧倒;
几百斤的马身重压落地,几将他一条左腿压断。

  他痛得眼前发白,总算坚毅过人,咬牙不晕厥过去,半截断刀如回雁般掷出,
可惜未能命中岳宸风;奋力挣扎了几下,马尸仍丝纹不动,黏腻的马血喷涌如泉,
漫过了贴地的头颈一侧。

  发狂的岳宸风巨刃一挥,把将军夫人的香车连马匹拦腰砍断,半截厢盖被刀
风掀翻开来,车内一抹窈窕娇躯蜷在横座之下,若非沈素云机警躲避,与香车一
齐腰斩的决计不只两匹健马而已。

  同乘的迟凤钧早不见踪影,连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乾二
净。沈素云面色白惨,缩在横座间不住发颤,浓厚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中人
欲呕,她咬着牙维持清明,一双明媚杏眼尽管充满惊惧,兀自直视鬼神降临般的
披发狂汉,一点也不示弱。

  岳宸风头颅痛极,才一停止杀人,额际便汗出如涌,唇面皆白,见得车中小
美人的倔强神色,益发恼怒,咬牙道:「你……你与那帮贼厮鸟合谋,想……想
来害我,是不是?」

  沈素云魂不附体,脑中掠过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
鼻酸难禁,却不肯在恶人面前落泪,咬牙颤道:「你……你这恶贼!我家将军…
…定不放过你!」

  一提起慕容柔,岳宸风狂态益盛,双目赤红,说话间白沫飞溅,已有几分不
似人形:「今日连神佛都难救你,遑论你的将军丈夫!」赤乌角刀一搠,猛地插
入沈素云裙面凹隙,恰恰贴着两腿间搠入车板;若非她雪腻的腿根腴润已极,并
之不拢,这刀便要削下两片腿肉来。

  沈素云一声惊呼,岳宸风兀自不罢休,松开刀柄捏她的肩头,「喀嚓」一声,
竟生生将右肩关节捏脱。

  沈素云几曾受过这种剧痛?登时晕死过去。岳宸风抓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一
提,「嘶!」裙裳滑过竖起的刀背,裙筒顿时撕裂开来,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细
直美腿。她足上鞋袜犹在,更衬得双腿浑圆笔直、肌肤细腻,无一分骨瘦硬突,
无比诱人。

  岳宸风捏着她的肩关不放,未几沈素云又痛醒过来。他狞笑不止,捏小鸡似
的把她一顿,锐利的刀锋直抵腿心,沈素云身子颤抖,岳宸风却怪笑道:「你若
不自己将腿打开,我便用刀将你剖开来,瞧一瞧将军不用的销魂洞儿生得什么模
样。」

  沈素云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没碰过我?」不禁气苦,倔强地闭上眼睛,
眼角却不禁淌下泪来。岳宸风头痛欲裂,理智荡然无存,双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
摁,失控的手劲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脱。

  忽听身后一声断喝:「且慢!」岳宸风猛被喝得颅内一胀,似有什么自内里
炸裂开来,忙舍了玉人双手抱头,状似极痛苦。

  沈素云「砰!」被重重摔回车板,刀锋几乎埋入腿间玉谷,距黏闭的玉蛤不
过分许,森森寒气在雪白的大腿内侧激起一片细悚;赤乌角刀吹毛可断,她倒落
时微一扬尘,刀刃两侧飘飞几缕纤柔乌卷,衬与明肌雪腻,分外惹眼。

  岳宸风甩了甩脑袋,汗泪齐出,焦灼狼狈之中透着一股难驯野性,似亡群兽
铤,回见远处一人持刀奔来,正是随后赶至的耿照,哑声切齿道:「又……又是
你!老坏我好事!」不思退敌,反伸手去解裤腰,露出一抹狰狞诡笑:「我……
我先干个透,教你捡破鞋!」揪住沈素云的衣领肚兜一扯,「嚓!」一声裂帛劲
响,里外几重一齐撕裂,将军夫人一身华服就像剥开的葱皮两分,露出衣内黑白
分明的绝美胴体来。

  沈素云被扯动伤处,又差点痛晕过去,直是羞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这恶
人瞧见,岂有脸面苟活?」倔强脾气一上来,美眸倏睁,见岳宸风竟未投以注目,
只不住喃喃回顾:「他来啦,他来啦!怎地这么快?怎地这么快?」抚额抹汗、
涕泗横流,宛若疯狗;目光忽寒,露出残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干啦!教
你们也没得干!」乌芒一闪,径朝她颈间劈落!

  沈素云闭目转头,只听铿铿一阵绵密交击,身上、脸上劲风猎猎,刮得她赤
裸的乳肌连片娇悚,一双敏感的尖翘椒乳不由贲起,细小如花蕾般的娇挺乳蒂隐
隐生疼。

  这感觉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软,腿心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腻润感;
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满是熟悉的男子气息,嗅之心安;一睁眼,
果被耿大人拥在怀中。他舞着那柄光华灿灿的大刀与岳宸风过招,她虽不懂武艺,
也知抱着人与疯子对打是要吃亏的,耿大人边打边退,终被那乌沉沉的大刀子扫
倒,却背转身子遮护她。

  「耿……耿大人!」

  岳宸风狞笑挥刀,蓦地刀锋被飞来的一团白影撞开;那物事应声碎裂,岳宸
风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机搂着她飘退丈余,横刀当胸,重新摆出防御的架势。

  清脆的响声过后,岳宸风看似头疼不已,两边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
流出的脑汁汲回颅中一般,忽然转头怒目:「又是哪个贼厮鸟捣乱?出来!」

  远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袜布履,儒袍里外数重,穿得规矩严实,却戴了顶店
小二似的滑稽布帽,从道上快步奔来,身形看似颇眼熟。

  沈素云惊魂甫定,心念一动,凝眸往地上瞧去,却见挡下赤乌角刀之物,竟
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观音。来人转眼即至,长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风飘拂,冲
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来啦。正所谓」良玉挡灾「,这观音乃
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应此劫,亦是缘法。」

  耿照、沈素云齐声惊唤:「刁先生!」

  第七三折天姿恶剑,盈贯罪商

  耿照选定鬼子镇做为主战场,为免伤及无辜,前日特将宝宝锦儿交与他的一
束金叶子兑了银钱,分予沿街众小贩,包下今日整个鬼子镇的档位一天。

  派送份子钱时,并未见得刁研空,一问左右,说老人当日便扛着石头金具离
开,「嘟囔着要」开窍「什么的,也不知弄什么玄虚。」邻摊的小贩咂了咂嘴,
一副懒惫神气。

  耿照得沈素云点拨,知「开鞘」乃是碾玉的第一道工序,将老人那份交给一
名模样殷实的摊贩,请他代为转交,并嘱咐今日绝不能停留在镇子附近。如今刁
研空突然现身,想来银钱定被私吞无疑。

  刁研空的身法与穿着打扮相仿,大动作的顶膝摆手,大腿平抬、举拳过肩,
若要画图教人跑步,也不过就是如此;一本正经过了头,反而滑稽。但滑稽归滑
稽,却见他连跨几步,样子也不怎么着紧,半里的距离眨眼便至,举重若轻、大
巧似拙,绝不容小觑。

  那尊弯月似的白玉观音挡下岳宸风一刀,应声碎裂,但也迫得岳宸风一退,
奇怪的是观音飞掷之势并不迅烈,轨迹平缓,几乎不带风声,温吞一如老人圆润
的字迹,不应有此威力。

  须知岳宸风虽半癫狂,一身武功仍在,刀石相交的顷刻间,倏由守势转为攻
势;身姿不变,劲、意勃发,却反被轰退一步,仿佛撞上一堵坚墙,自己被自己
的力量所伤。他应变快绝,靴下「嚓——!」刮起无数草屑,身形顿止,赤乌角
刀回旋抡扫,刀锋正中刁研空!

  「小心——」耿照单臂环着沈素云,救之不及,眦目欲裂。

  刁研空的身子被刀风抡起,双脚离地,整个人像被刀头叉着从东挑到西,却
不见肚破肠流、鲜血四溅,老人伸手一拍刀板,布鞋尖儿踏草滑开,腹间衣布连
条刀痕也无。

  巨大狰狞的赤乌角刀忽成扁担晒衣竿,挑起老人晃了一段,又将他放落地来。

  耿照惊魂未定,但适才情景着实好笑,怀中「噗哧」一声,居然是沈素云掩
口缩颈,苍白的面颊飞起两朵晕红,分外可人。

  「对……对不住!」她也知此际不应发笑,但越想越觉滑稽,一时难禁,咬
唇忍笑,娇润的身子不住轻颤,便隔着大氅也觉通体腻滑,宛若敷粉。

  战局随时可能生变,耿照唯恐岳宸风掩杀过来,自不敢将她放下,全神专注
于刁研空与岳贼的周旋应对,环着玉人的手臂不觉一紧,结实的肌肉微陷进她紧
窄的小腰里。

  沈素云腰间仿佛被一圈生铁箍住,似疼似麻,垂眸瞥见他手臂肌肉贲起、色
泽黝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肢竟是如此细圆;对比他的结实有力,自己的肌肤
又何等柔软富于弹性,忽觉异样,心头一阵怦然,闭目垂颈,再也笑不出来。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关于「男子」的真切感受。不是一个名分、一个称谓,
或者从一幢大院换到另一幢,夜夜望着红蠋空烧,披衣独坐……而是活生生的,
温热坚实的血肉之躯。

  ——原来……男子是这样的!

  耿照却无由关照年轻夫人的心事,注意力全被另一边所吸引。

  岳宸风一砍落空,激发狂性,更是势若疯虎,舞刀扑向老人。

  刁研空在乌光血芒中俯首迈步,趋避自若,手掌勾、缠、引、捺,两只大袖
翻飞如舞,似搅漫天落英;笨拙的姿态却绝不停顿,滑顺得像是缫丝浣布,又不
似天罗香「洗丝手」阴狠刁钻,恍若大江流缓、大风广拂,出乎意料的好看。

  他所用招式耿照虽无一识得,但身法、手法都透着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灵
光一闪:「这是……」白拂手「!」

  《薜荔鬼手》五部四十路之中,「白拂手」是他最先接触的一门,用得最多,
练得最熟,领会体悟冠于诸门,故能一眼认出。

  刁研空所使,虽与娑婆阁的千手千眼观音像颇有出入,然缠卷极精、连扫带
黏,不仅系出同源,招衍更广,已逾木像所刻的四十手套路;举手投足,无不是
去烦恼、除障难,身游物外,尽得出离要义。纵使岳宸风刀狂劲猛,一时也奈他
无何。

  录有《薜荔鬼手》的千手观音像与罗汉图藏于莲觉寺的娑婆阁,年代久远,
寺中已无人知晓,极可能是昔日大日莲宗所遗。但当日狼首聂冥途叫破这一路武
功时,劈头便问「你是老和尚的弟子还是武登庸的传人」,显然除了佛门高人七
水尘之外,刀皇武登庸也练过这部绝学,故有此问。

  由此可知《薜荔鬼手》别有它传,不唯莲觉寺而已。

  耿照见刁研空儒生装扮,言行又迂,想起同列三才,有一人与武儒诸脉的渊
源极深,若说他也通晓薜荔鬼手,一点都不奇怪,暗忖:「莫非刁先生与那位」
隐圣「殷横野殷老前辈,有什么关连?」见老人绊住岳宸风,唯恐有失,将沈素
云抱入草丛中藏好,低声道:「除恶务尽!委屈夫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沈素云忍着双肩疼痛,咬牙不哼出声,点头道:「典……典卫大人小心。」
苍白的雪靥掠过一抹晕红,妙目盈盈,满是关切。耿照提刀振起,扬声道:「刁
先生,我来助你!」

  刁研空在刀风中穿来滑去,听他一叫,居然大摇其头:「小兄弟勿来!这人
神智受损,因此狂暴凶残,难以自抑。我且试试为他唤回清明!」手按刀锋向前
一跃,看似将撞入岳宸风怀里,中途身子忽转,落脚处却在他肩后。耿照看得一
凛:「这非是身法奥妙,用的仍是」白拂手「!」略一咀嚼,对这路手法的应用
领会更多。

  岳宸风虽已癫狂,仍是东海道首屈一指的高手,身后岂有一隙可乘?如风倏
转,以刀柄撞向老人胸口。

  刁研空不闪不避,吐气开声:「咄!」岳宸风为之一顿,发袂无风自动,举
臂挡脸,如入激流。老人一个错步绕至他身后,趁岳宸风一转身,再度张口大喝,
喊得他小退半步,叉手护头,罕见地采取守势。

  接连几次,老人呼喝犹如鼓槌定音,每一下皆令他身子一震,魁梧的铁塔伟
躯与巨刃同受白拂手牵引,岳宸风越转越慢、神情空茫,粗浓的眉心揪作一处。
相持不过一瞬,刁研空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天灵盖,运气开声:「……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咄!」

  岳宸风浑身一震,眸中精光忽现。

  耿照正提刀奔来,急忙开口:「老先生留神!」已然不及——岳宸风嘴角微
扬,掌间紫电乱窜,轰然击中刁研空!

  「老匹夫!」他脸上的迷惘尽去、空茫尽去,披发赤眼,满是嚣狂:「你可
知错过这杀我的唯一机会,足够你抱憾终生?无知腐儒!」

  眉相愁苦的老儒生猝不及防,被轰得倒飞出去,胸口冒出雷火电芒,落地却
如弹絮,稍踮几步即止,轻如猫儿一般。

  耿照尚不及庆幸,见刁研空倒退几步、一跤坐倒,闭目抚胸,纠缠在裂襟处
的几缕紫电忽然收敛,老人的面色却紫酱如茄,片刻又淡如金纸,电芒窜出胸口;
一连数转,「紫度神掌」的雷劲渐弱,老人不止脸孔,连露出衣衫的脖颈、手掌
都透着淡淡辉芒,宛若泥金木像。

  好不容易面色平复,刁研空喉头微甜,咬住满口鲜血,仍自嘴角溢出些许,
勉力调匀呼吸,赞道:「好厉害!」撑地跃起,身子只晃了晃,便即站稳。

  世间竟有人能生受一掌「紫度雷绝」,还能将雷劲化消于无形,不只耿照难
以置信,连岳宸风也不敢轻动,凝目横刀,似考虑着欲战欲走。

  寒风过野,草浪起伏,气氛紧绷至极,情势随时生变。

  刁研空恍若不觉,从破碎的衣襟掏出一部厚厚的书册,一声长叹,本已愁苦
的面相更是愁得苦瓜也似,这一掌打在书上,倒像比打在他身上还要揪心。那织
锦绣金的封皮代受一掌,已遭雷劲所毁,犹能看出原本的装帧雏形,可见材质殊
异;内里的纸页却受不住这般巨力,风一来即化作片片蝶舞,飞得满天神字。

  若非这异质厚册挡下雷掌,老人决计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岳宸风目光转寒,露出森然狞笑,望向耿照这厢,直望入他身后的草丛里。
「不好!」耿照心念一动,返身掠回,弯腰将沈素云抄入怀里,飞也似的向前狂
奔!

  身后劲风猎猎,岳宸风竟舍了刁研空,发疯似的追来。

  他已一无所有。

  内患失控,业已无救;真气岔走,将欲溃决;慕容柔选择与那耿姓小子合作,
派兵去抄五绝庄,显然已将他视为弃子……岳宸风这一生算计无数,到头来落得
两头皆空,连「仅以身免」四个字都说不上,既荒谬又可笑。

  那头戴滑稽布帽的长眉老书生,似是身负「狮子吼」一类的高明啸法,一掌
将他拍醒过来,却连心上最后一处可供逃避的地方也没有了,非得清醒面对眼前
的处境不可;世间凄凉,莫过于此。

  ——倘若今日便死,我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思虑至此,岳宸风忽不再迷惑,原本举目茫茫的视野凝于一线,只剩前方拖
命奔逃的一男一女。沈素云是慕容柔的心头肉,末路之前若能尽情奸淫、凌虐这
犹是黄花处子的绝世美人,得逞兽欲后再将她一刀一刀、解成零零碎碎一篓,光
想象将军认尸的表情就值回票价了……

  还有耿照。耿照……耿、照……耿照!

  强大的恨意驱动着濒临崩溃的身体,岳宸风真气澎湃,力量直欲鼓胀而出,
「蹑影形绝」的速度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刁研空在后头拼命追赶,却始终难
近三丈之内,距离渐渐拉开。

  蓦地虎吼腾空,岳宸风纵身一跃,黑氅如大鹏翼展,乌影尽罩耿、沈二人,
赤乌角刀挟着劲风扑至!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横里插入,恰恰刺中刀锷之交。一条曲线婀娜的乌
黑丽影持剑杀进战团,犹如寒光炸裂,剑形忽没入一片流星雨坠,绵密的「叮当」
声响不绝于耳。

  岳宸风双臂一旋,赤乌角以刀尖为轴,巨大的刀身在原地疾转,黑衣人的暴
雨剑霜碎于刀旋,激得星火飞溅、耀目如炽;交击声越来越密、越刺越急,攻势
到达顶点时,来人终露疲态,岳宸风逮住空档抡刀一扫,将那人挥了出去。

  「他妈的!你到底还有多少帮手?」他仰天狂笑,双目赤红:「通通唤将出
来,老子一并杀了!」

  耿照也有同样的疑惑——他安排的暗桩已然出尽,若非道中遇上刁研空,这
场伏杀早该在他与沈素云双双殒命时落幕,功败垂成,徒留憾恨。青鸟伏形已败、
三尸化旡已败,冷北海、薛百螣已败,连天上掉下来的玉匠刁研空也奈何不了岳
宸风,还有谁能在此际伸出援手?

  不速之客闯入,战局再度生变。便只这么一停,刁研空业已追上,舞开大袖,
及时以「白拂手」接过乌锋,又将岳宸风拖住。湿润的水风吹过荒野,不知不觉
战圈已移至水道附近,前方不远处洪流滚滚,却不知是酆江的哪一条支流。

  耿照争取时间奔离现场,将沈素云藏入码头边一间废弃的小渔屋,匆匆回头,
见与刁研空合战岳宸风的是一名黑巾缠头、黑布蒙面的黑衣女郎,手持青钢剑,
乍看与黑岛的潜行都卫极相似,不知是何来历。

  那名黑衣女郎身材曼妙,颈长肩削、腰肢细圆,却有一双修长美腿,裹着极
其合身的薄薄靴裤,腰下翦影直与裸身无异。

  女郎身影一映入眼帘,耿照直觉想:「是弦子!宗主派她来援手。」再看一
眼,才发觉不是。

  比之弦子,女郎的胸脯未免太盈,沉甸甸、圆滚滚的一双坚挺乳桃,进退间
弹性十足,便是紧身衣靠也裹不住;鸭梨似的腰臀也较弦子更腴,弦子的小俏臀
虽松绵弹手,触感绝佳,却无这般堆雪似的丰满肉感,望之不似少女,倒像弦子
的胴体经过十几二十年的酝酿熟成,饱实欲滴,充满醉人风情。

  女郎所用,也非是弦子绝不离身的灵蛇古剑,而是一柄毫无特征的寻常青钢
剑,掩饰身分的意图十分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是她那凶暴疾厉、处处透着乖戾的剑法。

  刀剑交击,岳宸风居然是守多于攻,三两招之间必裂衣带血,仗着禁绝护身
不管不顾,全力防范那如流火坠星般的杀着。黑衣女郎的剑招大开大阖,以砍劈
为主,趋避却似鸱鸮扑击,一遇有隙则剑尖飙刺,眨眼十数、乃至数十数百击,
将小隙凿成大隙,务求墙崩城毁,不留余地。

  若非岳宸风内息绝强、以力斗力,每每相持到女郎首尾难接时、再以压倒性
的力量将其逼退,身上早添几处透明窟窿。

  三人在旷野大风中鏖斗:岳宸风雄立中心,虽被夹攻,真气却澎湃如潮,人
刀相合,仿佛狰狞的黑虎;刁研空大袖飘飘,于刀光剑影中趋避自如,宛若白鹤。
那黑衣蒙面的女郎足不沾地,长剑绕着岳宸风点、刺、抹、勾,刻毒凶猛,浑似
俯冲扑击的蛇鹰。

  耿照在外围游走,提刀寻找切入的时机,忽见女郎圆腰扭转、长腿交错,贴
身的裤布在臀上一陷一弹,明明圆臀丰满似梨,触感却比所见更松软又不失弹性,
陡地想起两瓣粉股中的极品,心念一动:「难道是……是她?」迟疑不过片刻,
战局又变。

  负伤的猛虎独斗鹤、鹰,竟还略占上风。女郎的剑招虽辛辣,似与刁研空的
武功相扞格,两人皆是高手,断非有意掣肘,而是彼此属性天生相克。刁研空若
然尽情施展,往往还未制住岳宸风,女郎的身法已大见迟滞,反不如独斗时迅猛;
有时女郎的攻势一紧,刁研空亦险象环生,几乎被岳宸风所伤。正掌邪剑两相抵
消,越打越钝,反遭岳宸风压制。

  刁研空自顾不暇,百忙中仍不忘拨冗回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诚心诚意
与那女郎道:「这位女姑娘的剑法满是暴戾之气,使之不祥,纵使杀得这位男壮
士,又与他有什么分别?为免自误,我劝你还是别再使这门剑法为好。」

  女郎久攻不取,心情烦躁,皱眉低喝:「老头儿,让开!」

  耿照闻声一凛:「是她!」

  却听岳宸风大笑:「你就算遮了脸面,却要瞒谁?漱……」极招毫无征兆、
突然出手,赤乌角刀呼地拦腰扫去!女郎横剑一封,不料刀劲竟走圆弧,自身后
划伤了她左腰,正是杀虎禅的一式「腾风」。

  女郎脚步踉跄,岳宸风杀退了刁研空,一式「啸林」又至!

  危急间豪光骤闪,耿照挺刀杀进战团,架住刀势,顺手拉了她一把,鼻端嗅
得幽幽兰馨,正是熟悉的味道,再无怀疑,低声道:「小心!」奋起余力,回身
施展「无双快斩」,乱刀砍得岳宸风小退半步,老人与女郎终于缓过手来。

  刁研空受伤在前,又提气奔行、连历苦战,可说是伤疲交迸,稍得喘息,险
些一跤坐倒。耿照独力抢攻,远方忽一阵「耿郎——」的呼喊,渐向水岸边移来,
似是宝宝锦儿的声音。

  他精神为之一振,以残余的内息刺激化骊珠,逼出更强大的奇力,砍得岳宸
风连连后退,毫无还手的余地——耿照的体力内力已是强弩之末,但岳宸风内息
失控,情况与碧火神功的心魔关相似,损伤却更严重,超用体力、内力的程度近
乎走火入魔,一旦倒下绝难再起;端看谁的意志先行崩溃,另一方便是这场殊死
之战的最后赢家。

  耿照咬牙豁力,一刀猛似一刀,眨眼连砍数十记,眼看「无双快斩」刀意将
尽,岳宸风始终未能反攻,再无保留,奋力跃起,「当!」一刀砍得他俯首屈膝、
陷地寸许,赤乌角刀的厚重刀背倒撞入肩,「禁绝」暗芒铿然迸散,岳宸风一声
惨嚎,鲜血激射而出!

  (赢……赢了!)

  念头未落,刀下岳宸风猛然抬头,口鼻眼眶溢出鲜血,兀自挂着邪笑。

  「我尚留着一击——」一股气漩拔地而起,激得草屑飞旋、宛若龙挂:「只
为杀你,小贼!」

  耿照被卷离地面,双足失据,胸腹间要害尽露。脐中的化骊珠仿佛感应到赤
乌角刀的无匹杀气,突然将奇力收敛,凝于珠子的周围,连耿照仅存的一丁点内
力也被它尽数抽干,移来拱卫自身。

  化骊珠与他融合之后,既能供输奇力取代衰竭的体力内力,自然也能把他的
力量吸为己用。只是耿照从未视它为有智有识之物,如持用刀剑总有被误伤的风
险,只消技术纯熟、小心谨慎,即可将风险降至最低;但如果刀剑是活的,不受
操控,则危险的程度便全然不同。

  他有想过骊珠奇力不可仗恃,平时已尽量避免使用,今日迫不得已用之,不
料在关键时刻遭到反噬。

  「可……可恶!」耿照死生一线,偏偏半点内力也提不起,心中叫苦:「快
把力量还给我!要不……我们都捱不住这一刀!」化骊珠却完全不受控制,汲取
他体力、精力的同时,还持续迸出呜呜鸣震,似是受惊的动物,又如野兽咆哮。

  岳宸风回光将逝,失控的真气猛攀上崩溃前的最高峰,刀锋尚未发出,真气
鼓胀如球,继拔地龙卷之后,又似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径向周天方圆扩散。刁
研空挣扎欲起,被气团压退几步,一跤坐倒,口喷鲜血;岳宸风虎吼一声,球状
的气团轰然迸散,刀锋挟崩天之势掼出!

  耿照被震得口鼻溢血,弹飞的同时,脐内忽生出一股勾肠似的奇异痛感,珠
上的共鸣达到巅峰,化骊珠似将脱体而出!人珠欲分未分之际,耿照终于不再流
失精力,身子亦获自由。忽听一缕娇叱钻入耳中:「让开!」耿照想也不想,鼓
起刚夺回的一缕残力,凌空一个「鲤鱼打挺」翻转开来,刀劲撞上背门,如碎巨
石;余势所及,令他一头撞进自己呕出的血幕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衣女郎身如一箭,与他飕然交错,细如针尖的剑劲穿透
雄浑的刀气,「噗!」刺进岳宸风左胸;余力所及更透背而出,唰的一声直没至
底,仅在胸膛上留下一只剑锷。

  「吼!」岳宸风仰天咆哮,四野仿佛为之动摇,震得女郎琼鼻渗红,鲜血全
呕在黑巾上,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匝,竟尔站不起来。受伤的
猛虎似不知疼痛,吼得颈间青筋爆出、嘶声裂肺,连周身气流都被搅乱,草屑翻
腾的轨迹毫无章法,不知过了多久,才因咆哮声落而恢复。

  寒风吹透,遍体生寒。

  草浪婆娑的荒原之上,只剩一人兀自站立,胸膛却被一柄长剑洞穿。耿照奋
力撑地,不过勉强支膝而已,刁研空与黑衣女郎亦无力起身,三人分据三角,荷
荷喘息,眼睁睁看岳宸风拖着脚步,向水边踽踽独行。

  「耿郎——耿郎——!」

  呼唤声越来越近,天边云低,苍黯的草浪间见得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正是宝
宝锦儿与薛百螣。这厢战局一霎数变,两人看得难以喘息,一度竟忘了前进,直
到岳宸风被一剑贯胸,这才如梦初醒。薛百螣伤势沉重,只能一跛一跛慢慢拖行,
却咬牙不让搀扶;宝宝锦儿几次伸手,总被他推开,不得不撇下了老人,加步而
来。

  「到……到头来,还是……还是只有我。」

  无名江边,岳宸风目光涣散,唇间鼻下不住溢出鲜血沫子,仿佛不知眼前是
滚滚浊流,兀自踉跄前行。「你们……你们谁人……杀……杀得了我?普……普
天之下,还有谁……杀得了我?」脚下踏空,连人带剑「噗通!」坠入江中,和
着泥沙被冲得不见踪影。

  而三人之中,居然是黑衣女郎最先起身。

  她三两步奔至岸边,昂着长颈眺望片刻,见沿途地面草间曳开一道长长的黑
红血迹,色泽深浓如泼墨,岳宸风纵未沦为波臣,料这般失血也能生生流死了他;
妙目低垂,冲耿照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薛百螣见状,嘶声叫道:「你是何人?与肖龙形是什么关系?」黑衣女郎头
也不回,眨眼去得无影无踪。符赤锦走在老神君前头,闻言愕然停步:「肖龙形?
苍岛那个肖龙形?他不是死了么?」

  薛百螣好不容易追上来,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顽固地拒绝搀扶,切齿道:
「我方才看得明白,那……那人贯穿岳贼胸膛的一剑,正是昔年肖龙形所创《天
姿恶剑》里的一记杀着,名唤」灵蛇万古唯一珠「!这路剑法借势而落,居高临
下,模拟蛇鹰捕杀鳞虫,号称能克帝字绝学,无比狂妄!」

  「肖龙形」三字乃帝门禁忌,符赤锦也只知其名,不明就里,摇头道:「兴
许是他的传人罢?」她关心耿照的情况,懒理五岛旧事,撇下皱眉苦思的老神君,
碎步奔到爱郎身边。

  薛百螣喃喃道:「肖龙形不可能有传人……」事涉隐晦,只觉其中诡秘重重,
一时陷入沉思。

  岳宸风虽未见尸首,但他坠江前内力狂冲,猛爆到前所未有的强度,三人连
手亦不能敌,实是走火入魔、濒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就算一息尚存,也不免功体
尽废,甚至散功而死;再加上被黑衣女郎一剑洞穿肺腑,如此内伤外创,大罗金
仙也难救治。「拔岳斩风」的行动大功告成,损伤却极惨重。

  冷北海舍身成仁,为耿照争取时间,堪称此役中最惨烈。游尸门一方,由于
「三尸化旡」被破,三位师傅受重创,白额煞身中紫度神掌,虽以一股狠劲将雷
劲附着的血肉剜出,料想伤势之沉,亦难回天。

  此番行动乃耿照一手策划,见宝宝锦儿到来,心中有愧,握住她的双手哑声
道:「我……我对不住你,宝宝锦儿。我不该瞒着你拖三位师傅下水,又不能教
你亲手杀死岳宸风……」

  「呆子!」

  宝宝锦儿美眸盈泪,忍不住微笑,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柔嫩的面颊紧靠胸膛,
泪水湿透重衫。「我刚才好怕,忽然不想报仇了,只求你平安就好。我好怕你也
离开了我,一去不回,就像姑姑、华郎,还有从前对我好的人那样……」

  耿照将她搂紧,下颔摩挲她的发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小傻瓜!」

  两人又哭又笑,四手交握,都觉这半日里九死一生,当真恍如隔世。

  耿照简单交代她错过的那一段,符赤锦久历江湖,知刁研空乃一高人,怕连
姓名字号都不是真的,不过是游戏人间时所用,日前在鬼子镇对他颇多失礼,难
得他毫不盈怀,慨然相助,忙整敛衣襟,盈盈下拜:「刁老前辈,奴家之前多有
得罪,蒙您仗义出手,非但为我报仇雪恨,还保我相公性命平安。如此恩情,奴
此生绝不敢忘。」

  刁研空却大摇其头。

  「报仇雪恨说不上,我也不想伤他的。那人眉宇间戾气极重,我本想与他聊
聊心事,若能为他化去心上块垒,未始不是一桩美事。可惜他出手便要杀人,实
在说不上话,唉。」

  耿、符面面相觑。世间竟有人想与岳宸风「聊聊心事」,他若泉下有知,不
知作何感想。刁研空感叹之余,忽又想起一事:「是了,那人武功如此高强……
他到底是什么人?」众人皆想:「你连是哪个都不知道,二话不说便拿命来凑热
闹,也未免太捧场了。」

  「还有这个。」老人浑不在意,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双手捧还耿照。

  「刁老前辈,这是……」

  「是昨儿邻摊老三广交给我的,说是小兄弟所托。我不能收受银钱,今日特
来等候,适巧碰上此间诸事,合着也是缘法。」耿照恍然大悟,才知错怪了代收
份子钱之人。

  刁研空说钝不钝,似看透他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一切境相皆为心,虽见
表象不执不取,方识本然。辨别善恶、破鞘取玉,均约如是。」耿照闻言一凛,
心中若有所思。

  他本有许多疑问欲向老人请教,如《薜荔鬼手》渊源、白拂一路的应用法门
等,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不敢失了礼数,长揖到地:「待得诸事了却,再来聆听
老前辈教诲。」

  「不敢。」刁研空团手躬身,扎扎实实还了一礼。「适巧,这几日内尊夫人
的镯子、扳指便要完工,老朽在鬼子镇中恭候贤伉俪大驾,一同鉴赏研究。另一
位年轻夫人若有兴趣,亦是无那欢迎。」

  耿照已知他是隐世高人,哪敢平白拿他的玉器?苦笑摇手:「拙荆一时顽皮,
胡乱戏耍,如有无意间得罪处,还请前辈莫放在心上。」

  刁研空一怔。「尊夫人破了石相执障,始令美玉现出盈质,这是东海多少行
家都办不到的事儿!大智大慧,哪有什么得罪?」八字眉垂得更低,摇头晃脑,
仿佛此说令人费解之至,犹胜半路上胡乱替人助拳。

  符赤锦心中暗叹:「原来我们想多啦。他不过武功高些,毕竟是个呆子。」
唯恐两个呆子一较真,事情没完没了,挽住爱郎敛衽施礼,盈盈笑道:「那我便
多谢老前辈啦。过得两日,咱们找你看镯子扳指去。」

  刁研空喜道:「甚好。就此别过,请。」一路低头捡拾碎裂的观音玉像,随
手放入背上竹筐,偶尔也掺杂几枚灰扑扑的粗砺大石,不知是否又从中看出玉来。

  方才符、薛二人一路行来,见得护卫车队的惨况,任宣被部属自马尸之下抢
救出来,匆匆固定患部,指挥收拾。符赤锦经过时曾躲在暗处窥看,不见沈素云
的踪影,此时亦对耿照提起。

  耿照省起沈素云犹在小渔屋内,正要开口,忽见五、六名黑衣人拨开长草,
结队奔至,个个紧衣细裹、身段婀娜,正是黑岛的近卫潜行都。为首之人苗条修
长,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弦子本人。

  两人未及寒暄,耿照劈头就问:「五绝庄那厢情况如何?」

  弦子摇摇头。「本来还好,后来很糟。我来给你传话:」久战无益,典卫大
人这厢若也不利,还请退往莲觉寺。帝门将誓死保护典卫大人。「」

  符赤锦俏脸微寒,抱胸冷笑。

  「说得好听!摆不平岳宸风,哪个有命回莲觉寺?只来你们这几只小猫!」

  先前耿照说「将军派人攻打五绝庄」云云,不过是扰乱岳宸风的心计而已。

  以镇东将军深谋远虑,就算向他如实禀报,也未必能得臂助,这计划本就是
瞒着他进行。依照约定,耿照于鬼子镇伏击岳宸风,漱玉节率随行人马攻打五绝
庄,分头并进,令岳宸风首尾难顾。

  此举本为削弱他身边的护卫力量,适君喻的「穿云直」何其精锐,当夜天罗
香数百人趁夜色而来,却被区区三十名卫士击退。耿照并不认为能够攻克五绝庄,
仅仅是诱敌分兵的权宜。

  漱玉节却有别样计较。她之所以愿意攻打五绝庄,是为了夺回五帝窟的至宝
「食尘」。弦子前度进出庄子,未能带回亿劫冥表与宝刀食尘,此战正是戴罪立
功,率潜行都内最出色的几名姊妹,趁乱潜入密室,顺利取回宝刀。

  耿照见少女们都带着伤,可见五绝庄战况激烈,一拉符赤锦衣袖,只道:
「诸位姊姊辛苦。」欲释心中疑惑,又问弦子:「是宗主派你来的么?」

  「是。」弦子老实点头。

  这答案大出他意料之外。

  漱玉节若亲于五绝庄外坐镇指挥,决计不能蒙面来此,一剑刺穿岳宸风的胸
膛。

  然而那黑衣女郎无论身形、香气,甚至露出蒙面巾的一双美眸都不作第二人
想,耿照曾与这位美妇人贴身肉搏,几乎误结合体之缘,见过她藏在优雅外貌下
的狰狞与剽悍,不可能会错认,省起是问题不对,连忙改口:「你来此之前,曾
亲见宗主之面么?」

  「没有。」弦子摇头:「我们拿到食尘后,又去救少主,救完少主才赶过来。」
她一提到「少主」,诸女均露痛色,若非碍于薛老神君之面,只怕便要垢骂出口,
方能稍稍解恨。

  原本那边的进攻过程颇为顺利,庄内只余上官巧言镇守,被杀得措手不及,
弦子一行潜入密室夺回食尘,安然撤退,五岛士气更高。后来适君喻、何患子率
众赶回,里外夹攻,形势才渐对五帝窟不利。

  何君盼与杜平川指挥第一线攻击,见目的既成,正要下令撤退,谁知后阵的
琼飞突然杀出,大喊:「孬种!哪个敢退,我砍了他的头!」越过己方阵地,冲
到激战最烈的庄门前,偏偏能进不能出,顿陷死地,情况危急。

  已奋战了一早上的黄岛众人最为倒霉,前攻不破,又不能舍了她撤退,外围
的穿云直卫与院墙上的庄丁形成交叉火网,连近战肉搏也免了,一径拽弓放箭;
没在中间被射死的,不管往前或往后都是一刀,死得无比冤枉。

  万不得已,潜行都卫冒死上前,抢回受困的琼飞。

  这支漱玉节刻意留存的珍贵兵力半刻间便折去十人,死伤枕藉,足抵黄岛大
半日的攻坚;最后夺回琼飞的,仍是弦子这一组精锐。好不容易突破包围,何君
盼收拾残部,为防行动失败,须先于王舍院布置防御阵地、以为退路,实在抽调
不出多余的人手,又派弦子等来接应。

  在弦子看来,这三道艰难的任务均是宗主之命,不过借何君盼之口传达而已。
而漱玉节「据称」一直待在后阵,今日还没有人见过。

  弦子不善言辞,前述五绝庄战况云云,悉由同行另一名被唤作「绮鸳」的圆
脸少女负责陈说。

  绮鸳斜背了个细长的黑布包袱,系结带子横过乳间,分开两座挺凸饱满的圆
乳;包袱里似是成束的组合枪一类,但她使的是肘后一双较常制略短、模样巧致
的拐子,赤铜镶件、紫檀握把,只有轴心那一根黑黝拐身是精钢所制,泛着狞恶
的金属暗芒。黑布所裹不知何物,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

  她年纪与弦子、阿纨相若,口才甚是便给,天生一双又黑又亮的杏眼,眼头
尖、眼尾勾,像杏核多过杏脯,微瞇起来格外锐利;说话稍快些,便生出咄咄逼
人之感。「……神君让我等前来接应典卫大人,说若是战况不利,纵使牺牲性命,
也要保护大人退往莲觉寺。」

  耿照暗忖:「那黑衣人果然是她!只是宗主料不到她不在现场,便无人能节
制琼飞,致有如此伤亡。」心中遗憾,温言道:「请诸位姊姊回报宗主,岳贼已
除,幸不辱命,我将择日往莲觉寺,亲向宗主道谢。」指引了鬼子镇的方向,并
告知冷北海的死讯。

  薛百螣抬望他一眼,默然片刻,抱拳道:「请。」他与冷北海地位有别、立
场互异,偏偏性格别扭之处却有得一拼,向来处得不好;唯一一次捐弃成见,并
肩作战,却是此生最后一回,不禁百感交集。

  耿照心领神会,也抱拳还礼道:「老神君保重。请。」

  薛百螣看看一旁的符赤锦,欲言又止。岳宸风既死,符赤锦已无卧底的必要,
老人自漱玉节处听闻实情后,还不曾与她相见。此际重会,虽不若过往那般针锋
相对,但她潜伏敌侧太久,已不惯与帝门中人亲近,两人终究只点了点头,无言
以对。

  「死了么?」弦子忽走到耿照身前,开口问道。

  这话没头没脑的,耿照却明白她问的是岳宸风。

  「死了罢?」他望向江边。「被一剑穿了胸膛,掉落江中,应是不活了。」

  她打量他几眼。

  「你流好多血。」

  「不碍事。」耿照笑起来,举袖往鼻下一揩,谁知越抹越脏,揩得花脸猫也
似。

  「你这样好丑。」弦子从襟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儿递给他。

  素绢在乳间煨得香香的,充满熟悉的怀襟气息,仿佛又回到越浦城驿的小厢
房,他为她解开胸衣时,也是这般馥郁扑鼻,中人欲醉。耿照捏着干净的白绢,
倒舍不得拿来揩抹了,笑道:「这么白的绢儿,弄脏了怎办?」随手收进怀里。

  「那用袖子好了。」

  弦子踮起脚尖,随意伸手,捏着袖布替他一一擦拭,片刻才满意点头。

  「你再拿手绢儿抹抹,脸跟绢儿都不脏。」

  这画面委实太过震撼,与她同来的姊妹都看呆了。

  即使在潜行都内,弦子也没什么朋友,除了阿纨,几乎跟谁都说不上话。

  反正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宗主身边,独自执行各种机密任务,受宠之甚冠
绝岛内:「冰山美人」云云还算是客气恭维了,背后都管她叫「冷心肠」,也有
嘴坏妒嫉说是「没心肠」的。

  诸女私语窃窃,心想这位典卫大人果真有三头六臂:杀不死的岳宸风,教他
给杀了,骗不了的镇东将军跟前,他同样全身而退;对男子从不假辞色的宗主,
却对他青眼有加;这会儿,居然连弦子都替他抹起脸来!这简直是妖怪一般的人
物,专化不可能为可能,总之绝非凡胎。

  符赤锦饶富兴致的抱胸观望,神情似笑非笑,看得耿照头皮发麻。弦子倒是
浑然不觉,除宗主之外,她自来视旁人如无物,想做便做了,一点也不别扭。薛
百螣还在想那黑衣蒙面的神秘女郎,偶一回神,蹙眉道:「走罢,莫让宗主久候。」
众人才又纷纷举步,仿佛凝住的时间恢复流动。

  潜行都一行五人中,绮鸳等三女偕老神君回阿兰山,弦子则与另一人往鬼子
镇。耿照与她没能多聊几句,正有些失落,另一头绮鸳匆匆折返,俏丽的圆脸红
通通的,神情却十分严肃,凑近道:「典卫大人,阿纨让我跟您说:那天的事,
她一点也不后悔。」微瞇的杏眼光芒逼人,既似忍羞,又有些兴奋。

  前头不远,另外两名潜行都的少女见她终于代阿纨说了,均咬唇窃笑,又遮
遮掩掩、兴奋地投以注目。耿照虽大为尴尬,更担心阿纨的情况,垂问道:「她
身子好些了么?」

  绮鸳双目放光,咬唇不露一丝笑意,背在臀后的小手悄悄打了个手势。两名
少女掩口娇呼,胀红小脸,惹得在前方独行的薛百螣大感不耐,乜着怪眼回头:
「吵什么……咦,她折回去做甚?」少女们慌忙收敛,一人扬声唤道:「绮——
鸳——!快来,我们要走啦。」喊完也不敢多看,低头继续前行,小手却在背后
与同伴拨来拨去、你推我攘的,幼嫩的掌心都臊红了。

  绮鸳踏前一步,气势汹汹,高高的额头几乎撞上耿照胸膛,竟是丝毫不让,
微带汗潮的处子香泽一股脑儿扑来,酸甜如初摘的鲜果。她活像一尾盯上青蛙的
小雌蛇,抬起锐利的杏眸,咬牙道:「你给我句话带回去。」

  耿照一愣:「什么话?」

  绮鸳一跺脚,只差没挥拐揍他,心念电转,急道:「那好,我就说」等他上
阿兰山来,再瞧瞧你身子大好了没「。你是个官儿,说话要算话。」耿照登时会
意,见她眼中透出焦灼的企盼,心中暗忖:「她倒讲义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点也不含糊。也罢,我若上莲觉寺,本也该探望阿纨姑娘。」点头道:「我说
到做到。你去罢,莫要惹老神君生气。」

  绮鸳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怔之间笑容忽绽,已不及绷回俏脸,颊畔漾起两
枚浅浅的梨涡,原本犀利的杏核儿眼瞇成两弯,小辣椒顿成了甜脆的小蜜枣。听
他言语间颇见关怀,心儿怦怦直跳:「呸!谁……谁要他来卖好了?装什么好人!」
不知怎的恼火起来,慌忙转身奔离。

  她的背影不如阿纨玲珑,也无弦子的纤细楚腰,然而腰后肌束紧实、削如断
崖,至尾闾处又贲起两座峰峦似的浑圆玉股,段差之大,陷得两枚腰窝、风月册
中呼之曰「按指娇」者,乃是最适宜采「蝉附」(背后体位)交合的极品。果然
黑岛出身,胴体虽各有千秋,妙处却是一脉相承。

  目送诸女行远,现场又只剩下小两口了。符赤锦嘻嘻一笑,故意夸张地叹气:
「漱玉节那骚狐狸再不杀你,潜行都要易主啦。老爷这已经不叫挖墙角了,是整
栋屋子自己长出脚儿来,在后头追着典卫大人跑啊!」

  耿照虽难为情,嘴上却不示弱,笑道:「我有红岛的美貌神君就好,要潜行
都干什么?一床也挤不下这么多。」

  符赤锦晕红双颊,又羞又喜,轻拧他一把。「嘴贫!谁知道你想干嘛?」

  耿照面上微红,摇头道:「总之是我不好,瞧瞧阿纨姑娘也是应该的。要是
宝宝锦儿不欢喜,那我不去便是。」

  符赤锦笑啐:「别扯上我。我才不当这种坏人哩!」

  耿照被她逗笑了,片刻忽想到:「大师父他们……」

  符赤锦摇了摇头。「先回枣花小院了,你莫担心。」

  耿照想起白额煞腹间那两个血洞,怎么能不担心?急道:「二师父他的伤…
…」符赤锦仍是摇头。「说不碍事是骗人的,不过那样的伤势,要不了二师父的
命。我亲眼见过他受了极重的创伤,却在短时间内恢复。他们特别嘱咐我,让你
别操心,这可不是客气话。」

  耿照听她话意未尽,转念便知:「此事必与游尸门的秘传有关。宝宝锦儿不
会骗我,她既说没事,便是没事。」握住她的柔荑一笑:「没事就好。是了,你
且去弄一套女子的衣裳来,一会儿我们在前头小渔屋见。」说了渔屋的隐密位置。
符赤锦乖顺点头,依言离去。

                ◇◇◇

  那渔屋搭于一处凸出水岸的简陋平台,多年无人使用,四周生满长芦苇,几
将屋形湮没。耿照拨草寻隙,「咿呀」一声推开半朽门板,见屋里波光粼粼,一
条裹着氅子的苗条倩影卧于屋底,清丽的喉音微微绷紧:「典……典卫大人?」

  「是我。」耿照随手掩上门扉。「我来接夫人啦,耽搁许久,夫人勿怪。」

  「没相干的。」沈素云的声音透着焦急关切:「符家姊姊可好?任宣呢?那
贼……那贼子伏诛了么?」

  「托夫人的福。」按照计划,沈素云知道得越少越好,两人心照不宣,一句
便即打住。又道:「我内人去寻衣裳来与夫人,片刻即至。」伸手欲扶,才隔着
氅子一碰藕臂,沈素云咬牙轻哼,清丽绝俗的俏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耿照察觉不对,轻按她肩臂几处,变色道:「夫人的膀子是几时脱的?」沈
素云痛得眼角迸泪,颤道:「似……似被那恶贼捏坏了。他……他手劲好大……」
深吸几口气,不再费力说话。

  肩臼卸脱并不严重,但若未及时接回,拖得久了,将对筋骨造成损伤。

  耿照轻按她肩头,已有肿胀发热的迹象,偏偏不知符赤锦何时才至,权衡轻
重,沉吟道:「肩关卸脱,本不是什么巨创,未及时接回去,恐伤肌肉骨膜,后
患无穷。夫人忍得一时疼痛,我立刻为夫人接上。」

  沈素云双颊发热:「这……成何体统?」她衣裳被岳宸风扯裂,氅子一揭,
从头到脚一览无遗,不惟胸乳,连私处都将暴露在他眼前。

  自嫁与慕容柔为妻,两人未曾圆房,尚是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连夫君都不
曾见过的身体,岂可落入其他男子眼中?心中反复挣扎,实在说不出个「好」字,
紧闭双眼,簌簌轻颤。

  耿照心想:「我动作快些便是,莫将小伤拖成了大患。」低声道:「得罪了!」
轻巧揭开外氅。沈素云只「呜」了小半声,旋即忍住,闭目侧首,无意间裸露的
大半截粉颈修长雪腻,线条滑润,当真美不胜收。

  她出身越浦豪门,自小教养良好,所用不逊于皇室公主,奢华犹有过之,但
毕竟是商人之女,作风务实,于「通权达变」四字远胜常人;裸露身体固然羞耻,
仍不值得以一双膀子来换。

  耿照打开氅襟,不禁为之摒息。

  沈素云身上连条手绢儿都没丢,岳宸风只将她衣裳中轴这一路扯开,从上到
下、从里到外,一齐敞作两边;明明衣裳鞋袜均未离身,正面却是一丝不挂,纤
毫毕现,妙处纷呈。

  她双乳不大,玲珑称手,难得的是「尖翘」二字:两只雪乳弯如新笋,乳峰
较笋壳更圆润,乳廓的曼妙弧线由下而上,鼓鼓地延到晕部;顶端螺形的乳晕尖
细酥红、高高翘起,表面光滑坚挺,连一丝凸疣也无,小巧精致,堪称完美至极。

  即使仰躺于湿朽的渔屋地板、乳房摊作两团,乳尖仍斜斜指天,樱红的乳蒂
异常勃挺,不住轻颤。她双乳间另有一道细细的凹痕,一路蔓至香脐,更显出胸
腰起伏的曲线,分外诱人。

  沈素云羞赧欲厥,勉力并起一双浑圆美腿,想掩住腿心,反将饱满的耻丘挤
成了一团饱满雪面,绵软膨松,温香潮润,直如刚炊熟的、热腾腾的白面包子,
再适口不过。

  年轻的将军夫人毛发并不旺盛,青涩宛若幼女,与外表的端雅高贵大相径庭,
一旦敞襟半裸,娇躯浮露,却是细乳长腿、纤腰一束,充满不可思议的少女气息,
让人惊觉她比她的将军丈夫稚龄太多;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剥除了衣锦饰
繁,其实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

  耿照定了定神,隔着袖布摸索她的肩臂,「喀啦」轻响,已将右肩接回。

  沈素云痛得俏脸发白,但毕竟已非初尝,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颤声问:
「好……好了么?」

  「好了,夫人且动一动。」

  沈素云正要抬肩,想起自己衣不蔽体,若运转手臂,胸乳岂能不动?大起踌
躇,低道:「我一会儿……一会儿再动。」耿照也想到了同一处,却不知那两只
又尖又翘的细嫩雪乳滚动起来,会是什么模样,面红耳赤,不敢再想,忙道:
「我……我先替夫人接另一臂。」摸上左肩,将卸脱的关节接回,扶她坐起,转
头回避:「夫人请试一试,看看是否转动如常。」沈素云「嗯」的一声,窸窸窣
窣半天,忽听她低声哀道:「典……典卫大人!疼……疼得紧,我……我不成的。」
说到后来隐带哭音,便似少女饮泣,说不出的惹怜。

  耿照顾不得嫌疑,回身探视,轻扶她右臂缓缓转动,肩臂牵动胸脯,探出裂
襟的一只笋乳不住轻晃,乳尖翘如小巧的指天椒,酥红滑嫩,让人忍不住想张口
含住。

  沈素云羞得闭眼,任他转动片刻,右肩渐能抬起,只是仍觉疼痛。

  她看似柔弱,实则倔强,是赌桌上一翻两瞪眼的脾性,右肩既然好转,便咬
牙继续转动,不想再麻烦他帮手;运动片刻不觉喘息,额际微微出汗,胸脯起伏
剧烈,乳尖摇颤,令人眩目。

  沈素云浑然不觉,喘息片刻,又试着抬起左臂,耿照赶紧换到另一侧帮忙,
起身时却见她乳间淌下一道道汗渍,雪肌红云浮露,昂起的乳首兀自垂着一颗晶
莹汗珠,泪尖拉得又细又长、欲滴不滴,只是乳蒂挺翘,钩子似的勾挂着。雪乳
又晃几下,那汗珠终被甩落,碎在她交迭侧坐的修长大腿上。

  耿照下身陡硬,无比尴尬,唯恐惊吓到她,弯着身子帮她转动左肩,不敢再
看。

  沈素云又专心活动十余下,累得不住轻喘,抹汗道:「好……好了!该是没
问题啦。多谢你……」身子忽乏,斜斜软倒。耿照忙将她揽住,腿间一温,沈素
云的小手竟按上了勃挺的怒龙。

  她好不容易双手自由,不想再麻烦人家,顺理成章抓按着一借力,只觉那物
事虽硬,入手又颇腻滑,还透着一股烫人的火劲;抬见耿照神色古怪,不觉一怔。
两人对看片刻,沈素云花容失色惊呼欲起,无奈双肩无力,反向前扑倒。

  耿照及时伸手,将她抱得满怀,两人滚作一团。

  「咿呀!」门板推开,宝宝锦儿抱着一大包衣裳弯腰而入,恰恰见得将军夫
人衣衫不整,被爱郎抱在怀中。小小的渔屋一片死寂,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
俱都无言;除了流水声,只余半裸的将军夫人娇喘絮絮,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斗室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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